第九章 计诱严世蕃 1

春天在不经意间就过去了。似乎一夜之间,整个京城的树木都“扑棱”一下子舒展开来。郁郁葱葱的槐树摇曳中投下了令人舒心的荫凉。

这天用罢早饭,刚要出门,李幼滋气喘吁吁地跑来,拦住我的去路,告知了我一个讯息:严嵩的夫人欧阳氏死了。

“喔呀!”我慨叹一声,“义河,我两次回京,你带给我的重大新闻,皆是死讯啊!”

事实也确是如此。我第一次回京,最震撼的新闻就是沈炼、杨继盛之死。此次回京后,第一个重大新闻是王世贞的父亲王忬之死。尽管王世贞兄弟不惜当街跪拜严嵩,乞求权贵,依然没有改变乃父被杀的命运。王世贞兄弟怀着满腔悲愤,扶柩归乡了。此事在朝野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刚刚消停下来,又一个死讯传出了。

欧阳氏是在闻知义子赵文华的死讯后病倒的。

在我回京后短短的几个月间,赵文华成为京师官场的闻人,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宦海风潮。先是,赵文华奉旨第二次督师赴江南剿倭回京,因第一次奉旨督师回来,赵文华由通政司使升任工部侍郎,第二次出发前,又升任工部尚书,此番归来,赵文华便觊觎吏部尚书的位置,遂在吏部尚书李默出的春闱考题“汉武征四夷,而海内虚耗,唐宪征淮蔡,而晚业不终”里罗织罪名弹劾李默,说他出的考题是含沙射影,以汉武帝唐宪宗的穷兵黩武、晚业不终来讥讽、诅咒当今圣上,结果李默下狱治罪。继之,赵文华为了讨好圣上,又从义父严嵩那里抄录了一个延年益寿的秘方,以密札呈于御前,圣上高兴之余,对严嵩得此秘方隐而不报大光其火,甚至说推而广之,严嵩说不定还有多少事瞒着他!赵文华因此而开罪了严嵩。严嵩就以赵文华奉旨督建垂佑阁未能按期完工,却把建造垂佑阁的木料用于营造自己的豪华府邸为名,请求圣上不要因为赵文华是他的义子就格外开恩。赵文华弄巧成拙,不仅没有谋到吏部尚书,反而遭到罢黜,被勒令还乡。途中,赵文华惊惧而死。

欧阳氏自从赵文华出事后就郁郁不乐,听到赵文华的死讯更是悲伤不已。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何以乖巧顺从的赵文华竟然会背叛老爷?又何以在被罢黜后突然间就命丧黄泉?或许,欧阳氏还有一个担心,就是弹劾赵文华的奏疏突然间连篇累牍,京城里到处闹哄哄地谣传说要彻查赵文华,倘若真的彻查,那严家还能够有宁日吗?

也难怪欧阳氏忧心不已。赵文华的死讯甫传至京城,当即就引发了科道言官的联翩参奏,连同赵文华的死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又掀起了新一波浪潮!

赵文华贪墨敛财,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的是文章可作;但最让人不可饶恕的,是利用考题,断章取义、借题发挥、罗织罪名,置吏部尚书李默于死地的卑鄙之举。当时就有不少正直之士,把赵文华的行径,斥之为断子绝孙之举。只是因为明知道赵文华是充当着严嵩打手的角色,未敢公开抗争。如今,赵文华既然是因为得罪严嵩而遭罢黜,终于是出口恶气的时候了。于是,众人纷纷抓住他的贪墨敛财不放,清算赵文华贪墨,在不冒大的风险的前提下,这说不定还会成为扳倒严嵩的一个突破口。所以,言官们免不了跃跃欲试。都察院御使邹应龙第一个出面弹劾,指赵文华奉旨督师剿倭,贪污军饷,收受贿赂,银以十万两计,珍奇珠宝车载船运,断不能因赵文华已死,就不再追究缴回,故请求圣上下令彻查。

“当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严嵩接到圣上命内阁票拟的邹应龙弹章,当即就爽快地说,“不管关涉到谁,务必一查到底,决不姑息!存斋,你是何意?”

“一切听元翁决断,徐某无不赞同。”徐阶恭敬地答道。

严嵩把弹章递给袁炜,叫着他的字说:“就烦劳懋中照此拟旨吧!不过由谁主持彻查,圣旨中亦应明确下来,便于奉旨行事,排除干扰。人选问题,不可不妥为研议,恐谨小慎微者辜负使命;急功近利者无端株连,酿成冤案,给圣上、给朝廷威信带来污损,那就违背圣上初衷了。”

袁炜抢先道:“元翁襟怀坦**,公而忘私,学生感佩不已。学生冒昧提议,彻查赵文华贪墨案,可否请大理寺右卿方祥、都察院御史陈瓒主持此事?”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方寺卿由兵部郎中升转大理寺右卿,对查处军饷事,似是合适人选,堪当此任;陈御史少年新进,与各方皆无瓜葛,可为方寺卿之助手。”

“存斋,你有何高见?抑或还有另外的人选?”严嵩显然是接受了袁炜的提议。

徐阶对袁炜的用意,洞若观火。这方祥乃严嵩一手提拔,唯严氏父子马首是瞻之辈,可说是严嵩夹袋中的人物;而陈瓒中进士时,袁炜是主考官,就是说,他是袁炜的门生。陈瓒任御史时间不长,却多次充当了严嵩打击政敌的马前卒,只要是严嵩看不顺眼的人,他总是选择恰到好处的时机出面弹劾。袁炜提议由他们查处赵文华贪污军饷之事,显然是在讨好严嵩。但徐阶自知难以驳斥袁炜的提议,又不愿随声附和,只好一笑道:“懋中不仅青词写得好,堪称国中一支笔,看来用人行政,也是一把好手,真令徐某自叹弗如。”

“存斋何必过谦?”严嵩也笑着说,“不过能者多劳,就请懋中拟旨吧。”

不用说,这“一枝笔”拟出的煌煌诏旨,铿锵有力、斩钉截铁,把朝廷彻查贪墨的信心和决心,表达得淋漓尽致,读来令人振奋,油然生出对朝廷的信任和拥戴。

彻查赵文华的诏书在邸报上登出了,至于彻查的结果,知道方祥、陈瓒底细的人,已经可以预见了。可是,欧阳氏不知道这些,当她怀着忧惧追随其干儿子赵文华而去的当儿,严嵩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把彻查赵文华的真相知会她,以至于让她心怀忧惧,死不瞑目。所以,欧阳氏的灵前,严嵩老泪纵横,悲切不已。

“那位老人家何以悲伤万端?因为他的的麻烦事来了。”李幼滋幸灾乐祸地说。在刑部做了六七年主事,李幼滋已经明显发福,走了短短一箭远的路,说话间就有些喘粗气了。

李幼滋特意在我的住所左近买了房子,以便于走动。四五年过去了,李幼滋在京城官场已经游刃有余,不仅耳聪目明,而且颇有见地。自我从江陵回京,李幼滋就一天到晚有事没事往我家里跑。

听到李幼滋带来的欧阳氏的死讯,我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隐隐感觉到,欧阳氏之死,或许会给政局带来某种变化。尽管严嵩与欧阳氏伉俪情深是尽人皆知的,但年近八旬之人的寿终正寝并不足以在情感上击垮严嵩,关键在于,欧阳氏是严世蕃的母亲,按制,严世蕃当守孝三年,是为丁忧。多年以来,严嵩须臾离不开严世蕃的鼎立襄助,批答诏旨、处理政务,全靠严世蕃的援手,所谓“大丞相”“小丞相”,朝野共知。如今严嵩年事已高,就更离不开儿子的帮衬。一旦严世蕃扶柩归乡,一去三年,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这或许就是李幼滋所说的严嵩的麻烦事了。

我把李幼滋引进书房,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地问:“坊间有甚议论?”

“喔呀,一大早就见三五成群,议论纷纷,都说有好戏看了!”李幼滋绘声绘色地说。

我瞥了李幼滋一眼,李幼滋摇头晃脑,掰着手指头说:“大体有如此三说。一则说,那位老人家入阁长达二十余年,首辅也已经做了十多年,地位、荣誉、财富,无不登峰造极,年已七十六岁高龄,想必会乘势激流勇退?这是第一说,第二说是……”

“义河对激流勇退之论,有何高见?”我打断李幼滋。

“此说,纯属书生之见!”李幼滋以嘲讽的口吻说,“殊不知,严氏父子把持朝政,排挤异己,为恶多端,树敌甚多,就更要牢牢抓住权力不放。”停了片刻,李幼滋感慨道,“真是当局者迷,那位老人家若还是恋栈不去,下场或可预知!”

“此话怎讲?”我急切地问。

“明摆着,”李幼滋自信地说,“进入嘉靖一朝,哪一个首辅是善始善终的?在台上的时间越长,怕是下场就越惨!别看徐华亭阳柔附之,容悦顺从,那是韬光养晦,养望待时。徐华亭熟谙权谋,玩的是柔术,他在等待圣上对那位老人家宠信渐衰,一旦时机成熟,必将扳倒严氏!”

看来李幼滋果然大有长进,对高层的走向、大佬的谋略,都了如指掌,我心中暗自赞赏,但口中却嗔怪道:“义河,以后说话当心些,别口无遮拦!”

李幼滋“嘿嘿”一笑:“在别处,让我说我还不说呢!”

我点点头,问:“还有呢?义河不是说坊间有三说吗?”

李幼滋又掰起了指头:“第二说,就是按照祖制法度,独眼龙归乡守制。想想看,独眼龙要回乡守制三年啊!果如此,则那位老人家顿失臂膀,孤立无援,好戏岂不上演!”

我仰坐在太师椅上,眼珠飞快地转动着,闷声说:“义河,且不说好戏……”

李幼滋以为我在责备他,忙插话说:“好好,这就说第三说……这第三说嘛,就是说那位老人家会设法留独眼龙在身边。”

“义河,我是想说,父母丧,做儿子的,必得丁忧守制,这是祖制,是纲纪,也是人之常情。祖训煌煌,法纪昭昭,人情汹汹,绳之法度,揆诸人情,严世蕃都不能不丁忧。况且,我朝素称以孝治天下,当今圣上更是看重孝道,当年‘议大礼’,即是为皇考争名义,竟不惜与满朝公卿争执。以此观之,严世蕃丁忧守制,势所必然,何来第三说?难道如此重大是非,尚有商榷余地吗?”我义形于色地说。

“我敢断言,那位老人家也好,独眼龙也罢,都不想独眼龙回乡丁忧守制三年,”李幼滋分辨说,“以彼父子的奸猾老练,凡是他们不想做的事,或可有招术躲过。不说了,不说了,我这就出去,到衙门里转转,看看有何新闻。”说着,李幼滋起身告辞了。

原本打算去翰林院点卯的,当即就决定不再去了。翰林院本就是清闲衙门,平时就很闲散,目前首辅居丧,大小官员免不得吊唁应酬,去不去衙门点卯,大抵没有谁会在意的吧。我也不愿意混入急急忙忙争先恐后到严府吊唁者的行列,我需要静静地思谋当下的因应之策。

不能误判局势。去年,“三门生”之所以突然发动对严嵩的进攻,就是误判了局势。或许,他们以为杨继盛、沈炼之死,加上王世贞之父的下狱且求救无果,朝野对严嵩无不切齿,此时正是推倒严嵩的最佳时机。可是,看到三份弹章,圣上却眉头紧锁,随口说了一句:“严嵩已然老迈,徐阶就等不得了吗?”也不将弹章发交内阁,便怒气冲冲地在弹章上批示,谪贬了三人。这件事说明,圣上对严嵩是信任不移的。换言之,严嵩的地位是异常稳固的,难以动摇的。而一向沉稳老练的徐阶,经此打击,对严嵩更加恭谨顺从,还特意将自己尚未及笄的孙女许配给严世蕃的幼子,以化解猜忌。

沈炼、杨继盛之辈拍案而起,王世贞之辈一味抗拒,他们的结局,令人不寒而栗。徐阶稍一试探,就碰了一鼻子灰,不得不花更大的代价以自保。由此看来,所谓人心向背,与无所不能的权力相比,是根本就不足挂齿的!而权力的获取,仅仅取决于地位更高、权力更大的人的好恶。所以,取悦于权势者,才是获取权力的不二法门!

我向往权力,就不能不取悦严嵩。

巍峨壮丽的严府,已被白幕笼罩。欧阳氏的灵堂,就设在严府正厅。前去吊唁者络绎不绝,在严府大门外排成了长队。

我特意选择在午时来到严府。最早得到讯息前来吊唁的人群正陆续散去,刚刚闻知者尚未整备停当,又适逢午间,所以我只是稍候了片刻,就有执事人等,把一匹白布披在我的身上,引领我来到灵前。跪拜作揖,行礼如仪。随后,便恭恭敬敬、戚戚哀哀,展读祭文。

这篇祭文,是我花了两个时辰、连午饭也未来得及用而精心拟制的。开头一大段,是悼亡的话,大同小异,一带而过,随之,我提高了声调,读道:

惟我元翁,小心翼翼,谟议帷幄,基命宥密,忠贞作干,始终如一,夙夜在公,不遑退食。笃生哲嗣,异才天挺,济美象贤,笃其忠荩,出勤公家,入奉晨省,义方之训,日夕为谨。

这些以悼亡为名借机吹捧严氏父子的词句,我读得抑扬顿挫,充满深情,直至声泪俱下。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不再为讨好逢迎感到道义上的自责。自认为,经历了十多年的历练,我已经成熟了。其标志就是可以心安理得地说违心话、做违心事而不再有良心上的自责。总之,在官场历练了十年八载,倘若还是不能口是心非、指鹿为马而毫不脸红,那么前程、事功云云,就无从谈起了;即使偶有例外,也绝对不会持久,终久是要被淘汰出局的。

“亲娘啊——”身披麻布孝衣,头戴白色孝帽的严世蕃跪在地上,长号起来,“亲娘啊,撇下孩儿该咋办哪——”

道路传闻,严世蕃对乃父常常颐指气使,而对其母则敬畏有加。多亏欧阳氏严加管束,严世蕃才不敢过于胡作非为。欧阳氏以高龄下世,严世蕃何以如此哀戚,说出“该咋办”的话?我暗忖,与其说严世蕃是为失去母亲而悲痛,不如说是为不得不丁忧守制三年而苦楚。猜透了严世蕃的心事,我忙趋前搀扶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战栗的严世蕃:“东楼兄节哀!太夫人宅心仁厚,乐善好施,得享天年,身后备极哀荣,我辈做儿女者,稍可慰藉了,不可过于哀伤。”

见严世蕃涕泪横流,捶胸顿足,我附耳低声道:“东楼兄,不可哀伤过度,元翁年事已高,对我兄须臾难离,我兄凡事要多为元翁着想才是啊。”

严世蕃似乎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擦了擦眼泪,怔怔地看着我,唤了声:“叔大——”

“需早做区画才是。”我补充说。

陆续又有吊唁者前来祭奠,严世蕃不再理会,一把拉住我:“走,叔大,随我到内里去。”

严世蕃一直拉着我的衣袖,穿过回廊,进了后院的一个花厅,尚未坐定,便急切地说:“家大人彻夜未眠,刚刚躺下小憩,有何见教,就请叔大对我讲来,我定当转报家大人。”

“闻知太夫人升遐,弟初则哀痛,继则担忧,”我很是诚恳地说,“想我元翁,年近八旬,东楼兄乃元翁独子,太夫人仙逝,实实需要东楼兄服侍在侧,赴柩归里之事,不能不便宜行事。”

“这……”严世蕃踌躇着。

“当恳请圣上恩准,以东楼兄之公子代劳之。”我以颇是善解人意的语调说,“此事,宜由元翁亲自当面向圣上提出,万不可托付他人代为请求,否则会有逼迫圣上之嫌,会适得其反。”这是我在听到欧阳氏的死讯后,反复斟酌得出的计谋。倘若我能够站在严嵩的角度替他解决李幼滋所谓的“麻烦”的话,那么我在严嵩心目中的定位,或许就会有所改变,建言严嵩以老迈为由向圣上恳请留严世蕃在京服丧,应该是严氏父子之所求。况且,我也想看看,丁忧守制,事体重大,关涉治国大要,严氏父子取何姿态,又何以区处。

严世蕃点点头,沉吟思量着。

看得出来,严世蕃的内心,是不愿丁忧守制的;但是,对于如何迈过这道坎儿,似乎又没有把握,因此而踌躇难决。

“弟诚恐东楼兄沉浸于伤悲,一时无暇画策,方有此议,供我兄酌之。”我谦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