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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严府匆匆赶回家门口时,李幼滋正在那里东张西望,轿子还未着地,李幼滋就以手把门,急不可待地叫着我的号说:“太岳,你可回来了。”

我挥了挥手,向院子里指了指,示意李幼滋到里面说话。

进了书房的门,我若无其事地说:“义河,预备上兑吧。”

“咳!恐怕有银子也进献不成啦!”李幼滋既遗憾又庆幸地说。

“我在严阁老面前提起你分发之事,严阁老说可找严世蕃安排过班。”我不动声色地说,“你想,找严世蕃,不得出银子吗?你就预备去吧。”

“太岳!你还一无所闻?”李幼滋迫不及待地说,“杨仲芳弹劾那位老人家,弹章已经呈交通政司,抄本已泄漏于外,内容都传遍京城了,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此事!”

“弹劾执政之事,不说天天发生,也称得上司空见惯,何必大惊小怪?”我故意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也大感意外,自忖赵文华所说的“出事”,想必就是杨继盛弹劾严嵩这件事了。如此看来,杨继盛真的出手了!这杨继盛半岁四迁,竟然还义无反顾地拍案而起,令我颇是意外;还有,弹劾严嵩的事经常发生,赵文华何以惊惶失措呢?

“此次不同往常。听说杨仲芳上疏前斋戒三天,以示笃诚坚决,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又听说杨仲芳自任事以来,愤于佞人得志,贿赂公行,就开始秘密搜集证据,准备为国除奸;事前密不透风,有了充分把握,才断然出击。传闻弹章列举那位老人家‘十大罪’‘五大奸’,历历有据,言辞犀利,看来这次够那位老人家招架的了。”李幼滋自信地说。这李幼滋在京城等待分发几个月了,一边为能够留京而奔走,一边又四处打探官场的各种讯息,俨然是消息灵通人士。

从传闻中说到杨继盛一直在搜集严嵩罪证这一点上可以判断,李幼滋得来的讯息是可信的。进而可以判断出,杨继盛的奏疏一定极具杀伤力。难怪赵文华惊惶失措。我心里虽如是想,但话说出口,还是质疑性的:“动摇大臣地位者,岂是取决于一个郎官的参揭?”

“当然是上边的信任与否,这谁都不否认。可话虽这样说,那也要看揭参的证据究竟如何。”李幼滋争辩说,“上边信任,是因为受到蒙蔽,未能洞悉其奸,倘若把罪证一一摆出来,撕下其伪装,使其露出真面目,上边震怒,则事可成矣!”

我不由自主地点头,但还是假装坚持自己的观点:“说杨仲芳弹章如何如何,这只是揣测,或许只是愿望而已。”

李幼滋急了:“什么揣测,弹章抄本已经传遍京城。”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说着,李幼滋开始转述他所听到的杨继盛的奏疏,“弹章开头就是:‘臣,孤直罪臣,蒙天地恩,超擢不次。夙夜祗惧,思图报称,盖未有急于请诛贼臣者。方今外贼惟俺答,内贼惟严嵩。未有内贼不去而可除外贼者。请以嵩十大罪为陛下陈之。'开门见山,直呼严嵩为贼,比之虏酋俺答,可谓耸人听闻、不留余地了。”

的确是与严嵩誓不两立的阵势,遣词用语,也确乎像是杨仲芳的手笔。入翰林院以来,读到过无数的弹章,但像这样不留余地、舍得一身剐的弹章,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杨仲芳列举的‘十大罪’,举其要者,”李幼滋兴致勃勃地转述说,“其罪一是坏祖宗之成法。罪二是窃君上之大权。罪三是掩君上之治功。说陛下有善政,严嵩必令严世蕃告人曰:主上不及此,我议而成之。又以所进揭帖刊刻行世,名嘉靖疏议……”

“你且住……”听到“嘉靖疏议”几个字,我心头一紧,“弹章果提到嘉靖疏议?”

“不会有假!”李幼滋自信地说,“肯定提到了,而且说刻刊此书,乃是‘欲天下以陛下之善尽归于己’。”说完,李幼滋看着我,有些狐疑,不知道我何以独独对这句最不刺耳的话感兴趣。

我默然无语。愧疚之情陡然而生。

“太岳有些不适?”李幼滋见我脸色苍白,忙问。

“何以不说下去?往下说,”我催促李幼滋,“十大罪,不是刚说了三条了吗?”

“罪四是纵奸子之僭窃。”李幼滋继续说,“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谣。罪五是冒朝廷之军功……”

李幼滋说着说着,几乎是背诵原文了。李幼滋的记忆力惊人,尤其对他感兴趣的东西,只要听人一说,当即就能够记个八九不离十。从他的转述判断,这必是杨继盛的弹章无疑了。真是言人所不敢言,痛快淋漓,振聋发聩!

“还没完,更厉害的还在后头。”李幼滋大概看出我的表情严峻中透出振奋,越发来了劲头,“弹章上是这样说的:‘严嵩有是十罪,而又济之以五奸,五奸重过十罪。’说那位老人家对圣上左右侍从中能察意旨者,皆厚贿结纳之,凡圣上言动举措,彼辈莫不报其知之,故‘圣上之左右皆成为贼嵩之间谍’;又说那位老人家以通政司之主出纳公文,便用义子赵文华为长,凡有疏至,先送其阅知,然后方呈报,像魏学曾劾执政的奏疏呈于通政司五日后方呈御前,以得辗转掩饰,因此‘圣上之喉舌成为贼嵩之鹰犬’;还说‘圣上之爪牙,皆为贼嵩之瓜葛’;‘圣上之耳目皆成为贼嵩之奴隶’;‘圣上之臣工皆成为贼嵩之心膂’!”

我紧咬嘴唇,静静地听着。

李幼滋继续:“杨仲芳质问圣上:‘陛下奈何爱一贼臣,而忍百万苍生涂炭哉!’又指斥徐阶蒙圣上特擢,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最后,杨仲芳是这样收尾的:‘愿陛下听微臣之言,察贼嵩之奸,或召问裕、景二王,或询诸阁臣,重则置宪,轻则勒致仕,内贼既去,外贼自除,虽俺答也必畏陛下圣断,不战而丧胆矣!’”

听完李幼滋转述的杨继盛的弹章,我默然无语,起身来到窗前。窗外,北风“呜呜”地发出骇人的怪声,一阵阵袭人耳鼓。抬眼望去,大风刮尽了树枝上仅存的一两片枯叶,仿佛是饿兽捕到了猎物,呼啸着兴高采烈而去。望着光秃秃的硕大的杨树,我突然生出一丝羡慕,杨树已经没有一点负担了,而我的负担却突然沉重起来。

尽管在我的心目中,并不认为严嵩是奸佞,也不认为国事日非,罪在严嵩。但是,我对一意维持的局面难以忍受;对当道没有知人之明心生怨怒。因此,我盼望打破这个局面,急切地希望有人目睹时艰,拍案而起,甘冒斧钺之诛,发出警世之言。可是,我自己呢?在杨继盛拟写弹劾严嵩的弹章的时候,我不还在替严嵩为今上撰写贺表吗?面对杨继盛的弹章,一切一切的自我安慰、自我解脱,都不再成立,所剩的只是愧疚、汗颜!想到这里,我的头一阵晕眩……

“太岳!”李幼滋大声叫着,搀扶着我坐回到椅子上,“哪里不适?”

我摆摆手,又示意李幼滋坐下。停了片刻,我缓缓说:“义河,你晓得吗,杨仲芳能够进科场入仕途,官至掌武选之重,实实不易啊!”

自杨继盛登门造访,表示要干一件大事以后,我特别留意访得了他的身世。这才知道,杨继盛是河北容城县人士,出身寒门。六岁失母,继母对他又百般虐待。因为杨继盛经历特殊,特别是在国子监读书时就表现出正直勇敢的性格,还是国子监监生的杨继盛在士林就小有名气。所以尽管三十岁的年纪本不该有点翰林的资格,但他的名气和徐阶对真正勇敢之士的欣赏,差一点就使其破格点了翰林。虽然最终与翰林院无缘,可在分发上还是受到了关照,到留都任职,又经徐阶转圜,调任北京。经历了抗驳仇鸾而被谪贬的两年,又刚刚被破格提拔到兵部武选司郎中的位置,这个位置在国家整个文官中,排在一百位以内,而且掌握着军队将弁的任免之权。可以说,杨继盛目前的地位、权力,是同科进士中少有的,也是颇令人欣羡的。

讲完了我所了解的杨继盛,我郑重地问李幼滋:“扪心自问: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做吗?你敢这样做吗?对大权在握的当国者,在其最为得势、气焰最张之时,指名道姓严辞弹劾,而这个人刚刚破格把你提拔到最有实权的位置上!”

“……”李幼滋语塞,随后怪笑了一声,说:“就等着看好戏吧!”

“义河以为,元翁必垮台?”我对杨继盛能否参倒严嵩不抱太大的奢望,不过还是想听听李幼滋的想法,以便对政局走向预为研判。

“看完杨仲芳的弹章,谁都会得出结论:那位老人家奸状毕现,罪恶累累!圣上也不会例外。”李幼滋颇是自信地说。

“然则,你以为把元翁的所谓罪状一一罗列,就足以使圣上闻之震怒吗?”我不以为然,“不要忘记了,仲芳指斥元翁罪恶累累、奸状毕现,又反问圣上何以爱一奸臣贼人,这不是在指责圣上无知人之明、忠奸不分吗?当今圣上以英主明君自居,或许,弹章呈达御前,他闻之果会震怒,但未必是对元翁!”以我对当今圣上的了解,这个推断不是没有根据的。

“圣上只要说一句严嵩蒙蔽圣聪,也就找到台阶了嘛!”李幼滋反驳说。

“或许是吧,”我继续照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杨仲芳说当前士卒失所、百姓流离,又说自古风俗之坏,无过于今日者,那圣上这个中兴之主,还从何说起呢?还有,仲芳说圣上左右皆贼嵩之间谍、喉舌乃贼嵩之鹰犬、爪牙皆贼嵩之瓜葛、耳目皆贼嵩之奴隶、臣工皆贼嵩之心膂,这样的皇帝,不是傀儡,就是昏君。咱们的今上自以为是英主,果真是英主,倒未必怕人揭丑;怕就怕自以为是英主,就不能容忍别人不把他当成英主!仲芳把现实描述得一片漆黑,叫咱们的‘英主‘何以自处?!”

“这……”李幼滋瞪大眼睛,“不至如此吧?”

“不至如此是常人的看法。而皇帝不是常人!”我说。

李幼滋似乎不想再辨析下去,突然嬉笑了一声:“只可惜,杨仲芳弹章上得早了些,美中不足啊,我的分发之事刚刚有些眉目!不过这还不是最倒霉的,还不定有多少人银子也上兑了,眼巴巴等着吏部的红谕呢,这下也完了。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放心,义河。”我信心十足地说,“无论结局如何,都不会影响你的分发。”

“喔?”李幼滋两眼放光,“此话怎讲?

“若执政果然倒台,谁会取而代之?”我问。

“自然是徐华亭。”李幼滋回答,旋即一笑,“那是,倘若徐华亭执政,那太岳的份量就不可估量啊!”

“倘若执政岿然不动,那义河分发之事,自然也不会有碍的嘛!”我有些得意地说。

“如此说来,太岳是上了双保险咯?”李幼滋说着,哈哈大笑,“哈哈,佩服,佩服!我就说嘛,太岳非常人也!”

“可是,义河,你想想看……”我露出忧虑的神情,说,“倘若执政不倒,接下来会怎样?”

“杨仲芳不留余地,一定会受到严厉处分。要吃苦头的。”李幼滋若有所思地说,“还可能牵涉徐华亭?啊呀,太岳,你是徐华亭的门生,该不会受到牵连吧?”

我沉吟不语。事实上我一直在暗忖着如何因应这起事件。倘若杨继盛成功了,那势必由徐阶执政,这最好不过;然则,倘若圣上不纳杨继盛的建言,严嵩会善罢甘休吗?事态会如何演进,真是不好预料。

“义河,”我无力地说,“我有些累了。”话未说完,就把身子仰靠到椅背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那,太岳,你好好歇息吧。”李幼滋带着兴奋而又遗憾的情绪,转身离去了。

李幼滋一走,我就立即坐到书桌前,准备为严嵩代拟青词。可是,枯坐半日,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还是没有写出一个字。思路从来没有这样迟钝、文辞从来没有这样贫乏,写作对于我来说,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仿佛变成了一种酷刑。

“要想想办法了!”我自言自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