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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虏围城之耻带给朝廷不大不小的风波,几个月来不曾止息。各衙门点卯后,官员们每每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一番。翰林院的档房里显得格外清静。这天我正在档房里查阅故牍,高拱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手拿邸报,摊在我面前的几案上,“叔大,你看。”

我低头看去,竟然是处分杨继盛的圣旨:杨继盛妄言朝政,蔑视朕躬,着即革职,戍往狄道戴罪立功!

“这……”我指着邸报,抬眼望着高拱,露出疑惑的神情。也是,就在昨日,也是在此地,邸报上才刊出允开马市的诏书。虽然有“虏酋悔过,朝廷接纳”“神威远播,不战而屈敌之兵”云云,作为允开马市的理由,但是字里行间,透露出圣上的勉强和无奈。几乎所有人都从中读出了允开马市绝不是圣上本意而属无奈之举这样的讯息。所以我和高拱议论说,反对开马市的杨继盛,正与圣上内心暗合,似乎不至于招惹祸端。不料,杨继盛还是受到了严厉处分。在读邸报的同时,我不禁在脑海里又把杨继盛那天在廷议时的慷慨陈词又细细过了一遍。

“华亭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高拱看着我说,“睿智如华亭者,当时就预感到了这个结果。”

我点头,惋惜地说:“杨仲方太亢直了,只知道实话实说,不知道有些话不能直说。”

“是啊!”高拱在我对面坐下,低声说,“适才我也在想,到底杨仲方何以会触怒圣上。似乎悟出点道道来了。叔大,你想啊,”高拱用手在几案上比划着,“能够在圣上面前说话的人,倘若把杨仲方反对开马市说成不相信皇上的神威能够慑服鞑虏,说成是杨仲方攻击朝廷对鞑虏政策游移不定、朝秦暮楚,一定会激怒圣上。因为圣上对攘外之事,常常心血**,忽儿强硬、忽儿软弱,这是他的软肋,正因如此,他最忌讳说他没有主见。而杨仲方所谓‘十不可’,有‘昨夕命臣工集议北征,今朝令臣工廷议互市,失信天下’之语,岂不令圣上难堪?岂不有逼迫之嫌、诽谤之疑?”

“弟亦作如是观。”我边点头边道。

“倘若杨仲方不如此激烈,或许圣上未必就会允准开马市。”高拱继续分析说,“适得其反,此之谓也。”

可是,道路传闻中,杨继盛的被贬谪,又是严嵩的陷害。不用说,像王世贞这帮人,一定会这样看的。听到诸如此类的话,我总是未置可否,淡然一笑而已。但是心里却在想,圣心难测,严嵩要应付这样一个主子,委实不易啊!整日里面对,哪句话能说,哪句话不能说,都要拿捏,实在辛苦异常!严嵩能够应付自如,圣眷不衰,也着实有他的本事。

“叔大,不到德胜门去吗?”这天一大早,我刚进了翰林院首门,迎面遇到了殷世儋,他正匆匆往外走,边上轿边说,“快走吧,到德胜门去。”

“怎么?有盛举?”我不解地问,“事先没有知会吗?我怎么一无所闻。”

“杨仲方要赴谪所,”殷世儋说,“快去吧,万人空巷啦!”

我装作没有听到,敷衍了一句,继续往翰林院里走。

杨继盛被贬谪的狄道,在甘肃,汉夷杂处,今属国朝,明归鞑虏,可谓荆棘之地。杨继盛不仅毫无惧意,甚至说求之不得,盼早日成行。按说,杨继盛应从安定门出京。然而,杨继盛提出了请求,要出德胜门赴谪所。谪贬罪臣,尚无出德胜门离京的先例,可是圣上居然允准了。或许正是这个讯号,让人们受到了鼓舞,争相去为说出他们心里话的杨继盛送行。

我没有去凑热闹,但是德胜门送行的场面,事后还是通过殷世儋绘声绘色的描述,有了亲临其境的感觉。据说,当是时,京城大小衙门的官员,引车卖浆者流,万人相送,场面不亚于将帅出征。

“看来,要打仗了!”在档房里见到高拱,我慨然道。

“是的,已经没有悬念。”高拱赞同说,“今次不同当年,不复河套,仅仅是不建新功;而今次不然,要雪耻,不能不北征。去岁乃多事之秋,今年要迎来多事之夏了。”

德胜门内外,彩旗招展,人声鼎沸,三万大军整装待发,满朝文武列队壮行。躬逢其盛者,无不为能够亲历这嘉靖朝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浩大的名为巡边、实为北征的场面而振奋异常。

首辅严嵩高高举过一碗酒,双手微微发颤:“老夫代圣上为仇帅和三万勇士壮行!祝仇帅旗开得胜,早奏凯歌!”

戎政总督仇鸾身披斗篷,全身铠甲,腰挎战刀,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他弓身接过严嵩的酒,一饮而尽。抬眼看去,这位国朝十万大军的统率,紧锁双眉,满脸无奈,连那声“定血战沙场,不负圣上重望”的话,也夹带颤抖,看不出一丝的英姿勇气。

这个场面,与给杨继盛送行,仅仅相距两个月。几乎在杨继盛到达狄道的时候,大同的马市也开张了。国人渴盼已久的和平,就这样在熙熙攘攘的交易声中降临了。但是,朝野没有谁为此感到欢欣。在街谈巷议中,可以隐隐觉察出,这和平的降临,似乎预示着战争的即将开始。

其实,朝廷内外,自开马市之日起,就一直在议论着战争会何时来临。与马市之开相伴的,是朝野汹汹然踏平北漠的议论。包括圣上本人在内,举国上下,都在屈辱的氛围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凡是人们所关心的事情,总有接连不断的讯息传播。遥远的北边,小小的马市,似乎牵动着京城臣民脆弱的神经。“俺答亲率部属,入市交易”;“马市一开,红红火火”,听到这样的讯息,人们不是撇嘴便是摇头,间或露出嘲讽的冷笑。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又传出讯息:虏酋俺答通过宣大总督向朝廷提出请求——部落中的贫穷牧民家中没有马匹,请允许用牛羊交易。

按说,俺答的请求不无道理。而且,既然允开马市,那么允许部落贫民以牛羊交易,也是顺理成章的,本无不允之理。然则,大家都知道,马市本身就是问题,这个事实的存在,就是侮辱。所以,满朝对俺答的请求,无不视为得寸进尺的狂妄之举。没有一个人敢说应当允准。当圣上召对研议答复俺答所请时,首辅严嵩、礼部尚书徐阶、兵部尚书聂豹,皆噤口不敢言。

“虏酋乞请无厌,岂有此理!”圣上怒气冲冲,“传朕的旨意:各边开市,悉令禁止!兵部严饬诸将血战立功,有顾望不前者,重治!”

西苑召对的情形当即就传遍京城。圣上禁开马市,血战立功的话,令臣民振奋异常!有好事者听到道路传闻,甚至“劈劈啪啪”地燃起了鞭炮。酒肆饭馆里,总能听到发自内心的叫好声。

就这样,圣上发出禁市北征的命令不过旬间,军队即在匆匆整备下集结待发了。而统帅仇鸾却少有万军元戎的英气,甚至也缺乏跳火坑的悲壮,随着德胜门城楼上三声“咚咚”炮声,烟雾升腾中,仇鸾挥刀策马,率军出征。

仇鸾的大队人马已淹没在马踏人踢**起的尘雾中,送行的队伍却还未散去。首辅严嵩勾头望着仇鸾远去的背影愣在那里,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首辅散班的话,众人不便顾自散去,或许也不想散去,沉浸在这欢欣鼓舞的氛围里,实在是难得的经历。

“元翁——”徐阶大声唤道,远远地向严嵩抱拳,“徐某要向元翁贺!当年未竟之愿,今幸赖我元翁主持得以实现,立不世之功,真是可贺啊!”

“噢噢——”严嵩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徐尚书,所贺何来啊?”

徐阶又把适才的话,大声重复了一遍。

严嵩陡然色变:“军国大事,皆出自圣宸独断,徐尚书何出此言!散班——”说罢,气冲冲顾自登轿而去。

听了徐阶的话,又看到严嵩愠怒的样子,适才还沉浸在振奋氛围中的文武百官,须臾间变得沉闷起来,从三三两两悄声议论中,传递出的是对北征吉凶未卜的担忧。又因为徐阶似乎是故意暗示了夏言极力主张收复河套之事,而夏言正是因为当年支持曾铣北征的计划而丢了老命,人们不禁产生了某种联想,隐隐感觉出今次的北征之举势必引发高层的幕后争斗。于是,对北征的欢欣与担忧,对高层争斗的好奇与忧虑,夹杂在一起,顿成京城官场关注的焦点。

“北征大军,未到大同,即于镇川堡与俺答遭遇,我军奋勇杀敌,斩鞑虏五人!”出征第六日,从前线传来了第一份捷报。

正当人们急切盼望第二份捷报的时候,突然之间,得到的竟是仇鸾斩首,首级传示九边的讯息!几乎没有人相信这个讯息是真实的,因为,此前除了听到镇川堡之战的捷报,并未听到仇鸾失利的讯息。既然并无失利,何以主帅却被斩首?

但是,一根高高的旗杆上悬挂着的血淋淋的人头,打消了人们的怀疑。看着仇鸾的首级被悬挂在旗杆上,惊诧之余,人们议论的焦点也转向了仇鸾何以被斩首这个疑问上来了。

“仇鸾在镇川堡与俺答遭遇,只向朝廷报捷说斩敌五人,却未提及国朝的损失。其实此一役我军即损失将卒四百余人!”

“仇帅报喜不报忧,这自然是有错的,可也罪不当死啊?”

“是呀,一定另有隐情。”

街谈巷议中,对隐情的猜测,一时成为不可或缺的谈资。

这一切,只有徐阶最清楚。徐阶早已密商其儿女亲家——锦衣卫都督陆柄,在仇鸾北征的队伍里,安插了锦衣卫的探子。仇鸾的捷报还未呈报到御前,锦衣卫的密报就摆到了圣上的御案上。斩鞑虏首级五人是真,然国朝战死之将卒却达四百余,而这一点,仇鸾的捷报只字未提。

“仇鸾足恃否?”当仇鸾的捷报连同锦衣卫的密报传来,圣上把徐阶单独召入无逸殿,试探着问。他对北征能否胜算本存疑虑,没有料到甫一交锋就损失将卒四百余人,仇鸾又隐匿不报,这就更增加了圣上的担心。

“对外不足恃,对朝廷却是威胁!”徐阶早已成竹在胸,遂断然道,“庚戌之变,鞑虏不过数千人而已,当勤王之师一到,我朝十余万大军,乘敌疲惫之机,若及时在通州阻击,何至于有围城之辱?仇鸾以平虏大将军之尊,却一意避敌,十余万大军,眼睁睁看着鞑虏兵临城下,此不足恃者一。”这些话,徐阶早就想对圣上说了,只是因为仇鸾圣眷正隆,没有他徐阶说话的机会,如今,通过圣上的垂询,徐阶已经猜测出圣上对仇鸾起了疑心,于是就决定在圣上面前,参揭仇鸾。

“避敌不战,元辅说是丁汝燮的命令,仇鸾总要听兵部的话嘛!”圣上替仇鸾辩解说。说到勤王,他还是不忘仇鸾之功。

徐阶本想借机奏严嵩一本,但听圣上的口气,若牵连严嵩,恐会被误为别有用心,所以徐阶决计只好集矢于仇鸾,先剪除其羽翼,于是说,“首辅仁慈宽厚,一定是被仇鸾骗了。丁汝燮果有避敌不战之意,但那是在已经兵临城下以后;此前,丁汝燮力促迎战,但仇鸾恃勤王有功,根本不听兵部的训令。”

见圣上沉默不语,徐阶又道:“此番北征,与俺答遭遇,据闻我朝损兵折将达四百余,而仇鸾匿而不报,却以斩敌五首级邀功请赏,此不足恃者二。”

“好啦!坊间妄议也未可知。”圣上烦躁地再次打断徐阶的话,也许被仇鸾的怯懦狡诈所激怒,也许是对他人贬损自己所信任的人感到不满。

“但有一言臣不能不说,”徐阶坚持着,“国朝开国凡百九十余年矣,京师与边防之军,未有统一于一将者。今仇鸾一统边塞与京师之军权,调遣各军,易如反掌,万一生变,如之奈何?”

圣上闻言,不觉一惊,其实他对仇鸾已经失望,只是碍于面子不愿承认,经徐阶这么一说,他找到了台阶,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仿佛肘腋已经生变,指着徐阶道:“快!快!传朕口谕,令仇鸾即刻回京,一俟到达居庸关,即密夺其大将军印!”

仇鸾接到回师之令,仿佛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一刻也不愿意停留,星夜回驰。一到居庸关,兵部尚书聂豹亲自迎接。仇鸾正为这破格的礼遇而高兴之时,忽见锦衣卫甲兵全副武装,已把大帐团团围住,正要问聂豹何以如此,聂豹勃然变脸,命令他交出大将军印。仇鸾大惊失色,“哇”的一口,嘴吐鲜血,晕倒在地。仇鸾的亲兵兼参议时义,见事不妙,悄悄溜出大营,向北狂奔,被锦衣卫校卫拿下。聂豹亲自审问。听了时义的交待,聂豹惊得目瞪口呆。

去年春,虏酋俺答之子辛爱的福晋桃松寨与辛爱的亲随护卫收令哥有染,被辛爱察觉,遂投奔大同叩关请降。三边总督仇鸾以为可为朝廷立一奇功,便予收纳。不料,强虏耻于失妇,辛爱亲率大军强索,声言不交还桃松寨,将踏平大同城!仇鸾急令部曲抵抗,甫一交战,大同关总兵张达、副总兵林椿竟然命丧敌军刀下。仇鸾大惊失色,顿足长叹:“失策矣!失策矣!悔不该纳此**妇入城,诩为奇功!”遂纳亲兵时义之策,遣桃松寨、收令哥等出城,待桃松寨等行之白登,使人诱其自西阳河夜逃,从西边出塞;而同时,由时义引导辛爱前去追击,在威鲁堡将桃松寨一行就地处死。

仇鸾刚刚为终于甩掉了桃松寨这个烫手的山芋而感到庆幸之际,俺答摸清了仇鸾朝秦暮楚、胆小如鼠的底牌,遂亲率大军,直捣大同关。有熟悉边情而又精通兵略的汉人赵全的引导,俺答数千骑兵一路顺遂,不知不觉中,已经兵临城下。仇鸾闻报,惊恐万状。亲兵时义一拍胸脯,道:“主勿忧,小人有一计,可为我主解之。”所谓“一计”,就是当赵全引导俺答进攻大同之时,仇鸾派时义持总兵之符,携重礼赶往拒墙堡俺答大营,知会俺答:“无他,敝帅想请汗爷移师他塞,勿犯大同!”又以箭曩为誓,密与俺答修好,并答应替俺答请贡。俺答答应了仇鸾的条件,突然发兵蓟州,引发了京师之围。而仇鸾又听从时义的参议,向朝廷密报俺答将攻蓟州的情报,提出了移师勤王的请求,以给朝廷造成仇鸾乃统筹全局、忠贞可倚的干城之印象。随后,他避敌不战,坐视鞑虏围困京师。俺答撤军后,他又建言组建总督戎政府,获得戎政大权。至此,仇鸾目的已达,虽口称北征雪耻,实畏敌如虎,毫无征讨之意。

聂豹把审讯时义的笔录连夜呈报御前。圣上刚刚斋醮完毕,焚烧青词的青烟袅袅未散,听冯保读了时义供状,还未读毕,就再也听不下去了。“快,快!”圣上喘着粗气,“传严嵩、徐阶、袁炜来见!”

袁炜就在西苑的直房,最早赶到,圣上命他再制一篇青词,重开斋醮。待严嵩、徐阶慌慌张张赶来,圣上已经“入静”,但骤雨般的敲罄声还是传达出了他内心的震怒和焦躁。

严嵩、徐阶只能躬身垂手,默默地等待着。直到袁炜制好了一篇青词,圣上焚烧完毕,又静摄了半个时辰,才起身回到御塌。

“念!”圣上强抑怒气,把时义供状举在手里。冯保忙趋前双手捧过,不紧不慢地读了一遍。

“仇鸾当斩!”严嵩惊诧、紧张,冷汗涔涔,待冯保念完,便急不可耐地说。

“还当传示九边!”徐阶补充说。

“快拟旨!”圣上的愤恨终于还是爆发了,他“啪”地一声拍案而起,“仇鸾这厮罪大恶极,立即斩首,传示九边!”

“陛下圣明,臣等遵旨!”严嵩战战兢兢地应答。

“陛下,臣以为,仇鸾伏法,总督戎政府亦当裁撤。”徐阶又进言,“然今马市既停,战端重开,巡视北边乃军国要务,不可稍有放松。臣以为,当速遣谭纶为巡视北边总督,授于全权,以利战机。”

圣上点头:“就依徐卿之议。”说着,瞪了严嵩一眼,“严嵩,此等军国要务,你可曾详议深思?”不等严嵩回答,又问:“阁臣中可有擅谋边事者?”

严嵩一惊,定了定神,试探着说:“陛下圣明。内阁宜增补擅谋边事之臣。臣早有此意,惟顾及论相在君,未敢妄而建言。”

“那就快办吧!徐尚书深谋远虑,可谓干才,着廷议推荐上来。”圣上命令说。

严嵩浑身战栗着,不仅因为对仇鸾的处置令他感到胆战心惊,还因为,他隐隐猜测到仇鸾的结局,背后一定有徐阶上下其手;一向以宽厚、平和、恭谨著称的徐阶,神不知鬼不觉间,竟一举置仇鸾于死地!这使严嵩感到惊悚万端。但是,这种情绪,他不敢有一丝表露,而是装作欣喜的样子,跪地叩头道:“陛下英断。陛下所选得人,臣为陛下贺,为徐尚书贺!”

就这样,徐阶入阁了,而且在任命徐阶入阁的诏书中,圣上特意把徐阶列为次辅。

仇鸾被斩和徐阶入阁的讯息几乎同时昭告中外。这自然引起了人们的猜测。作为严嵩的政敌,徐阶一跃而升任次辅,而严嵩的义子仇鸾却被斩首,这难道是偶然的吗?也许是期望,也许是揣测,严嵩即将倒台的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