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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大谬!”随着一声大喊,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大约因为过于激动又有些紧张的缘故,他脸庞通红,两眼放光。

杨继盛的一句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文华殿里,几十双眼睛齐唰唰地把惊诧之光向杨继盛投射而去,继而是一片“嗡嗡”的窃窃私语声。

去岁,俺答退兵时,双方商定,由俺答派使臣到大同求贡,由宣大总督转呈朝廷。经过几个月的往返呈报,宣大总督转报的俺答请求开马市的书信到了朝廷。开马市,就是允许鞑虏用马匹换取粮食、衣物。因为当时双方有约在先,接到此奏,圣上便命百官廷议。此刻,奉圣上之命,众臣正齐集文华殿,廷议开马市一案。

“庚戌之变”刚刚过去四个多月,朝野上下惊魂甫定,战和之论纷纷扰扰,终于可以坐下来廷议是否允开马市之时,文华殿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明明白白:此举实属无奈。

正如高拱所料,随着俺答退兵北返,京城弥漫起剿灭鞑虏、一雪围城之耻的复仇气息。先是戎政总督仇鸾建言调集部分边关兵力,入卫京师,尽管兵部否决了仇鸾的建议,但圣上却极力赞同,仇鸾遂得以调发边卒七万人,分番入卫。继之,仇鸾又上疏说:“来岁三月大举进兵,直捣鞑虏老巢,必不贻陛下北顾之忧!”圣上欣喜万分,旋即颁旨:“卿勿怠戎机,必如皇祖时长驱鞑虏三千里乃可!”接旨后,严嵩召集廷议,上奏道:“陛下以神武不世出之资,深思熟虑,义师顺功,足以应合天人。所谓仁者无敌,剿灭鞑虏,事在不疑!”接此奏报,圣上欣然批示:“卿等同心协力,共底于成!”这一篇篇奏疏,一道道谕旨,或在邸报刊出,或在私下传布,一时间,人心大快,群情振奋。

但是,徐阶知道,圣上也是怨气难消,一时逞雄,才说出驱逐鞑虏三千里的大话,满足虚荣心理罢了。冷静下来,他也未必会强令北征。而仇鸾,则不过是以北征为名,捞取名位。所以,徐阶只是悄悄问了仇鸾一句:“北征果有胜算乎?望仇帅勿蹈曾铣之覆辙!”仇鸾便震悚非常,当即转汰,闭口不提北征,转而对促成允贡之议甚为卖力。

可是,在国人的观念中,与敌对一方尤其是欺辱过自己的一方言和平,就是忍让,就是屈辱。所以廷议和平总不像廷议战争那样令人兴奋。况且,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允开马市,即是忍受屈辱。此等屈辱,臣僚固然可以忍受,圣上能忍受吗?倘若表态允开马市,会不会让圣上感到是迫他接受屈辱?然则,倘若反对开马市,就预示着向北虏宣战,此等责任,谁又承担得起呢?万一战端一开,国朝失利,圣上震怒之间,又要拿臣下出气,反对开马市者,必是难辞其咎,轻者丢官,重者杀头,真是不堪设想。是故,待宣读了宣大总督苏佑的塘报后,百官一个个满脸愁容,低头不语。严嵩手捻胡须,不露声色。也许是夏言支持曾铣复河套之议而遭弃市,殷鉴不远,他不能不小心万分,既不能轻言征战,也不可轻言互市,只好沉默。

“虏酋俺答亲派长子辛爱,叩关陈款,还留其部下四人以为人质,诚意可期。朝廷当体恤虏酋悔过自新之诚意,妥为处置。”新任兵部尚书聂豹打破沉默。

仇鸾听了聂豹的话,欣喜不已,忙接着道:“本兵所言极是,虏酋既然有悔过之诚意,朝廷自当开诚接纳。我皇上神威远播,不战而屈敌之兵,鸾要为我皇上贺!况允开马市,自可用于缓彼之入,修我之备,夫复何言?”

正是听了仇鸾的话以后,杨继盛“噌”地站起身,大声呵斥他“此言大谬”!

自从杨继盛向我表达了要干一件大事的决心以来,我就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他的举措。但调转朝廷的杨继盛一直无声无息。是他认为时机未到引而不发?抑或是随着地位和环境的变化,主意也随之改变?然则从今次杨继盛的表现看,他没有失去勇气,也没有改变他的亢直。可是,想不到这勇气和亢直却在徐阶建言的允贡互市之事上表现出来了。我既钦佩又多少感到遗憾。

在众人惊愕目光的注视下,杨继盛侃侃道:“兴马市,十不可,五大谬。互市者,和亲之别也。俺答**我陵寝,屠杀我赤子,大仇不报,却言和亲,此不可一也!陛下霄旰所待,指日北伐,圣意已昭天下,今忽更之以和,是失信于天下,此不可二也!以堂堂中国,与鞑虏互市,冠履倒置,此不可三也!……”杨继盛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高亢,分明可以看到从他头上、脸上散发出的缕缕热气,迤逦升腾。

“你小子连虏寇都没有见过,有何资格在这耍嘴皮子?”仇鸾大概早就不耐烦了,他挥动胳膊,指着杨继盛的鼻子狠狠道。

“大官不言,小吏不得不言之!”杨继盛也不示弱,“要杀要剐,听由圣断!”

严嵩专注地听着杨继盛侃侃而谈,一言不发。

徐阶收敛了笑容,闭目不语。

“仲方——”兵部尚书聂豹叫着杨继盛的字,几次想制止他,都未能奏效。

直到杨继盛慷慨激昻说了半个时辰,气呼呼坐下,文华殿复又陷入寂静。

我坐在几案旁,紧张地看着严嵩,不知道这样的廷议,该如何收场。无论允否开马市,他这个领衔上奏的首辅,都承担着重大责任,何况还夹杂着与徐阶的短长之争?对官场中人来说,这样的时刻是严峻的挑战。但是,惟有挑战,方显示出为官者是否成熟老练。这正是我急切要向严嵩辈学习的地方。

“聂尚书,今次廷议,乃兵部职责之事,该如何向圣上禀报?”良久,严嵩才缓缓开口道。

聂豹看了看徐阶,见徐阶仍是闭目静坐,便又转向严嵩:“元翁乃代圣上主持廷议,一切听由元翁决断。”

“老夫无非代圣上主持,兵部职守之事还是聂尚书决断为宜。”严嵩和蔼地说。

“聂某安敢僭越?自当由元翁决断。兵部无不凛遵。”聂豹坚持说。

“徐尚书——”严嵩又转向徐阶,“理藩乃礼部职守,徐尚书有何高见啊?”

徐阶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岂敢!自当听凭元翁决断之!”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徐某以为,杨员外郎与仇帅所言,皆秉忠君爱国之心,无个人私怨存焉。廷议本是集思广益之所,知无不言,言者无罪。杨员外郎与仇帅之言,我辈皆已闻得,以资元翁决断参议可也,此番争议,似可不必禀报圣上,烦扰圣心。”

严嵩点头,笑道:“若依徐尚书之见,”他停顿片刻,环视文华殿,把头伸向人群,“依徐尚书之见,若不禀报圣上,必是列位大人一致签署薄册,然则是签署可册抑或否册呢?换言之,是允开马市还是不允开马市?若无定论,又如何向圣上禀报呢?”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便摇头不止。

“元翁,徐某之意,是不必向圣上禀报争论细节。”徐阶辩解说。

“既然列位以为签署不妥,”严嵩面露难色,“那么以老夫之见,既然杨大人与仇大人争执不下,廷议可否暂不作出结论,若有必要,改日再续议。列位大人也不必签署可否之册,徐尚书聂尚书列位大人以为然否?”

“如此甚好。”徐阶说。

“甚好甚好!”随着众人纷纷如是说,文华殿里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真是老奸巨猾!”我心里说。但是还是暗暗佩服他的手腕。

“杨仲方勇气可嘉啊!我辈自愧弗如。”走出承天门,高拱慨然道,“然正直者说,未必都是良见。眼下要不要互市另当别论,何以中国和鞑虏互市,就是冠履倒置?多少正直之士,凛然牺牲自我,还以为为国为民担当道义,殊不知,仔细考量起来,说不定是偏见、陋见在作怪哩!”

我的心里一惊!这可是我从未想到的。国人从来是以人品论政见,以人格论忠奸,自古以来,在人们心目中,正直之士所言所行,都是利社稷、益黎庶,所谓嘉言懿行,不容怀疑;而话只要是出自奸佞之口,无论是对是错,都是不值一驳了。突然听高拱如是说,我感到惊讶,细细琢磨,又觉得不无道理。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高拱的看法。不过,从百官在途中的窃窃私语,可以看出,他们对杨继盛充满敬佩。

“适才存翁徐大人再三说不必向圣上禀报杨仲方和仇帅的争论,似乎在替杨仲方担心,”我问,“难道圣上内心,真的想开马市?不是都在传,圣上以允贡互市为辱吗?倘若如此,杨仲方反对开马市,不是与圣上暗合?那存翁担心什么呢?”

“说不好。”高拱摇着头,咂嘴说。“不过,以华亭的睿智,既然他替杨仲方担心,那定然有他的道理,说不定杨仲方会惹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