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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京城的百姓已经睡去,街道上冷冷清清。我坐着游七从轿铺雇来的小轿,悄悄来到徐阶的府邸。在东侧门落轿,轻叩三声门环,就有家院径直把我带进了徐阶的书房。

晚饭后,我正在书房读书,徐阶差人召我进府,嘱咐此番前来,宜“潜行”。听了这话,我既紧张又兴奋。说紧张,是因为“潜行”二字,表明非礼节**往;兴奋是因为感到徐阶把我当成了值得信任之人。不过我对徐阶“潜行”之嘱,多少还有些不以为然,什么事还至于如此诡秘!但我还是按照徐阶的意图,直待到夜深人静,才另雇小轿,独自一人前往,依约走了侧门。

走进书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徐阶左手雕花梨木椅上的杨继盛。恍然间,我似乎理解了徐阶嘱咐我要“潜行”的原委。

杨继盛表情依然那样严肃,看不到半点提升后所应有的喜悦之情。

这是杨继盛调到北京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隐隐感觉到,杨继盛的升调,是徐阶暗中转圜的结果;而徐阶之所以急于调杨继盛入京,很可能与他知道了杨继盛的打算有关。

在杨继盛那次突然到府造访的第二天,我就把经过悄悄禀报了徐阶。听完我的叙述,徐阶没有说话,似乎是在听一个熟悉的故事,引不起他的震动。过了好半天,徐阶才郑重地说:“记住,务必不能参与其间。”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哦,杨仲方在留都做得怎样?据闻颇有人望?”我一时未听出徐阶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但很快我就明白了。几个月后,杨继盛由南京兵部调回了北京,任兵部员外郎。由南京调北京,这本身就是一种升转,何况还由正六品的主事,升任五品的员外郎,这种升迁超出了常规,如果没有徐阶从中转圜,是不可想象的。

徐阶是夏言一手提拔起来的,但并没有因为夏言的垮台而受到牵连,反而升任礼部尚书。这要得益于徐阶的老练。我曾经亲耳听到夏言对徐阶所表现出来的谨小慎微、圆滑润通颇为不满,但不正是徐阶收敛英锐之气、谨小慎微、圆滑润通,才会有今天的结果吗?

礼部是总揽道德教化、宗教、理藩之责的衙门。本朝的朝政,由于皇帝醉心于崇道修玄,在皇帝心目中,礼部尚书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职位。所以,一旦成为礼部尚书,就预示着入阁拜相,名冠九卿。时下,四十七岁的徐阶,就担任着这样一个重要职务。徐阶的威望和能力,举朝公认,就连当今圣上,也已将其视为心腹近臣。凭这样的实力,徐阶调动一个小小的兵部员外郎,想来还是做得到的。

我对徐阶提调杨继盛入京多少有些疑惑不解。徐阶反复告诫我要韬光养晦、谨言慎行,同样是他的学生,明知道杨继盛的抱负,为什么还要把他调到北京?此举是不是要为杨继盛提供一个机会?

或许是一种谋略吧,我想。

我倒希望如此。到了这个时候,自以为,我对北京上层官场的了解,已经够多了。现实并不像当局宣称的那样,而且很可能相反,在歌舞升平的背后,隐藏着全面危机。为了掩盖这危机,就越发以歌舞升平加以掩饰。这时候,有人拍案而起,发出警世之言,作出匡正之举,才愈显珍贵!所以,我对杨继盛的调转,就感到由衷的高兴,而且,我希望杨继盛能从徐阶这里,求得支持。

正因如此,与徐阶略事寒暄,我就用激将的语调对杨继盛说:“年兄得以调转回京,愚弟欣慰之至!弟无日不盼年兄立肘腋、居枢要,展布经济,为朝廷立伟功,为我辈树楷模!”

杨继盛不冷不热地问:“年兄是真心话?”他一定是为上次的拜访感到失望,断定我张居正不可能成为他的同志,言语中就露出了嘲讽之意,“叔大年兄,国器也。自当为国珍重,避祸,方是上策。”

我无言以对。自从杨继盛拜访过我以后,我也曾经思考,韬光养晦固然能够避祸,可是,像高拱那样仕途蹭蹬,也是我不愿意接受的。但我从一开始就否定了要和杨继盛一起“干一件大事”的可能性。这未免太冒风险。杨继盛“避祸”二字,正说到了我的痛处。我颇不自在地看着徐阶。他表情严肃,看看杨继盛,又看看我,半天没有说话。我心里竟有些紧张。今天徐阶把我和杨继盛同时召来,会不会是商议对付严嵩的事?毕竟,虽然进入官场几年了,可我还从来没有直接介入过任何官场的争斗啊!如果徐阶果有部署,我张居正要不要和杨继盛绑在一起?

我内心,是绝对不愿意和杨继盛搅在一起的。

徐阶打破了难堪的沉默,缓缓但颇是有力地说:“倘若内心恪守贤不肖是非之辨,暂安缄默,熟筹利害而后动,亦允称伟士。”

徐阶的话无疑具有为我解脱的韵味,照理,我该充满感激;可是,听了徐阶的话,我更多的却是失望。毋宁说,我更愿意听到他说出“正邪不两立,临难不苟免、拍案而起”之类的话。当然,我希望徐阶能够这样做,希望徐阶也鼓励杨继盛这样做,至于我个人,倒更愿意听从徐阶的教诲,“谨言慎行、韬光养晦”。

“魏学曾弹劾分宜的结局,”徐阶颇是沉重地说,“想必你们都已知道,何以如此呢?”

那天为虬龙送殡时魏学曾激愤地说出“耳目风宪之职”这句话,我就猜到,他会有所行动。果然,过了旬间,魏学曾弹劾严嵩的奏疏就见诸邸报了。弹章言辞激烈,列严嵩“欺君罔上、任用私人、纵子索贿”三罪,请求皇上将严嵩父子“革职削籍,明正法典”!而圣上的御批也同时刊出了,他的回答却是,他所信用之人,做臣子的就不满意;朝政甫入正轨,那些失意之辈,就想搅乱!魏学曾排陷首辅,本应严惩,念职责所在,着罚俸一年,以示薄惩!严嵩忠谨勤勉,并无舛误,着照旧供职,以慰朕望。

事情并未到此为止。两天以后,内里又突然传下诏旨,加严嵩“上柱国”勋衔。“上柱国”,是文臣的最高勋衔。开国以来,只有夏言获得过这个崇高荣誉。一夜之间,这个荣誉,竟落到一个刚刚被纠弹为欺君罔上、徇私枉法者的头上。道路传闻,倘若没有言官弹劾,圣上反而不至于对严嵩如此隆宠。

看到圣上御批,特别是得知加严嵩“上柱国”勋衔的讯息,我终于悟出了严嵩何以执意为一只死猫举办那场荒唐葬礼了。只要博得圣上的欢心,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越是有人反对他,圣上就越要维护他。

这样的结局,着实令人气短。所以,我希望看到的是,居高位者如徐阶辈目睹时艰,不再委顺俟时;作下僚者若杨继盛辈拍案而起,不再瞻前顾后。有了这样的想法,对徐阶拿魏学曾作为教训来劝导我辈,自然颇有腹议。但我不能表露,不仅仅因为徐阶是我的老师,更重要的是,徐阶所说,正是我愿意遵循的,而且徐阶的说辞,本来是为我开脱的意蕴,我安能毫不领情?

可是,杨继盛似乎不以为然:“那个佞人,何德何能,居然成了上柱国!满朝竟也没有提出异议的,岂不令天下人笑!”

“天下人不必笑,分宜已经辞勋了。”徐阶说,“正是为此,我才找你们来。”

“辞勋?为何?”杨继盛吃惊地问。

我没有任何表示,但这不是说,我对这个消息不感到意外,不过我却猜不出这和我与杨继盛有什么关涉。

“分宜前天上了一道辞勋的奏疏,连圣上也颇感意外。今日召对完毕,圣上特问及此事,分宜说,‘尊无二上’,‘上’字非人臣所敢用。”徐阶面无表情地叙述着,“圣上听罢,竟走下御座,屈身扶起分宜,说:‘既然如此,朕就收回成命,不过,自古臣忠诚于国,国必加恩于臣,那就遵祖制,恩荫于子,授严世蕃太常寺正卿,正五品。’吏部领旨后,诏书业已拟就,不日颁布中外。”

“这、这……”杨继盛憋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我也大吃一惊。圣上竟不惜破坏体制,也要施恩于严嵩父子吗?因为恩荫虽是祖制,但只能就杂职佐吏,而公卿之职务,按制必是进士出身方有资格。严世蕃非正途出身,居然以恩荫而位列公卿,成为朝廷一个衙门的方面官,这在国朝,闻所未闻、绝无仅有。

“叔大,你说,分宜何以辞勋?”徐阶问我。

我不得不开口了:“加上柱国勋衔,国朝惟夏阁老一人,”尽管我对严世蕃的新职吃惊不小,但此时说起话来,却是不疾不徐,“可今天是上柱国,明天就可能是阶下囚。殷鉴不远,严阁老一定是因此而辞勋,表示他谨守为人臣之份。”

“为师亦作如是观。”徐阶满意地看了我一眼,“与其选择崇衔虚荣,不如选择增加圣上的信任。在分宜心目中,只有圣上,换言之,圣上的信任重于一切。”

杨继盛还想说什么,徐阶摆了摆手,制止住他,继续说:“近来,为师听了一出戏,说是一个作了三十年媳妇的妇人,终于做了婆婆,这妇人感慨系之,唱了一句‘我捱尽凄凉,熬尽情肠’,竟让为师回味了许久。说来奇怪,三十年媳妇熬成了婆,按说,对自己的媳妇该知冷知热、体恤有加吧?不!她会变本加厉地苛求媳妇、折磨媳妇,似乎是要把自己做媳妇时遭受的种种煎熬,统统补偿回来!摆起婆婆的架子,比她的婆婆,还要厉害。这真是值得玩味呐!”

杨继盛似乎不明白徐阶何以如此婆婆妈妈起来,露出不解的神情;也许不是不解,而是对徐阶的话不以为然?总之,他的反应相当冷淡。

我已经明白了徐阶的意思。当他说到媳妇、婆婆时,我立即就猜到了他的寓意。他是要告诉我辈,夏阁老在的时候,严阁老受夏阁老的抑制,侍奉唯谨,委屈求全;他当国,必然要求别人也同样对他恭恭敬敬、唯唯诺诺。也许还有一层意思,是说严阁老对圣上,就像媳妇逢迎婆婆;那么,他就希望下属对他严嵩也要像他对待圣上那样,逢迎恭敬。

我郑重地点头:“是颇值得玩味。”

徐阶会意一笑,但旋即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当下,圣上对分宜信任有加,而分宜对徐某却颇怀戒备;作为我的学生,你们凡事要谨慎。以后不要到舍间里来,说话也要分外小心。尤其对分宜,要格外敬重,万不可人云亦云,甚或鲁莽从事!”

杨继盛冷笑一声,道:“要继盛向佞人低头,这事一万个办不到!不过请老师放心,学生不会轻举妄动,届时也绝不会连累老师。”

“你们之间勿交通,以免授人以柄。”徐阶没有理会杨继盛的激愤情绪,又叮嘱说。

这当然对我是个解脱。或许,这就是徐阶把我和杨继盛叫到一起的原因,否则,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分别嘱咐一下就足够了,何必冒着私下聚议的风险呢?可以明显地感到,徐阶对我和杨继盛的期许,似乎是大不相同的。

我知道,杨继盛对我已经彻底失望,我想向他解释,告诉他我有我的道理:我张居正不是不愿担当,不是要逃避,而是要等待时机,因为我人微言轻,权不我操;但转而又想,杨继盛不也和我一样吗?解释不清,那只有沉默了。可对徐阶,我既感激,又失望。你自己委顺待时也就罢了,何必阻止杨继盛呢?当然,我没有当面表达我的失望和不满。不过,徐阶一定能从我的带有明显敷衍的言谈举止中,觉察到我态度的微妙变化。

“总有一天,”徐阶以略带悲凉的语调说,“你们会明白的。”

徐阶的这句话对我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我只是把它看作遁词而已。连带着,我对他的谆谆告诫,也感到是他为自己的安于缄默、依违顺从寻找籍口。这让我痛苦不已。

回到家里,已经是四更天了。躺在**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我索性披衣下床,悄悄来到院子里。夜已经很深,万籁俱寂。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甚至凄凉的感觉,顿时袭上心头。举头望去,天上繁星点点,正南方,有一颗星星格外明亮。难道那是顾峭在看着我?哦,她一定在笑话我,似乎在说,张居正,你不是要做伊尹、管仲吗?那你就熬吧!忍气吞声地熬!含辛茹苦地熬!逆来顺受地熬!

“还要学会无耻!”是何心隐的声音。

“不!”我大声喊道。可是,那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因为,我只能在心里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