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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杨继盛的突然造访让我觉得颇感突兀。我和杨继盛虽然是同年,但也仅仅是在公众场合见过几面而已,从未私下来往,更谈不上熟悉了。他突然登门拜访我,一时让我感到纳闷。说是联络同年之谊,可他一脸严肃,简单的寒暄过程,也未看到他露出过笑容。只说是奉命晋京公干,明天就回留都,特来拜访同年。

杨继盛三十出头,中等个头,身材微胖,未着官服,而是一袭深色蓝袍,显得十分庄重。他很端正地坐在那里,摆出饱经沧桑的样子,眼中流露出令人难以琢磨的冷冷的慑人的光芒。

“年兄,请用茶。”我亲自为杨继盛倒茶把盏,双手捧起,恭恭敬敬递到他的面前。

杨继盛接过茶杯,又顺手放回几案上,一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样子。

“年兄,你刚从留都来,可听到过何心隐其人?”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好像是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而找出的话题。

“嗯,”杨继盛心不在焉地说,“你是说那个人称‘布衣狂禅’的何心隐吧?听说他因讥讽知县,被打入死牢,又被朋友营救出来,一出狱,又跑到留都讲学了。留都是讲求风雅之地,士大夫们都热衷此道,我也去凑过热闹,原以为是宣讲名教心得,听罢方知,不过是些歪理邪说罢了。”

我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

杨继盛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任何兴趣,他用眼睛紧紧盯住我,突然问:“叔大,我访得,你沉毅渊重,热心实务,颇获徐老师欣赏,此言不虚吧?”

“传言罢了。”因不明白杨继盛此访的底细,我决计敷衍他,“弟拙于交际,埋头读书而已。至于是否获徐老师赏识,年兄亦曾做过他的学生,应该知道,徐老师是和蔼可亲、礼贤下士的敦厚长者,我辈得忝列门墙,乃是幸事。”杨继盛在中进士之前,是国子监的监生,而徐阶是国子监祭酒,杨继盛也是徐阶名副其实的学生。

杨继盛依然神色凝重:“正因为和叔大不仅有同年之谊,且先后做过徐老师的学生,我才特来拜访。愿与叔大推心置腹,一吐胸臆。”

“多谢年兄!”我附和说,“叙契阔、谈见闻,快事也!”

杨继盛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沉默了许久,才说:“叔大,你对政府是何看法?”

内阁号称政府,但是平时谈论起来,说到政府,多半是用来指称首辅的。自从登门拜访过严嵩,特别是他说到我们都是出身寒门,父亲都是不第秀才,我就对严嵩多了一份亲近感。寒门士子到当国执政,严嵩的人生轨迹,不正是我张居正的前辙吗?内心里,我已把严嵩作为了自己的榜样。不仅在细心研究严嵩的过去,也在留心观察着当下,以期从中汲取教训,学得经验。可是,内心的这种想法,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起的。于是,只是搪塞说:“元翁乃当国者,高高在上,弟与其既无渊源,又无来往,实在说不出个人的观感来。道路传闻,元翁早年行止端方,操守可佩;近来倒也有些非议。”

“恕我直言,闻叔大深有城府,果不其然!”杨继盛的眼神里透出一丝诡秘,“那就找对人了。像王元美那样书生意气,有话就说,恐不易于成事。”

我正在思忖着杨继盛话中底蕴,他直直地盯着我,突然问:“夏阁老因何而死?”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张望了一眼门窗,大声说:“游七,快备酒菜,我要与贵客把酒论诗!”又转向杨继盛,低声问:“年兄,适才说到王元美,想来年兄已见过他?”

“老实说吧,公干是幌子,”杨继盛并不理会我的提问,继续说,“探究夏阁老之死真相,才是我北京之行的真正目的!”

“容小弟吩咐一下,好与年兄好好喝一场。”说着,我快步走出客厅,来到院子里,四下看了看,又到大门外张望了一番,才关好大门,告诉游七不用到客厅伺候,就站在院子里听动静,这才放心地回到客厅。

这时候,油炸花生米、煎小咸鱼、凉拌白菜心、炒鸡蛋,四盘小菜已经端上,我又亲自把盏,为杨继盛斟上酒:“来来,为年兄洗尘!”

连干了三杯,又倒满,一时找不到话说,两人相对无言。

杨继盛猛地端起酒杯,一仰头,喝了个精光,“啪”地把酒杯礅在几案上,用力抹了抹嘴角,道:“杨某来说吧!皆因佞人陷害!”

我想不到杨继盛竟如此激愤,也为他的大胆而感到担心。一定是那天在翠花楼聚会,王世贞他们把平时听到的加上自己的猜测一股脑说给了杨继盛,让他对严嵩如此痛恨。这更证明我那天不去赴会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

但是,自从夏言死后,朝野传闻四起,多半是把夏言的死归结为严嵩的陷害,我很想知道王世贞他们有些什么样的说法;更想知道,传言中说的严嵩对夏言阳附之而阴倾之,都是些怎么样的手腕。而了解这些手腕,对我辈志在公辅者在官场上攻防守备,应该是大有裨益的。于是,我便打破禁忌,说:“年兄,弟在朝廷,看到的几个场面,严阁老对夏阁老恭敬有加,丝毫看不出有何间隙。”

“所以说是小人!”杨继盛断然道,“谁不知道,那个佞人对夏阁老是外示柔佞奉承,甚至不顾僚友之体,如子奉父,唯诺趋承,不以肉麻为可憎;暗中却诋毁陷害,紧紧盯住夏阁老一举一动,在小节细故上下慢功夫,深文周纳、无限上纲,在圣上面前挑拨离间,破坏圣上对夏阁老的信任,再找准机会,给予致命一击!”

“可是,当今圣上威柄从不下移,钦命皆出宸断。”我质疑说,“况且,据闻圣上最恨者,乃是臣下蒙骗他,面对此英主,意欲陷害他人,即使有心,也无计可施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杨继盛满脸不高兴,瞪着眼说,“道路传闻纷纷扬扬,叔大还说这样的话?”

其实,杨继盛的这个说法,我也有耳闻,但是我还是叫着杨继盛的字,以很是惭愧的语气说:“仲方年兄,弟埋头文牍,疏于交际,既不找人打听;也没有人上门知会,实在闭目塞听啊!为此,还遭到元美年兄的责备,诸如‘夷然不屑’云云。”

“那天小聚,叔大告缺,元美倒是说过,诸科进士结社聚会,谈诗论赋,独叔大夷然不屑。”杨继盛平和了许多,还淳然一笑,“不过,元美还说,叔大之城府,深不可测。”

我一笑,说:“愚弟无非是藏拙,至多是趣味不甚相投,不那么热衷,故而被人误解。不过适才说到道路传闻纷纷扬扬,年兄可否择其要者,明示一二。”说着,举起酒杯,敬了杨继盛一杯。

“说什么?”杨继盛以不屑的口吻说,“香叶冠之事,是不是佞人所为?”

“香叶冠,是啊,圣上诏书里特意点到的。”我附和了一句。没有想到,早已被人忘却的一件小事,圣上却牢牢记在了心里。据闻,这还是多年前的事了。因为圣上崇道,常常头戴香叶道冠,打扮成道士模样,在西苑召见大臣,但总感到大臣的官服和道服不匹配,于是就将沈水香冠和道服分别赐给五位阁臣。夏言对圣上所赐不仅不感激,还上疏说,此非大臣法服,恕臣不敢佩戴之!而严嵩则相反,每次晋见圣上,总是戴上荷叶香冠,还在外面笼以青纱,以示恭敬。圣上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其实一直耿耿于怀,甚至认为是夏言不忠的明证。在杀夏言的诏书里,居然特意提到了这个细节。

“内官索青词,那个佞人不顾体统,是不是故意衬托夏阁老之所为乃不恭?”杨继盛像和谁辩论似地说。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严府,严世蕃说有宫中太监去取青词的情节,没有想到居然和严嵩阴倾夏言联系到了一起,于是颇有兴趣地说:“这个,愚弟略有耳闻,不知其详。”

“每每有内官到府中取青词,夏阁老都冷眼相对,”杨继盛解释说,“这本是大臣的体统;可是,那个佞人却反其道而行之,笑脸相迎,还要以银子相赠!两厢对比,那些个宦官阉人,在圣上面前就替那个佞人打探消息,替那个佞人说夏阁老的小话。”

“那些个太监打探些消息、说一两句小话,能有何用?”我故意说。心里却在思忖:难怪一个小太监去取青词,严嵩以堂堂首辅之尊亲自相见,还说“按规矩办”。所谓规矩,原来就是送银子。往者夏言当国,严嵩如此亲近内官,当下已成首辅,还要一如既往,他一定从中悟出了道理,不能轻慢圣上身边的太监。“此乃官场玄机,谨记!谨记!”我暗暗叮嘱自己。

“何用?简直不可估量!”杨继盛瞪圆双目,“远的不说,就说收复河套之议起,恰逢陕西抚臣呈报该省澄城县山崩,圣上敬天仰神,仰叩玄慈,卜曰此灾象主兵火、有边警,便虑及是不是收复河套之议有欠稳妥,说了句:‘出师果有名乎?征战果必胜乎?’就被内官报于那个佞人,那个佞人旋即面君,说什么陛下诚心敬玄,感动玄慈,用灾异天象启示陛下,万不可轻启兵戈!”

“喔,难怪圣上突然传下一道‘收复河套,不可逞一时之强’的手谕。”虽然我半信半疑,还是附和着说,“道路传闻,此后夏阁老辩白说‘对曾铣复河套之议,严嵩开始未尝提出异议,今乃尽诿过于臣’等语,因有影射圣上之嫌,激怒圣上,遭到罢黜。”

“那个佞人平时早就做够了功夫,”杨继盛忿忿然,“不然,仅仅因为那么一言两语竟遭罢黜?圣上又何以在罢黜夏阁老的诏书中,还特意提及多年前的香叶冠之事?”

“一定是圣上对夏言的不满累积到了不能够容忍的限度,”我暗想,“或许严嵩火上浇油点燃了不满的火焰吧。”但是这个想法,我没有说出来,只是以沉重的语调说:“令人痛惜!”

“逐则逐矣,多年僚友,何忍置于死地?”杨继盛悲愤地说,“足见那个佞人,表面蔼然可亲,腹心却阴险毒辣极矣!”

“那么,仲方年兄,你说要访真相,可曾访得?”我低声问。自从夏言被斩,惊悚之下,不敢随便触及这个话题,虽则也断断续续听到些传闻,终究没有理出头绪。既然杨继盛以探访真相为己任,尤其是和王世贞面晤,说不定他探得了些内幕。因为王世贞早就声称要做司马迁第二,不仅如他所说“好访问朝家故典”,对时政大事也必细心探访,他也一定会把自己探得的讯息知会杨继盛的。

“正要向叔大年兄探访。”杨继盛一脸肃穆地说,他喝了口酒,一拍几案,“也罢,说于叔大无妨!叔大闻否,甘肃总兵仇鸾,当年正是曾帅弹劾,使他罢官丢脸,又花了三千两黄金贿赂那个佞人,才得以复职。此人得知曾帅下狱,急忙派人到严府,把他搜集到的曾铣乃是通过夏阁老之岳父、江都人苏纲,得以交通夏阁老的‘密讯’,报于严世蕃,又与严世蕃一番密谋,疏通刑部,坐曾帅以交结近侍律斩,又以夏阁老纳曾帅贿金,交关为奸之名,奏请判夏阁老斩首!”

倘若圣上不想杀夏言,一个次辅,再有手腕,怕也办不到的吧!我心想。这个想法我当然不可能说出口,只是沉默以对。

“悲哉!”杨继盛痛苦地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夏阁老死则死矣,可地下有知,怎能瞑目?正人君子,竟皆三缄其口!我杨某,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似乎猜到了杨继盛的来意,这使我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我无话可说。不能说,也不敢说。韬光养晦、谨言慎行。自从夏言罹祸西市,我就开始对徐阶的这个教诲心悦诚服,奉为圭臬。

杨继盛喝了口酒,直视前方,道:“古之直臣名士,向来恪守正邪不两立、临难不苟免之训,蝇营苟且,有愧七尺之躯!试观国史,前朝直言极谏之士,死圜扉,毙杖下,弃尸西市,谪戍瘴乡者,比比皆是,足使顽懦知所兴起,是何等的气慨!”说着,杨继盛站了起来,两眼闪闪放光,流露出仰慕的、跃跃欲试的神色。

“所谓浩然正气是也!”我由衷地附和说。

杨继盛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说:“夏阁老一死,佞人当国,必祸及天下,天下灾警必迭至矣!何也?因佞人父子贪婪无度,政以贿成,官以赂授,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民膏,偿买官之费,如此,则民安得不苦?再则,奸臣当国,小人得志,溜须拍马、善颂善祷、献媚逢迎之风充斥官场,公理公道安在?我杨某与那个佞人,无冤无仇,可是,面对此情,不忍坐视!为国除奸,匡正世风,庶几不负平生!即使因此而罹斧钺,死杖下,也当名垂青史!”

我一言不发,但是目光中流露出赞佩的神情,举杯连敬杨继盛三杯。

杨继盛放下酒杯,紧紧盯着我,压低声音,说:“叔大,咱们兄弟南北呼应,共底于成,匡正世风,垂范士林!何如?”

果然被我猜中了!但与此同时,我的主意也已经打定,所以,就装作茫然的样子:“蒙仲方年兄谬爱,抬举愚弟,愚弟只不过寻章摘句的书虫而已,才疏学浅,焉敢心存匡正世风之奢望!”我并未被杨继盛义正词严的话语所打动,但这不是说,我不为杨继盛的凛然正气所感动。回应着杨继盛真诚期待的目光,我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可奇怪的是,转瞬间,同情甚至是怜悯的情绪,却悄然涌上心头。这使我立即变得冷静,也可说有些冷酷。我扶住杨继盛的一支胳臂,“仲方年兄,你不能再喝了。”

“叔大以为我在说醉话?”杨继盛甩开我,生气地问。

“不、不!”我急忙否认,“不过还是喝杯热茶的好!”说着,便要转身出去。杨继盛伸出手,示意我止步,“请叔大听杨某说完。”

我只得返身坐下。

“无他,”杨继盛低声说,“叔大专责在京搜集证据,联络同志,愚兄则在留都发展同志,预为准备,一旦时机成熟,南北呼应,上疏论劾,造成此等声势,不怕奸臣不倒!”他盯着我的脸,停了一会,“叔大若以为不妥,可不具衔,只要私下帮愚兄秘密搜集证据、斧正文字即可。一切概由杨某一人承担!”

我不可能再回避了。但我又不能欺骗杨继盛,也不想造成我张居正参与杨继盛倒严行动的印象;可如果我直截了当拒绝杨继盛,岂不落下懦弱、苟且的名声?于是,就以试探的语气说:“兹事体大,是否听听存翁徐老师的主张?”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揣测,以徐阶的性格,是不会同意杨继盛冒此风险的,这样,我就可以顺水推舟地解脱了。

杨继盛摇摇头:“我杨某只认公理,不复他顾,亦与他人无涉!”

“可,一旦发动,即使老师事先并不知情,同样也会受到怀疑,”我坚持自己的看法,强调说,“倒不如要他与闻的好,也利于老师作好应变的准备。”

杨继盛拿过酒壶,自斟自饮,连喝了好几杯,我不得不拦住他。

“不必了,”杨继盛有气无力地说,充满了失望、惆怅,“杨某自己干好了。”说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临出门,他扶住门框,像哭似地笑了几声,“叔大,我喝醉了,我今晚什么也没有说!”

“今晚,一……一叙契阔……别……别情,当然要……要一醉方……休啦!”我也装作醉醺醺的样子,说。

游七见状,忙上前扶我,我给他使了个眼色,游七会意,把杨继盛扶上小轿。

我向杨继盛深深一揖,目送着小轿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

“刚才谁来过?”我突然问正要转身进屋的游七。

游七张着嘴,露出惊诧的表情。

“杨继盛来过张府?”我盯着愣在那里的游七,又问了一句。

游七似乎明白了,机灵地一笑,“杨继盛?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过呀?他是哪家亲戚?”

“好!”我重重地在游七肩头拍了一下,夸奖说。游七打了一个趔趄,却得意地伸了伸舌头。

我仰望夜空,团团乌云,随着阵阵秋风,低低地压了过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