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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大内的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合称三大殿,本是百官朝会之所。然则,由于当今圣上隐居幕后“静摄”修玄,朝会典礼,皆不主持,所以三大殿的朝会,已经久辍不举了。

穿过奉天门,在奉天殿东北,有座金砖玉瓦的殿阁,名文华殿。这文华殿,规制较之三大殿为小,但更加精工。原本是用于皇帝听讲经书,并在讲习后招待群臣——即所谓经筵之所,因没有皇帝在场,这里又可供群臣坐而论道,故廷议就每每在此举行。

这天午后,入得辰时,文华殿举行廷议。我坐在文华殿东南角的一个几案前,略带拘束、紧张。高拱就坐在我的左侧。按照官职,我和高拱是没有资格参加廷议的,但是,翰林院有负责廷议纪录之责,每次廷议,皆得与闻。此时,我作为庶吉士,与资深编修高拱承担此次廷议记录的职任。

进得文华殿,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对东西相向而立的镀金之鹤。在两鹤之间的空档处,内阁首辅夏言、次辅严嵩,分左右而座,代皇帝主持廷议。抬眼望去,首辅夏言须发皓白,长长的眉毛下,一双深陷的眼窝,透出疲惫的光芒。他面色冷峻,双手抚膝,半仰着头,似乎在沉思,可分明又透出躁急操切的情绪。而次辅严嵩虽然比夏言年长三岁,已近古稀之年,却毫无臃肿老态,反而显得健朗许多。他面带微笑,不停地和部院堂官抱拳示意。

“列位大人,”夏言瓮声瓮气地说,“今次廷议,无他,乃因近来朝廷接陕西、宁夏、甘肃三边总督曾铣奏疏,皇上御批:‘虏据河套,为我中国心腹之患久矣!今曾铣建言收复河套,驱逐鞑虏,宏猷可嘉。下廷议,以图长算。’是故,请列为大人廷议之。”

夏言话音未落,会场立时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听得出来,众人表现出来的,是振奋、激动的情绪。是啊,也难怪,当今圣上隐身幕后,操纵政局,要么云山雾罩来几句玄学术语,让人摸不着头脑;要么就是批评臣僚大事不奏报、小事常渎扰,语多激愤,词颇辛辣,众臣为之汗颜。这次就大不同了!如此明确、振奋的谕旨,真是好久没有看到过了。虽然圣上并没有按照惯例参加廷议,但文武百僚,还是感到无比兴奋,以至于夏言几次摆手示意,都未能使会场安静下来。

我的情绪也在这一片振奋的氛围里高涨起来。收复河套,这是何等的宏图大略啊!不仅不是维持,还是主动进攻!对此,谁能无动于衷呢?当听到兵部尚书丁汝燮宣读曾铣奏疏中“贼据河套,侵扰边鄙达百年,孝宗欲复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臣请以锐卒六万,直倒其巢!”这句话时,文华殿内更是一片欢腾。

“曾帅的奏疏,”夏言站起身,大声说,“是老夫密荐上达的。今皇上已有圣断,正是上下同心,复我河套的大好机遇。”

又是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过了一会,待会场渐趋平静,次辅严嵩欠了欠身,意欲发言。他虽然和夏言坐得很近,但让人感觉似乎又离得很远。我从来没有看到夏阁老和严阁老私下里说过一句话,夏言甚至一直把头抬得高高的,表情严肃,目不斜视,根本就没有看严嵩一眼。严嵩似乎并未在意,他转向夏言,以请求的语调说:“元翁,严某妄言一二,供元翁酌之?”首辅又称元辅,因嘉靖朝官场兴起称“翁”之风,对堂堂的内阁首辅,即多以“元翁”尊称之。

夏言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严嵩的话,正襟危坐,不作任何表示。远远地看着这场景,我竟有些替严嵩感到不平。这不是第一次了。在朝廷为新科进士举办的琼林宴上,我就观察到了同样的一幕。因为我名列进士第九,所以就被安排在第二桌。首辅夏言在第一桌,次辅严嵩刚好在第二桌。严嵩微笑着,一一询问了在座每个人的名字籍贯,和蔼地与众人交谈。每当有人前来给他敬酒,他总是说,敬过元翁没有?要先敬元翁,不过元翁年事已高,千万不要让他老人家多喝。宴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严嵩起身走到夏言身旁,弓下瘦高的身躯,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托着杯底,举到与饭桌平行的位置,歪着头、脸上分明挂着讨好的笑,显然是要为夏言敬酒。可没有想到,夏言根本不理会严嵩,他站起身,高声宣布,琼林宴散席!严嵩愣了一下,但随即把酒杯举过头顶,环视厅内,高声说:“来,列位进士,我辈共同敬元翁一杯作为收杯!”说着,一饮而尽,近乎倒退着回到自己的座位,和同桌诸人道别致意。

这时,只见严嵩又讨好地问了一句:“元翁,严某欲参议一言,妥否?”夏言依然不说话,仿佛身旁根本就没有严嵩这个人。这一次,严嵩无以掩饰了,但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收住微笑,轻咳了两声,缓缓道:“列位知道,元朝虽灭,残部犹存,即启北虏之患。我朝不得不筑城防御。东起鸭绿江,西至嘉峪关,重修长城,并在万里防线上,先后建立了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蓟州、太原、固原九个边防重镇。我朝以九边为据点,部署重兵,以抗击北虏之侵扰。但宪宗成化年间,北虏突破我朝西北防线,侵入河套,最为我朝心腹大患。何也?往者北虏南侵,烧杀抢掠,固是可虑,然每每抢掠之后,即行撤退。而河套,乃我朝西北塞上江南,三面临河,土地肥沃,水草丰盛,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北虏占据河套,补给自有所出,即以此为桥头堡,抢掠延绥、平凉、灵州、固原、大同,边患自此愈演愈烈,真真是国无宁日了!现北虏俺答部据河套、扼蓟州,势力最强,威胁最大。虏酋俺答老奸巨滑,最难对付!”严阁老环顾四周,提高了嗓音,“我中国天朝大国也。文武制度,何人可比?蛮夷鞑虏茹血食草,何异于兽?竟敢欺我中国,占我热土?!鞑虏不知我天朝仁慈为怀,误以为天朝有畏惧之心。今英主在上,贤相执政,良将请樱,不复河套,更待何时?此乃一劳永逸之策,万世社稷所赖也!既然此议乃元翁密札所荐,我辈当尽全力促其实现!”

严嵩说完,会场出人意料地出现了冷场。夏言伸长脖子,紧紧盯着兵部尚书丁汝燮。作为兵部尚书的丁汝燮情绪低落,似乎是出于无奈,说话声音很低,近乎自言自语:“曾帅章疏俱可行,本部已遵王命拨出专款二十万两,以为备饷之用。”

后来才知道,丁汝燮对收复河套之议,本不赞同,接到曾铣的奏疏,私下密商于严嵩。严嵩只是冷冷道:“元翁要建不世之功,你当助一臂之力。”丁汝燮一听此言,更加谨慎起来,但又怕得罪夏言,故对曾铣的奏疏采取拖延的办法,迟迟没有答复。夏言三番五次催促,迫不得已,兵部只得拟旨:“收复河套,非一日之功,宜从长计议。”结果惹得圣上大怒,斥责兵部不议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何以利赖?!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丁汝燮才不得不转态,对收复河套之议表示支持。但大家都能够觉察到,丁汝燮并不是真心支持这个计划。

不管怎么说,毕竟兵部表明了支持的态度,夏言终于露出笑容:“如此看来,收复河套之议,定是可行的了。”

“元翁,”徐阶缓缓道,“皇上御批有‘以图长算’之旨;兵部拟奏亦有‘从长计议’之言。今者廷议对复河套之议赞成与否固然重要,然则以卑职看来,更重要者,乃是研议出万全之策。”

“徐侍郎,你先说你的主张,是赞同,抑或反对?”夏言语中带着反感。道路传闻,徐阶乃夏言一力提携,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对徐阶就不必客客气气。

“元翁,卑职以为,河套不复,国家之辱,臣工之耻。然则何时收复,端赖整备如何。”徐阶争辩说。

“需谋万全之策是不是?”夏言不满地说,“这样的话,谁都会讲!可是遇到事体,究竟该如何决断如何措置,总要有个明确的说法才对。”他感叹了一声,提高嗓音道:“朝廷因循之风久矣!环视位列公卿者,每每是官做大了,胆子却变小了!所努力修炼者,不是进取奋发,却是圆滑润通。英锐之气**然无存,瞻循苟且之习大行其道!此弊政也,当革!”

徐阶噤口不再出一言。

“如此,则列位大人可签名了。至于如何部署,兵部自可妥为研议。”说着,夏言在面前几案的一个薄册上挥笔签名。按照惯例,若皇帝未亲自参加廷议,则廷议结束,对议题赞同者多少、反对者多少,要一一列名,多数意见为何,少数意见为何,一一写清,然后由首辅领衔,正式呈报皇帝圣裁。

我把廷议结果记录在案。与以往的廷议不同,今次的廷议,没有一个人在反对收复河套的薄册上签名。

我以从未有过的兴奋,与高拱一同走出文华殿。众人一走出文华殿就兴奋不已地热烈谈论,高拱却埋头快步而去。

“中玄兄为何不发言?”出得承天门,就是走出了皇城的内城了,我加快了步伐,追上高拱,忍不住问。

“人微言轻,没有置喙余地。”高拱敷衍说。

看高拱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猜想高拱所言,只是表面的理由。当晚,我就急不可耐地赶到高拱家,要与他商榷一番。

管家高福径直把我领进高拱的书房。一进门,我就看见,高拱的书案上摆满了有关北边防务的史籍,墙壁上还有一张地形图,上面画满了各种记号。我当即就明白了,高拱所谓做做学问写写书,只不过怀才不遇的无奈罢了,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展布鸿猷啊!

高拱正站在桌前细细端详着地图,见我进来,忙招手让我近前一同观看。他用力一点,说:“看到吗,这,就是河套。今次朝廷有收复河套之议,自然比争相精制青词强过万倍。且收复河套之议,固然不无道理,然则,叔大可曾想过,欲率数万之众,深入险远必争之穴,以驱数十年盘据之虏,谈何容易?”高拱扬起头,长叹一声,“孝宗欲复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说明什么?说明收复河套,绝非逞一时之勇所能奏效。难道本朝比孝宗、武宗两朝的国力强盛?抑或鞑虏势力已然衰弱?”

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我不明白,难道德高望重的夏阁老在密荐曾铣的奏疏时,连这一点也不曾考量过?他作为堂堂首辅宰执,总不可能视军国大事为儿戏吧?

高拱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叹口气说:“所谓当局者迷,此言不虚。难道历史上当政者心血**的事例还少吗?但当事者当时并不认为是心血**,甚至还可能以为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何以会出现这样的事?功名二字之误也!未建不世之功,何来累世之名?环顾内外,能建不世之功的机会,只有边防,而边防之中,莫重于收复河套!是故,始有此议。”

我将信将疑。难道,收复河套,竟是心血**的冒进之举?我不敢相信;可是,高拱的分析又是如此入情入理,令人不能不信服。廷议时徐阶的一番说辞,或许也是基于这样的考量?我思忖良久,说:“愚弟阅历太浅,哪里会想到这些!不过中玄兄既然冷静地看出这一点,为何不向当局建言呢?”越是钦佩高拱的识见,就越发盼望他能够公开表达。可是,高拱在朝廷,却总是保持沉默。这使我感到颇是不解,甚或夹带着不满。朝廷寄望于我辈的,是进取之心和英锐之气。廷议时首辅夏言不也大声疾呼要革除瞻循圆滑之习吗?!所以,对徐阶“韬光养晦、谨言慎行”的教诲,此时我还不可能完全心悦诚服;至少,我不愿意看到别人都如此谨小慎微。因此我才故意这样说。

“建言?”高拱嘲讽地一笑,“不知叔大相信否,提出反对意见,不仅不能阻止错误,反而会加速错误之推行!何也?有人提出异议,权势者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也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偏偏就要那么干。是故,还是不说为好,省些功夫,研究些学问吧!”

我细细琢磨着高拱的话。看来,高拱未必是自觉奉行如徐阶教诲于我的“韬光养晦、谨言慎行”之旨,而是从于事无补夫复何言的角度考量,又以研究学问作为寄托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在务必谨言慎行这一点上,可谓不期然而一致了。不过,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高拱还是会放言无忌,直抒胸臆的。于是,我转移了话题,说:“中玄兄,道路传闻,政府大佬不谐,我观今次廷议情形,严阁老对元翁的画策,是倾心支持的啊!看不出有何掣肘之意。会不会如道路传闻,乃是阳附之而阴倾之?”

阳附之而阴倾之,是传闻中严嵩对付夏言的计策。这个说法在朝野已是公开的秘密。联想到严嵩不惜自取其侮也要讨好夏言,我越来越相信这个说法。所以我故意提起这个话题,想听听高拱的见解。

高拱沉吟片刻,说:“国家内政边务、用人行政,本来都有一定之规,哪有那么多纷扰?可从来遇到事体发生,总是暗流涌动,纷扰不断。究其原因,乃是当政者明曰公而忘私,实则私心自用,遇事即从个人威望、利益角度加以考量;而庙堂上,个人的威望、利益又总是相互排斥之处多,完全一致之处少,怎不纷纷扰扰?至于说政府大佬表面所言是不是内心所想,甚或背后会不会做些文章,我辈实不敢妄断。”

我边点着头,边品味着高拱的话。按照高拱的说法,收复河套,是夏言建不世之功的机遇,那么显然就不符合想要取夏言而代之的严嵩的利益了,会不会由此引发纷扰?我隐隐有些担心;但是又禁不住有几丝兴奋。我很想知道,面对如此强势的上司,严嵩有何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