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乱坟岗

黎明时分,天色蒙蒙发亮,呼啸的北风挟卷着雪尘,叫人睁不开眼。

丁老头每天清晨都到乱坟岗一带来碰运气,管理员因为是他的老乡,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与平日里一样,他在垃圾山上灵活地跳来跳去,翻找值钱的垃圾,诸如铁皮、铜丝、玻璃瓶、断腿的家具之类的。当他发现自己今天运气不佳后,又拖着麻袋,走向了乱坟岗。

乱坟岗上停放了一具具无名尸。一张草席,一块白布,便等着入土了。这几年战乱,大量无名尸由苏州河运到这里,因为无人监管,风吹日晒,腐烂发臭。政府不得不拨款,每隔三日就把无人认领的尸体挖坑深埋。

因为尸体大部分是患病不治的穷人,所以一般人担心传染,不敢接触。丁老头正是占了这个便宜。上个月,他竟从一个老妇人的胸口摸出了一只银镯子。

而此刻的场景,连他也嫌恶起来。前天的暴风雪把覆盖尸体的白布都刮走了。昨天气温回升,雪开始化了,到处都是滑溜溜、湿答答的。乱坟岗上一片狼藉。

他站在乱坟岗上,眺望不远处的阴阳街。

阴阳街以前叫作东新村。最初,只是一个百余人的小村庄,叫小辛庄,一面是大片的农田和芦苇**,另一面是垃圾场和乱坟岗。民国十五年起,苏州河南岸兴建了不少工厂。流离失所的穷人和来沪谋生的农民陆续在小辛庄附近搭棚建屋。后来住户越来越多,流氓、逃犯、劫匪……都栖身此处,已壮大到一万多人。因为旁边就是乱坟岗,民宅和坟冢一街之隔,死人与活人同住,当地人便称之为“阴阳街”。

那一片通向天边的棚户区,在得了白内障的丁老头眼中,就像一大群贴着地面低飞的黑压压的马蝇。他宽慰地想,他在其中有一个小小的孤独的家。

即便那只是个一米高的草棚,并且被前天的暴风雪摧毁了一半,但那毕竟是他每晚都会回去的地方。他很可能会死在那里,腐烂生蛆,很久不被人发现。但在人死后,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他更在乎能在牙齿掉光以前,吃上一个热乎乎的肉包。

这时,他低下头,看见在两具尸体中间躺着一个包裹。包裹是用一块镶金丝的黑色披肩打的结,莫非是舞女的陪葬品?

他兴奋地奔过去,用两条极细的胳膊抱起包袱,搂在怀里。

四下张望无人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一团黑色毛发露了出来……

他揉了揉眼睛,借着晨光看清了,这是一张龇牙咧嘴的面孔!他眼前一黑,双脚一软,松开了手。包裹在泥地上打了个滚,彻底散开了,两个男人的头颅各自滚落到一边。

等回过神来,他又惊又怒,连滚带爬冲下了乱坟岗,一边破口大骂:“哪个狗娘养的,把死人头装在包袱里!”

融雪的时候气温更低。一点点风,像要在皮肤上刮出血来。

周青玲和孙浩天在低矮凌乱的茅屋之间穿梭。棚户夹成的弄堂两边流淌着两条污浊的小溪,生活垃圾堆积如山,臭气冲天。周青玲不得不折起裙角,捂住鼻子。

令她绝望的是,阴阳街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他们刚刚走到了756号,突然数字又跳到了389号。

前面走来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一个劲地在咳嗽,他们想上前问路,老人立马转去了岔道。他们跟过去,老人已经不见了。

不远处的屋檐下蹲着一个眼睛红肿、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守着一篮桑葚。周青玲上前问路,老太太冲身后大喊了几声。屋里走出来一个衣衫褴褛、长发披肩的汉子,大约是她儿子,说要带他们去。

三人经过一条窄街,又穿过宝成桥。

汉子耐不住沉默,发问了:“两位探长上那头抓人去?”

周青玲低头看看自己的大衣下露出的一截藏青色警裙,心想大约是自己的装束泄露了两人的身份。

“我们只是去查案子。”孙浩天说。

“是那啥1294的吧?”汉子是北方口音。

“你也听说过?”

“嗯,今早听几个人唠嗑说起。以前住那里的姓朱的,我还打过一次交道。”

“你说朱家的儿子?”

“对。那时我常在宝成桥这一带溜达,有天在街口遇见他,他请我抽了一支烟。谈话中聊起,他叫朱大志,住1294,因为赌钱,媳妇跑了,饭碗丢了。他现在跟他爹学木匠活,问我知不知道哪儿用得上木匠。

“我当时就纳闷,他怎么来问我呢?一般住在宝成桥那头的,不会和我们这头的人搭话,因为他们多半有一份糊口的活,看我们个个都像杀人犯、强奸犯。去他的,这世道就是这么奇怪,他们被有钱人瞧不起,却又瞧不起比他们更穷的人。

“我看他挺诚恳的,答应帮他问问。他抽的烟不便宜,我就很好奇,他们一家哪儿来的钱。他说他有个妹妹混得不错,其他也不愿多谈。我心里都明白。”

“就见过这一次?”孙浩天有些失望。

“两个月后,我去附近一个小赌庄转转,又看到了他。他一脚踩着板凳,叼着烟骂骂咧咧,盯着桌上的牌,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想到上一次见面时,他还很肯定地说他戒赌很久了,我倒可怜起他那个做妓女的妹妹。她陪一晚的钱够他输一晚吗?

“我想着他也未必乐意在这里见到我,便没和他打招呼。再后来我就没见过他,也没听过任何关于朱家的事,直到这次出了命案。”

周青玲插嘴问道:“是谁标的门牌号,这么混乱?”

汉子回答:“几年前有土匪跑到了东新村,日本警察进来抓,被搞得晕头转向,于是让东新村的几家工厂为居民标门牌号。这里的人家一觉醒来,墙上都被人用白漆刷上了数字。”

这时,他们前方出现一排排简屋,高低错落,一家挨着一家。一路走来,这里的房屋质量最为牢固,也最靠近工厂区,半空中拉满了密集的电线,想必房子里通上了电。

“1294就在前头,我不送了。”刚要转身,他又捋了捋乱发,道,“两位,听说过这句话没?宁坐三年牢,不住石灰窑。如果坐你们的牢,不用受皮肉苦,不如把我带走吧。”说完,汉子大笑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