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伤

下午周青玲把箬笠请回警局,名义上是协助调查。王克飞不希望在有确切证据前把事情闹大了。第一是因为箬笠的身份,势必会引来更多的谣言和报刊的报道,干扰正常办案;第二,周局长不希望盲目的调查干扰仙乐斯舞宫的生意,从而影响他和邓中和的友谊。

他们已经和舞厅各方面求证过了,去年十一月十四日至十六日连续三天,邓太太刚好组织五名舞女一起去太湖玩耍。箬笠和兰兰也去了,开了两部车,箬笠的王司机是其中之一。所以箬笠、兰兰以及她的司机都是绝对没有机会出现在董家文的画展上的。

周青玲听到火柴划过的声音,一抬头,看见箬笠正欲点烟,忙道:“对不起,这里不能抽烟。”

箬笠怏怏地把火柴吹灭了,把烟收回包里。她环顾了一圈办公大厅,问:“你们叫我过来,还是为那个案子?”

“这个,还是等王科长来了和你说吧。”周青玲瞟了一眼箬笠,又低头写文件,脑海里却深深印下了箬笠百无聊赖的脸庞。她从来没有去过舞厅。她想象那是一个烟雾缭绕、气味很冲的地方,男男女女懒懒散散地贴着身体,毫无这日光下的羞耻感觉。

有一次和堂姐经过百乐门看见新贴的舞女画报,她便想挤进男人堆里一窥究竟,却被堂姐死活拖走了。箬笠本人比画报上的女人更漂亮。这夜夜笙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时间久了恐怕也会闷的吧?

这时,王克飞走了进来,把箬笠请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正要关门时,夏若生也挤进门,大喇喇地坐在了角落的沙发上。

王克飞怔了一怔,只好由她去。他从书桌抽屉拿出一把刀,放在桌上。“认识它吗?”

箬笠摇头。“从没见过。”

“昨天晚上,就是这把刀差点杀了马先生。”王克飞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马先生?那位法国留学回来的书商?”

“这次你的记性没那么糟。”

“你刚才说他怎么了?”她的声音或许有些颤抖,“他现在在医院?”

“请放心,他的身体没大碍。”

“你说有人要杀他?给我看刀是什么意思?我又怎么会知道凶手是谁呢?”

“凶手是在他的饭店房间行凶的。据他所说,他在上海没有任何亲人朋友,知道他住处的只有一个人,”王克飞瞥了一眼箬笠搁在桌上的右手,她正紧紧抓住包带,“就是你,箬笠小姐。”

“我?”箬笠困惑地眯起眼睛,“我怎么会知道他住哪儿?我知道他住饭店,但不知道是哪家。我们没有熟到那个地步。”

“不对。他给你写过信,信封上有地址。”

“我没有收到过他的信。”

“别紧张。会不会是有其他人看见那封信上的地址呢?会不会你身边有什么爱慕者出于嫉妒……”

箬笠轻蔑地笑了一下。“可笑。没有什么信,也没有这样的人。”顿了顿,她似乎受了委屈,眼泪快要掉下来,“这大上海,是不是只要哪个男人出了事,你们都要找我来问话?”

王克飞一见到女人的眼泪便不知所措,看见箬笠掏出烟,他便倾身为她点燃了。同时,他瞟了一眼夏若生,她正咬着指甲看着窗外。

箬笠吸了一口烟,手指在桌面上比画着,眼眶里还有泪水在打转。

看她安静了下来,王克飞又问:“昨晚你没有一直待在仙乐斯?”

箬笠微微抬高下巴,吐了一口烟,没有回答。

“听说你九点离开的,比平时都早,能解释一下吗?”王克飞又问。

“我的偏头疼犯了,回家了。”

“回家后再也没有离开?”

“回家就睡了。”

箬笠在烟缸里摁灭了烟。“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就告辞了。”

“你恨你父亲吗?”保持沉默的夏若生突然开了口。

箬笠惊讶地转过身,瞪着她。“我为什么要恨他?”

“他抛弃了你和你母亲。”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忘记了。”

“就算你忘了,你的母亲也不能忘。她一直爱着他,至死都未再嫁。”

“说这些干什么?别以为从哪儿探听来一些小道消息,你就了解我了。”

“这不是小道消息。是马先生告诉我的。”

眼中这一刹那的惊诧是如此强烈,箬笠甚至没顾得上掩饰。下一秒,恨意又泛上来了。如果他在眼前,她或许真会拿起桌上的刀扎下去。

“我要走了。”箬笠拉了拉下滑的狐皮大衣,站了起来。

“马先生不是马先生,他姓童,也不是书商,你知道吗?”夏若生也站了起来。

箬笠愣了一下,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巧的是,孙浩天正带着童着海波穿过走廊。箬笠和童海波打了照面,措手不及地各自停住了脚步。童海波穿着一件熟褐色高领毛衣,严严实实地把脖子上的伤口盖住了,手上依然缠着绷带。

箬笠的委屈和愤怒却要一股脑撒在这个人身上。

“马先生……不,是童先生,听说你昨晚受惊了。幸好只是一些皮外伤,也许跳不了探戈,但至少能跳圆舞。如果你今晚还是那个马先生,我还是会在仙乐斯等你。”她的声音酸得叫人牙疼。

童海波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又转身看了看双臂抱胸的夏若生,吃惊地问:“你都告诉她了?”

夏若生撇了撇嘴:“这不是对她好吗?你真打算一直演下去?”

“少来了,我还不够了解你吗?鬼才信你是为了她好。”

“她说她没见过你的信。”

“大堂礼宾替我差了个小男孩去送的,事后那小子说他没见到本人,但交给了另外一位姐姐。那位姐姐不仅不给赏钱,还踢了他屁股一脚,所以他跑回来跟我讨双倍的赏钱。”

“我不希望你们再进行任何私下的行动。”王克飞的声音突然响起。

夏若生转过身。这似乎是自从那晚以来,王克飞第一次对她说话。

“我本打算掌握了一些情况再告诉你……”她辩解。

“如果他昨晚真的出事了怎么办?你还嫌九条人命不够多吗?”

夏若生舔了舔嘴唇,无言以对。

童海波跳出来圆场:“这不是夏若生的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王克飞皱了皱眉,转身要回办公室。

“等等。”童海波突然叫住他。

“你们告诉过箬笠,我的脖子受伤了?”他指指自己的高领。

王克飞和夏若生摇头。

“记得她刚才说了什么吗?我若不能跳探戈舞,至少还能跳圆舞……以我的处境来说,这两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探戈舞有头部的动作,而我没法转脖子了。”童海波竖着脖子,眼睛在王克飞和夏若生之间瞟来瞟去,“她知道我的脖子也受伤了!”

“她只有两种途径可以知道:她是凶手,或者她认识凶手。”夏若生道。

王克飞略一沉吟,对周青玲说:“查一下从昨晚到现在,她联系过什么人。我要她和这些人的不在场证明。”

王克飞离开后,童海波靠近夏若生,眨了眨眼,道:“他就是那个在你梦里出现的家伙吧?”

“你怎么知道的?”夏若生惊异地看着他。

童海波只是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