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信

尽管母亲在电话那头叫嚷着“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不回家像什么话……”,周青玲还是果断地挂了电话。她穿过嘈杂的音乐和蓝色的雾气,回到夏若生的身边。

她知道男同事下了班喜欢来老船长酒吧,但她还是第一次进来。她们身后的墙壁上装饰着舵和一些海洋鱼类的模型,两三个美国水手正在角落里掷飞镖,也有女子在桌边喝酒。

夏若生又朝四周张望了一番,缩回了脖子,漫不经心地问:“你的未婚夫是做什么的?”

周青玲知道夏若生并不关心答案,她也许是在等什么人。

“他是美光火柴公司的人事经理。”

“听起来很闷的工作。”

周青玲微微叹了口气。

夏若生喝了一口血腥玛丽。这款饮料刚开始在巴黎推出,反响平平,倒是十年前先在纽约红了以后,才在巴黎流行起来。

“如果让你在圣衣院里待上一年,你会怎么样?”夏若生问。

“如果只是起早摸黑、祈祷倒也可以忍受,但若要我用鞭子抽自己,我可做不到。凭什么要我替那些汉奸、鬼子受罪,痛的是自己?”她点的是加了冰块的可乐。她不明白这种黑色的药水有什么好喝的。

夏若生把一粒薄荷糖放入艳红的双唇,转身看着周青玲,道:“若把我关在那里,不给我自由,我不会离上帝更近,反而会投奔魔鬼。”

周青玲吐了吐舌头。“嘘——我们这么说,上帝听了会不会生气?”

接着她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花了那么大力气,却依然毫无头绪。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1294的案子永远也破不了了,又是一个无头案。这也正常,每年没破的案子比破的还多。只不过王科长刚上台,不甘心自己的第一个大案不了了之。再说,董家人有钱有势,也给了他和周局长很多压力,你看他最近阴沉着脸,办公室里都没人敢和他说话。”

“他以前不是这样?”夏若生问。

“他一直不苟言笑,叫人不敢随意与他说话,但他最近的冷酷一定与这案子脱不了干系。当然,萧梦要和他闹离婚,肯定也叫他不好受。”

“离婚?”

“听说他昨天收到了萧梦的信,有人猜是离婚书。”

周青玲感受到可乐的气泡在舌尖上犀利地跳跃,突然才思泉涌:“一个男人如果是云呀,遇到湿气重的爱情,便成了阴沉沉的乌云。”

夏若生被她老气横秋的样子逗乐了,问:“那一个男人要飘飘欲仙地升上天堂,还得找一个太阳蒸发他一下?”

两人笑。夏若生再次四下张望,她的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失望。

周青玲眯起眼睛问:“你和王科长怎么了?”

夏若生怔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他好像在躲着你。”

“有吗?”

“昨天开会时他几乎没朝你那个角落看。下午开会你不在,我问他要不要等你,他忙说不用。”周青玲很得意自己的观察。

夏若生挤了挤眼睛,道:“可能他怕自己在我面前显得像个傻瓜。”

此刻,王克飞正躺在**,朝暗红色的天花板吐出烟圈。

枕边放着他昨天收到的信。在“萧梦”两字旁边,为他的签字留了空格。

王克飞熄灭剩下的半支烟,又拿起离婚书,端详了一会儿萧梦的笔迹。莫名地,他觉得那两个字充满了活力,洋溢着喜悦,仿佛她迫不及待想要抛弃过去,开始新生活。

他对着纸页发了会儿呆,似乎在上面看见了夏若生的面孔,以及她的白色丝绸睡衣上的光芒……他不得不承认,她们在外貌上是有一点相像。

他不愿意迎接她的眼神,是怕那些连他自己也不明确的情感真会被她从眼睛里看了去,当了真。

夏若生终究不是萧梦。

当你发现任何人都替代不了她时,这是否就算是真正的爱情了?他真的有些糊涂了。

童海波穿着睡袍,坐在台灯下写信,左手心里还握着一团白色的手帕。

“……近日虽夜夜相见,但只要一人独处,你的音容笑貌便徘徊不去,这恐怕就是他们所说的相思病吧?此心真诚,非逢场作戏的儿戏话……更何况有了你这方丝绢的承诺……”

他停下笔,回忆起最后一次去仙乐斯舞宫。那天的暖气很足,两人坐在小桌边闲聊,他的额头竟微微渗了汗。箬笠用自己的手绢替他拭汗,又交在他的手里。

童海波闻了闻手绢上的脂粉香,笑道:“这算是定情信物了?”

箬笠也笑。“如果算是,那恐怕定的也只是很轻的情。”

他用钢笔蘸了点墨水。“本是定于二十三日的船票,却已推迟两次,只因不忍与你相隔大洋。冒昧恳求,另安排时间,觅一安静之处见面。我期待当面告诉你,我对未来的安排。”

他把信装进信封。为了防止自己的信混在众多爱慕者的信件中被错过,他又在封口上签上了大名:马德生。这个名字让他心底泛起一丝愧疚。

接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音乐盒。

他上了发条,这《致爱丽丝》便叮叮咚咚地响起来了,玻璃球内大雪纷飞。他用手指抚摸着球身,轻轻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