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昙花

看到箬笠的小轿车从诚德花园里开出来,夏若生立刻让出租车司机悄悄跟上。车子显然不是前往仙乐斯,它拐了两个弯,朝闸北的方向开去。

离开了繁华的闹市区,周围景致逐渐荒芜。如此寒冷的深夜,她急匆匆地赶往哪儿?

再过去两里路,便是阴阳街了。1294已不再是谁坚守秘密的小屋,而是一个曲终人散后的空布景。

夏若生坐在车后座上,看着车窗外的雪地泛着幽蓝的月光。积雪开始慢慢融化,她相信真相最终会像被覆盖的土地一样**裸地**,无论有多么脏,多么丑。

但那辆黑色小车并没有开往阴阳街,它掉转方向,穿过了苏州河。

继续行驶了一会儿,车子突然在一个巷口停下。夏若生让司机停车,在路边等候。远远地,她看见一个女人下了车,身影隐没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夏若生也下了车,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疾步跟上。

积雪融化后的石板路闪烁着冰冷的光芒,那被遮蔽的月光勾勒出大团的云朵,轻灵的边界,黑压压的重量。

女子急急走在前面,落下一个拉长的黑影。

她突然停在一扇院门前,叩了几下门锁,候人开门。

夏若生不愿意等,她最受不了的就是等待。她犹豫了一秒钟,最终清了清嗓子,淡淡地喊了一声:“箬笠小姐。”

空无一人的巷子里传来了回声。没有人应答。

这一秒,只有她们两个人,空气干净得仿佛容不下一点秘密,仿佛一切已不言自明。

女人微微迟疑,转过脸来。夏若生走近几步,却吃惊地发现,这被朦胧的星光照亮的脸蛋,不是箬笠。而是兰兰。

兰兰眯着眼睛,也努力想要看清楚夜色中的夏若生。

“夏医生?你找箬笠姐?”她也很吃惊,“她今晚身体不舒服,没有出门。”

失望是难免的,但一种说不清的气氛让夏若生不愿意就此离开。“我经过这里,碰巧认出了你们的车。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花圃。我是来替箬笠姐买花的。”兰兰回答。

夏若生听不出她是高兴或是不高兴。上一次见面,夏若生几乎没有注意兰兰的长相,此时看,她的脸形略显方,额头也有一点宽,嘴角带了少女的稚嫩,却没有女人的娇媚。她的声音是谦卑的恭顺,但眼神里却透着倔强。

这时,门背后传来移去门闩的声音,门被嘎吱一声拉开了,一张枯树根般的面孔出现在门后,一双灰色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两人。

“迪瑟,这是黄浦警局的夏医生,她和我一起来看看您的花。”兰兰落落大方地说,夏若生也没有推辞。

老妇人白发稀疏,身形佝偻,似乎独居此处。她一边咳嗽,一边带她们去后院。

她们穿过一个布置简朴的小门厅,里面有一个小案板和两把高背竹椅,在冬天看起来格外冷。

她们来到一扇红漆小木门前,门旁的墙上还挂着一小块竖竹篾,用毛笔题了字:

推开门去,眼前的空地上出现一个花园,令她眼前一亮。

这样的幻境仿佛只在梦中出现过——在萧索漆黑的雪地里,陡然立着一个巨大的玻璃暖棚,内部灯火闪烁,开满了奇花异草。

夏若生步入暖房,立刻感觉那熟悉的露水、绿叶、暖风和花蜜的气息包裹了自己,仿佛春天一夜来临。萤火虫在草叶间飞舞,发出幽秘的光芒。

“我不知道冬天也会有萤火虫。”

“这是雪萤,少数在冬天活动的萤火虫族群。”迪瑟颇有些骄傲地回答。

夏若生注意到她的嘴唇很薄,那褶皱和斑点下的皮肤底色比旁人更白皙,下巴上有一颗小痣,年轻时应是一个美人。她忍不住有一些感叹,每个人生命的水分迟早要被岁月蒸干,就像一张羊皮古卷,写了再多故事又有何用,指尖轻轻一碰便会碎成粉末。

她是相信及时行乐的。

“打仗时,你也在这里?”夏若生问。她抬头,透过玻璃穹顶,望着星光闪烁的夜空。她想象民国二十六年的冬天,日本人的飞机呼啸而过,在这上空投下炸弹,到处都是火海。

“那时候我在云南。替我看管房子的人说,炸弹落在两街之外,我们的屋瓦震落了好几块,暖棚震碎了一间,她把能移的花都移到了房子里,但墨兰都死了。”说着,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小酒瓶,仰头灌了几口烈酒,咧开缺了几颗牙的嘴笑,“这冬天没有酒怎么活?”

这时,夏若生看见兰兰正蹲在另一个角落里做什么。

她走近,看见兰兰跪在地上,把一株白色花朵连根带泥移到一个新的瓷盆中。这种花平日里很罕见,但夏若生清楚记得她在箬笠的仙乐斯休息室里见过一盆。

“每天有那么多人给箬笠送花,她还需要买花?”夏若生双臂抱胸问。

兰兰忙碌着,幽幽地回答:“因为箬笠只喜欢这一种……但没有男人会送她昙花的。昙花一现,有不好的寓意。”

“原来这就是昙花,它有什么特别?”夏若生问,她对花花草草其实并没什么兴趣。

迪瑟蹲下来,用枯瘦的手指清理昙花上的一些枝叶,道:“这昙花,亦叫月下美人,喜温暖湿润,只在夜深人静时开花,但开过子夜便凋谢。”

“买这花,只能深夜过来,才能看到花开得足不足,花瓣大不大。”兰兰说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她那稚嫩的脸庞被这大白花朵映得柔情脉脉。

一株昙花已被移到了一个洁白的瓷花盆中。白色大花朵,亦像这白瓷般透彻、伶俐,粉色根茎,正开得热烈。

夏若生好奇,也买了一盆。

迪瑟一边用报纸包裹花盆,一边自言自语:“人的不快乐呀,通常都是因为活得太久。如果能像这昙花,在最幸福的时候戛然而止就好了。”

夏若生想了想,笑道:“可惜很多时候,人们处于幸福中却浑然不觉。所谓最幸福的那一刻,常常是在回忆中的。”

她和迪瑟告辞,和兰兰一同走回巷口。兰兰一丝不苟地捧着花,默默不语。

“兰兰,我想问你个事,”夏若生知道希望不大,但依然要问,“箬笠是否去过阴阳街?”

“阴阳街……”兰兰摇了摇头,“箬笠姐不会去那种地方。”

夏若生不满意她回答得这么肯定,又问:“你清楚箬笠的任何行踪?”

“嗯,虽然不是二十四小时,但我们几乎时时在一起。”

“那你帮我回忆一下,箬笠是否和朱世保、张新、董正源以及刘志刚之间有过什么交往?”

“那几人我都没听说过。但那个朱世保我记得,交往谈不上,箬笠姐只是觉得那人粗俗。我听箬笠姐说过……”兰兰停下脚步,紧皱眉头,“他后来还对她死缠烂打。”

“你以后也想成为像箬笠一样的舞星?”

“我不知道我想成为什么,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箬笠姐说只要她挣钱,就会给我一个地方住,给我一口饭吃,我就没想那么多以后的事。”

夏若生没有再问什么,这女孩的生活太过简单,忠诚两字占据了她全部的生命,哪怕箬笠真的杀了人,在她眼里也必定没有什么过错。

两人走到了巷口,夏若生看着兰兰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放入后座,并上了车。

直到目送她离开后,夏若生才走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