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重逢

中午时分,孙浩天兴冲冲地冲进办公室,大声道:“王科长,我收到了京沪卫戍总司令部的电报,你猜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说吧。”章鸿庆催促道。

“刘志刚失踪了!”

“什么?”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司令部十一月初撤出上海,在这之前,已经联系不上他人了。他们调查过他的家人、朋友,还找朱世保谈过话,最后案子不了了之。”

“人就这么没了?”

“我和留在华懋饭店的军官聊过,刘志刚虽有家室,但生性风流,有人猜测他带了哪个舞女私奔去泰国了,最后司令部只有把他开除了事。”

“朱世保和刘志刚为箬笠争风吃醋,最后两人竟都失踪了,一个已知死亡,另一个恐怕也凶多吉少。”周青玲分析道,“赵申民说总共有九具尸体,两具已经知道了,很可能他就是剩下的七名死者之一。”

“看来所有的线索又都指向了箬笠。”孙浩天转向一直没开过口的王克飞,“王科长,你认为呢?”

王克飞却一反常态,看似对这个消息漠不关心。他站起来,穿上他的深褐色呢绒大衣,面无表情地道:“我中午约了人。”

王克飞沿着四马路缓缓步行。他昨天新理了发。他在心底猜测,萧梦现在是什么样子,瘦了,还是胖了?头发是直的,还是卷的?

侍应生拉开门,王克飞走进蓝宝石餐厅。他的目光扫过富丽堂皇的大厅和各式各样的头顶,一眼看见了角落里的萧梦。

她的头发又长了,人瘦了,穿着翠绿的袍子,坐在镶嵌了假宝石的餐具后面。她手里正夹着一支烟,略带哀怨的目光朝他看过来。

他们彬彬有礼地互相问好,陌生得像九年前刚刚认识的那一晚。萧梦说她点过餐了,让王克飞点自己的。王克飞要了一份芦笋、贝壳和奶油沙司鲑鱼。他不喜欢奶油沙司,但他不想在读菜单上花太多时间,于是匆匆点了前三行。

王克飞从她手上拿过烟,在烟灰缸里摁灭,道:“对你身体不好。”萧梦患有哮喘,正因如此,王克飞在家从不抽烟。

他问她过得怎么样。他从她身上闻到了一阵幽秘的香味,不禁依恋地悄悄呼吸了一下。

她说南安普敦是印度人的天下,她吃不惯那里的菜,都是自己做。刚到那里,多亏华医生帮忙,他在家里给她留了个房间,还给她介绍了些朋友认识。

王克飞突然好奇,华医生是不是萧梦的情人?王克飞在上海见过这个男人,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免费为萧梦看病。他很关心她的哮喘,总是提醒她:如果她再不戒烟,就会死在这上面。他个子很高,说话大声,总是开朗地仰面大笑。萧梦似乎说过,她喜欢开朗、幽默的男人。

不,不,萧梦的情人应该是史蒂夫,她的英语家庭教师。她当初就是为了他去英国的吧?他们闹翻了?她为什么不再提起他?

萧梦继续说着,她认识了两个香港过去的女性好友,她们四十多岁了,却都是单身。她又说,经过这次,她发现自己能够独立生活了,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甚至不用想念谁……她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慢慢靠近离婚的主旨,王克飞默默地饮着酒。

“你的话还是那么少。”她苦笑着说。

“你靠什么生活呢?”

“我有存款,也给妇女联谊会做一些翻译工作。”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约有半个月了。”

终于,王克飞忍不住说出了心底的疑惑:“你去见过叶大了?”

萧梦怔了一怔,说:“对。”然后又多此一举地补充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现在很惨,带了两个老婆,寄住在马家院子里。”

“他有什么好?”王克飞突然觉得嘴里的鲑鱼有点苦涩,于是放下刀叉,擦了擦嘴问。

萧梦愣了两秒钟,突然低声叫起来:“你疯了吗?这是抗战前的事了!你以为我是因为他所以才离开你吗?”

“那是为什么?因为史蒂夫?”

萧梦的眼睛里突然泛起泪光,胳膊肘支着桌面,夹烟的手不停地颤抖。这是她生气时的样子。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是在互相占有,浪费对方的生命!你在惩罚我,从一开始结婚就是。就因为这个人,你就怪罪于我!你认为我和你结婚是利用你。也许你自己都没有觉察,但你无须否认,你是带着失望和怒气在和我生活!”

萧梦的这段话让王克飞大为惊讶。他试图回忆他们八年多的婚姻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自己到底是否是在报复或者惩罚她,但脑海里空白一片。他唯一能记起的是,他认为自己爱她。自从目光被她在舞台上出现的那一刹那占据后,他便像一个盲人,再也看不见其他女人的存在。

但再想下去,他又觉得自己也许并不是真的爱她。他变得困惑了。最后,他只能又拿起叉子,继续吃苦涩的鲑鱼。

夏若生刚离开医院,就被人轻轻拍了下肩膀。她回头,看见一双含笑的眼睛,惊讶得合不拢嘴。

童海波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笑容像雪地反射的阳光一般耀眼。谁都不能否认他是个好看的男人,他的身材相貌有点像当红的男影星金焰。

他们在法国时做过六年同窗,在金发碧眼的同学中间,自然比较亲近。毕业后童海波又去格拉斯进修调香师专业。五年不见,他依然是那一个童海波,发型一丝不苟,围巾和大衣搭配成一个色系,下巴上的胡楂修理得干干净净。夏若生猜想,他的实验桌也一定如从前那样整齐。

“我三个月前给你在巴黎的房东打电话,才知道你回上海了。”他们站在萧索的梧桐树下,童海波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天前。”

“回来做什么?”

“参加我的电影首映式。哈哈,开玩笑。我来……有点小事。”

这时,夏若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地要把童海波带回实验室。当她打开灯后,童海波无奈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写字桌。“这就是我不愿意和你用一个办公室的原因。”

“看这份报告。”

童海波接过报告,却没有打开,倚在矮柜上问:“我们才见面十分钟,就要谈工作?”

“你想谈什么?”夏若生问。

“谈谈你。我们不见的这五年你做了什么?”童海波摘下帽子,放在矮柜上。

“我?”夏若生耸耸肩,“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你呢?”

童海波从柜子上拿起一本快脱皮的英文小说。“这就是我送给你的那本《歌唱的白骨》?”

“对。”夏若生接过书,“你可记得你在毕业时说过,希望我成为中国的约翰·桑代克侦探?”

“我现在后悔了,我也许应该送你一本简·奥斯丁的《爱玛》。”

“晚了。”夏若生把尸检报告交到童海波手上,“我不是爱玛,也不是约翰·桑代克,我只是一个失败的法医。”

童海波无奈地打开文件夹。“所以我只能成为你的华生。”

他扫了一眼尸检报告:尸体在气温5℃,无对流空气的室温下存放十七天。血糖正常,腋下和颈部的皮肤带水疱,胃黏膜损坏,肝功能和肾功能衰竭……

“他中毒了?”

“中毒是唯一的解释。但他中的是什么毒?我化验了血液和胃部食物残渣,排除了最常见的砷、汞、铅中毒。”

“腋下和颈部的皮肤带水疱……”童海波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走动,“另两具头颅的舌头和咽喉部,也都有大大小小的水疱?”

“也有。”夏若生回答。

“中毒的都是男人,而你们怀疑凶手是女人?”

“是。”

童海波默不作声,隔了一会儿道:“他们也许是中了芫菁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