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审讯

牛桂琴一宿没睡,坐在惨白的灯光下,不停抽泣。昨晚在和保安们的扭打中,她的头发被扯乱了,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

“我从来没见过什么死人,若见到了,怕都怕死了,怎么敢碰他们啊。”女人委屈地说。

“你以为他对你有感情吗?他什么都招了。他说人是你骗回阴阳街的,主意也是你出的。”说完,章鸿庆朝身后使了个眼色。“铐起来。”

女人挣脱警士,抓住章鸿庆大叫:“冤枉!冤枉!都是他干的,他逼我的!”

“我就知道不对劲……”牛桂琴嗫嚅着。

她说起五个月前发生的事。

“那天凌晨,我回到家后,听到后院传来奇怪的声音。我站在窗口,只见他一个人蹲在那里砍什么东西,天太黑,看不清楚。我有点怕,在窗口叫了他一声。因为我们几个小时前刚吵过架,所以他对我还是很凶,说没我的事。看我站着没走,他才说,他回家路上买了点便宜猪肉,因为不太新鲜了,所以他要连夜腌一下。我怎么会想到他在……”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二天我去坛子里拨腌肉,想弄一块做晚饭,被他撞见了。他骂我,说这肉变质了,我们不能吃。但当天卖的时候这肉还好好的,我心里觉得奇怪。等他走后,我偷偷打开坛子盖嗅。可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个人头!我当即就被吓晕了。等我醒了,想喊人来的时候,那浑蛋回来了。他掐住我的喉咙说,如果我敢告诉别人,他就把我也杀了做腌肉。”

“他亲口承认是他杀的?”

“没有。后来他看我不闹了,又对我说,他刚才是和我开玩笑的。那些肉是他从乱坟岗弄来的,他没有杀人。我就信了他。”

“你就从没有怀疑过,一个瘸子怎么能从乱坟岗把尸体背回来?”

“我怀疑过……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我们整天在一起,他确实没有机会杀人啊。”

“那些头颅去哪儿了,你们怎么处置了?”

牛桂琴又哭了起来。“这些脑袋本来都存在一口缸里。但自从郭老三的竹竿戳破了隔壁的屋顶后,他就一直心不安。后来听李队长说隔壁出事了,他就更急了。他说,警察迟早会来这一带搜查,如果在我们家查出脑袋,我们就完了……于是,于是他就逼我把脑袋扔到乱坟岗去。

“我命苦啊,每天晚上跑到乱坟岗,把脑袋藏在不同的尸体下面,指望管理员没发现一道埋了……可这一切,都是他逼我的啊。我不去,他会杀了我。那个畜生的心都已经烂了,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们总共经手几具尸体?”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很好。”章鸿庆打开档案簿,“从今年七月开始共接到三十六起失踪案,全都可以算在你们头上。你这个帮凶至少也得判个死刑。”

听到死刑,牛桂琴脸色煞白,急忙摆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九具。我发誓,我只见过九具尸体。”

九具?王克飞心头一沉。

赵申民倔强地侧坐着,一言不发。若干年前,他还是宝山的一个小学国文老师,闲暇时练练书法,但那次日本人的空袭把一切都毁了。飞弹炸塌了半栋教学楼,削掉了他的一条腿,夺去了三个学生的性命……从此他成了那个不会笑的独腿。他在逃亡路上遇见斜眼女人,两人同居,以夫妻相称。

此刻,日光灯照着他咬牙切齿的表情。他的眼睛充血,脸色乌黑,每一寸气息里都散发着腌肉的酱汁味。

王克飞坐下,道:“你老婆已经招了。你杀了人,又威胁她抛尸。”

赵申民一捶桌子。“我要打死这个臭婆娘!我能威胁她?她要跑,要去外头说,我能阻止她吗?不管你们信不信,这整件事都是她的主意!”

“还嘴硬?九条人命在身,你知道你的下场吗?”

“我信佛,只烤肉,不杀生!”赵申民拨弄着自己脖子上的一串木佛珠。

“你不杀生,哪儿来的肉?”

“我如果告诉你们1294真的住了个杀人魔头,你们信不信?”

“你倒说说看。”

赵申民擤了一把鼻涕,开始讲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大约半年前的一天,我和那个臭婆娘吵架了,就先回了家……到家后,我听到隔壁的后院里有动静,因为平时那屋子似乎没有人住,我就在二楼窗口张望了一番。只见一个黑影正把什么东西往水井边拖。”

“黑影长什么样?”

“天太黑,我在二楼看不清楚,就下了楼。”赵申民说,“从后窗望出去,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他那样子……说多恐怖,就有多恐怖!他穿一件黑色斗篷,长头发一直盖到屁股上,脖子上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血,地上也是一摊一摊的血啊……我看得大气不敢出,心里直念阿弥陀佛。

“突然,她好像嗅到了我的味道,朝我转过脸来。我一看,吓得灵魂出窍。她没有眼珠子……她的眼窝是两个鸡蛋大的黑洞!”

审讯室内一阵沉默。赵申民突然仰面哈哈大笑起来。王克飞一把掐住赵申民的脖子,把他推到墙上。茶色眼镜滑到了嘴巴上,赵申民拼命挣扎,企图掰开王克飞的手。但王克飞却越掐越紧,把赵申民的后脑勺往墙上猛撞。章鸿庆对王克飞的反应有一些吃惊,但坐着没动。

直到看见赵申民脖颈赤红,眼球凸起时,王克飞才松开手。

赵申民立刻蹲下身子,猛烈咳嗽起来。他带着哭腔嚷嚷:“我真的没看见他的样子!黑咕隆咚的,我连他是男是女都没认出来!”

等他爬回椅子上时,已经像一只落水的猫,眼睛里的镇定和神气全消失了。

“后来……后来我听到关门声,知道他回屋里去了。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我才搭了把椅子,翻到墙那头去看个究竟。我走到井边,刚开始黑麻麻的什么都看不见,等我提起一点井绳,真的被吓了一跳:两个**男人被挂在井里!

“我吓得溜了回来,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那婆娘回来后,见我有心事,就追问个不停。我不耐烦,告诉了她我看到的事。后来你猜猜怎么着?她在床尾坐了半晌没声音,突然叹了口气,说:‘白花花的新鲜肉,放着腐烂多可惜!人肉不也是肉吗?’

“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偷尸体能算偷吗?他们本来也会在井里烂掉、被埋掉,或者被烧掉。她还说,凶手一定是没地方抛尸,才把他们藏在井里,如果我们处理了尸体,应该正合他心意……就算他想讨回去,也不敢声张。

“我说她是个蠢货,为了几斤肉,连命都不要了。她居然去厨房拿出把菜刀搁在枕边,说我胆子小,不像男人,如果我害怕,就抱着刀睡觉好了。

“我承认,肉是我剁的。我也承认,我贪心,黑心。但你们一想便知,我一个独腿怎么能把尸体翻过墙来?都是那个贱人去偷的肉,我不过在这头帮她接应而已。

“后来我们发现,每过一阵,井里就会出现新的死人。没人找我们算账,也没人要杀我们。他杀人,我们切肉,有人吃肉,皆大欢喜。最后死的一个是瘦子。在他之前那个胖,肉剩了很多,我送了一条给李三茂。可惜都是深夜加工,没看到什么青龙不青龙的,要不然,他还不是很爽地吃下去了?”

“尸体共几具?”

“九具。”他倒比牛桂琴老实。

“给你看画像,你能认出他们来吗?”

“认不出。他们对我来说和猪肉一样,只有肥瘦的区别。”

屋里一阵沉默。

王克飞莞尔一笑。“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故事了。卖烤肉的的隔壁,正好住了个屠夫。”

“你们还是不信?”赵申民惊愕地问,“如果我赵申民杀了人,下辈子就变成猪,被人千刀万剐!”

“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这辈子吧!如果不被枪毙,也得在疯人院关一辈子。”章鸿庆说。

两人正要离开房间,赵申民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孤独的目光在茶色镜片后闪烁。“我疯了?哈哈哈!其实你们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你们害怕了,你们对那个凶手怕得要死,于是就找我来做替死鬼。我赵申民的小命是不值钱,你们捏死我还不容易?但你们害怕的,是躲不掉的,他始终都在看着你们!”

走出房间后,章鸿庆说:“这兔崽子一定在撒谎。承认自己偷尸体,不承认杀人,是他认罪的策略。我们不能上他的当。”

王克飞想了想,道:“我们也不能放弃董家那条线。”

章鸿庆很吃惊。“你还认为董正源和其他那些死人不一样?”

见王克飞没有回答,章鸿庆一把搭住他肩膀。“小弟,我知道你还在为离婚的事心烦。早就跟你说了,漂亮女人靠不住,呵呵。但现在仗打完了,好日子在后头,开心一天算一天。”

王克飞听不懂章鸿庆到底是用什么理由安慰自己。仗真的打完了?好日子真的在后头吗?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耳畔却一直回响着赵申民最后的话。

他问自己:“我真的害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