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报道

王克飞是被吵醒的。雨点嘈杂地敲打在阳台玻璃门上。窗外雾气迷蒙,偶有闪电在黎明的乌云背后亮起,冰凉的水汽丝丝缕缕地往窗缝里钻。王克飞起床后,为自己加了一件毛衣。在衣柜黑暗的角落里,萧梦的两件大衣依然挂在衣架上。

在他记忆中,上海还没有过这么冷的冬天。这雨一下,积雪应该都快化了吧。

他平时买烟的烟摊不在路口,他打着伞,寻找了一番,才发现烟贩子挪到了茶馆的屋檐下避雨。他买了一包铁锚烟,正在付钱时,“董正源”“舞女”“阴阳街”等字眼传入他的耳朵。

他转过身去,看到两名刚从茶馆出来的男子拢着袖子站在屋檐下,他便问他们在聊什么。

“你没听说吗?昨晚的《民生报》上讲,杭州一个大银行家死在阴阳街上了。”

“叫董正源,我好像听说过这人。四马路上的铜狮子是他捐的。”另一个插嘴道。

王克飞匆匆走向街对面的报摊,幸好那里还剩了几份昨晚的《民生报》。

他收了伞,把它夹在腋窝下,翻找报上有关阴阳街的新闻。在第二版上印着醒目的大标题:

女鬼还魂

信源银行董座裸尸阴阳街

报道中写道,一个住在阴阳街上的女人本是某舞厅的头牌,因为侍奉日本军官,遭了报应。她的身体被厉鬼一点点啃噬,最后像一把鸡骨头被家人丢弃在乱坟岗上。据邻舍报告,她死后化身为女鬼,色诱男人回家,吸走他们的魂灵,连家财万贯的鳏夫董正源也没能抵抗她的魅力……

报摊老板从王克飞肩膀后面探过头来看:“您也关心这新闻?”

王克飞回头看看他,问:“你信吗?”

“这年头怪事真多,”老板很在行地说,“仗也打完了,世道也太平了,这富家老爷怎么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去那种地方?没准这世上真有鬼。”

王克飞没有说话,他把报纸卷起来,塞入大衣口袋。

当他走进办公室时,周局长正在找他,一脸不快。他是个国字脸,今年五十出头,身体壮如一头牛,腰间总是佩着一把金铜柄的手枪。

“唉,我说你,不是给你使眼色了吗?人刚去世,你就去问董小姐,她父亲是不是嫖妓?李欣同很不高兴,说我们没本事管好治安,还把责任推到死者身上。”

其他人在局长面前噤若寒蝉,都把目光投到王克飞身上。

王克飞一边脱掉大衣,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还没来得及问遗产分配的事呢。董正源的几个子女都有嫌疑。”

周局长立刻双目圆瞪。“我警告你,这种没有根据的怀疑放在你心里就行。”

说着,他又看了看屋子里其他人。“每个人都听着,董家不希望董正源死在阴阳街上的事泄露出去。死因报告还没有出来,一切都是猜测。你们每个人都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他话没说完,王克飞已经从口袋里抽出那份潮湿的《民生报》,扔在桌上。

周局长看完后,面色发青,气急败坏地敲着桌子。“认尸的事只有刑侦科的人知道,你赶紧给我查查是谁走漏了风声。”

周局长离开后,大家默默传阅了《民生报》上署名王赟的那篇报道。

“怎么没人说话?是你们中间的谁吗?”

“当然不是。你自己的人还信不过吗?”章鸿庆道,“会不会是那个夏若生说出去的?”

“看起来这个王记者的侦查工作比我们出色。”报纸回到了王克飞手上,他又读了一遍,问:“被鬼一点点啃噬骨头……这是什么病?”

“难道真有这种事?”孙浩天挺直了背,似乎打算讲一个漫长的故事。“以前听我姥姥讲,她老家村子里有一个人被鬼啃了骨头。那时候我不信,总觉得她编故事吓唬人,可她说,这是她小时候亲眼见到的。

“那人有天醒来发现自己的两边膝盖没了,就像被人用大勺剜去,却一点血都没有流。他从此瘫痪,终日躺在**。可鬼还是没放过他,今天吃他一条小腿,明天吃他半张脸,他被越吃越小,死的时候心脏都露在体外。姥姥还说,只有做了遭报应的事,才会招这种恶鬼上身。比如那个男人,他临死前哭着忏悔,是他杀死了邻居家失踪五年的小儿子,埋在了屋后的玉米地里。

“所以啊,如果要避免这恶鬼缠上自己,第一要规规矩矩做人,第二要随时在身上带一把祖先的骨灰辟邪。”

“这么说,你小子身上挂的就是骨灰咯?”章鸿庆伸手去抓孙浩天脖子上的挂件——用红绳串着的蓝色陶瓷小球。孙浩天在办公室提起过,这是姥姥的遗物。

“别瞎摸,章大哥。这球是空心的。”孙浩天把挂件藏进衣领,“我不做坏事,不担心。”

“幸好只是《民生报》,它从来都是胡说八道,我觉得市民也未必相信。”周青玲试图安慰王克飞。

“这篇报道给我的感觉是这记者确实知道些什么,却又不愿意涉及核心,而是故意在周围兜兜转转,说些骇人听闻的话。如果说是我们的人泄露了死者的身份,那他又是从什么渠道知道1294舞女的背景的?”王克飞点燃了新买的香烟。燃烧中的烟丝的气味终于使他在隆冬的雨季感到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