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月二十日。

今天早上,白侍卫好不容易能睡个觉。

白侍卫没有名字,他是从训练营里走出来的,训练营中的三千人都没有名字,他冷眼杀死了其他两千九百九十九个人,活着走了出来,成为皇帝唯一的近亲侍卫。

一年前,当少年遍体鳞伤,以剑撑地,流着血一步步踉跄走出训练营时,皇帝赐给他一柄剑:

白羽。

这柄剑,据说是十年前一位妃子行刺皇帝时用的。

美艳的妃子倒在血泊中,头颅被皇帝亲手砍断,红唇间露出诡异美丽的笑。这柄叫作“白羽”的软剑浸满血,提起来时如一条湿漉漉的红丝带。群臣震骇,要将这柄不吉之剑熔化。

可皇帝偏把它赐给自己的近亲侍卫。

剑名也成了少年的名字,皇帝唤他“白羽”,大家称他“白侍卫”。

这柄御赐之剑柔软如绢,轻薄如纸。此刻,已三天三夜没合眼的少年正蜷缩而眠,他皮肤有种冰霜般的洁净感,四肢纤长,手腕瘦削,洁白的软剑正缠在腰间,像一根羽毛轻柔裹住他。

他长得稚气,熟睡中更显幼小。

任谁看,都很难想象,他竟是三千少年厮杀的最终胜利者,视人命如草芥的皇家杀手。

外面大雪翻飞,他在昏暗的室内睡得很沉,睫毛一动不动。本来,白羽常年伴君如伴虎,早已适应了高强度的工作。可最近这个月,他不仅要贴身负责皇帝的安全,还要看守张蝶城,两边奔波不已。昨夜大雪,皇帝特允他休息,他本要拒绝,但皇帝不许他推辞。

“还剩二十天蛊虫就长成了……”白羽临睡前还想,“就休息一会儿,马上去看张蝶城。”

身体却不听使唤,他一头栽在**,睡得不省人事。他实在太乏太累,连个梦都不做,如同昏死过去。

“出大事了!”尖厉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砰!砰!砰!”有人疯狂地拍打房门。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

“白侍卫,白侍卫!”一个宫女的声音带着哭腔,“质子不见了!”

别吵。他把头整个埋进棉被里。

等等……质子?

张蝶城?

瞬间,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腰间银光一甩化为手中长剑,他冲向宫女,一把提起她的衣领,吼道:

“是张蝶城吗?出什么事了?”

那个叫作玉儿的宫女带着满身雪屑,哭哭啼啼地说:

“张蝶城发烧了,奴婢让几个宫女出门去寻太医,半天没有人回来……奴婢不放心就自己出门,发现她们已在半路被杀害,奴婢赶紧往回跑……满屋宫女的尸体,张蝶城不见了。”

白羽的脸瞬间变得灰白。

他松手,整个人失魂落魄,冲进大雪飞奔,赶去向圣上请罪。

此等大错大罪……他想起那个残酷暴戾的男人,深知自己命不久矣。

十年前,当那个行刺失败的妃子倒在血泊中时,她嘴角那抹满足的笑意是因为——她已在皇帝身上种下了一个蛊。

同根蛊,天底下最邪的秘术之一。

同根蛊总是成对出现,中蛊的两人身似同根之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有一人不幸死亡,另一人即使身在天涯海角,也会瞬间重伤残疾。

而等十年之后,蛊虫就会彻底长成,两人连心思情绪都可以互通,若有一人死亡,另一人即刻暴毙。

而十年前,和皇帝身中一对同根蛊的人正是——

年仅六岁的前梁质子:张蝶城。

因此,皇帝在平定叛乱后,就将张蝶城囚禁于皇宫深处,侍卫亲军日夜严密看守。最近十年之期将至,更是特派白羽警戒,没想到大雪夜一时疏忽……

狂奔中,白羽浑身发冷,整个人如坠冰窟:

再有二十天,皇帝和张蝶城的蛊就满十年了。

那时候,若是有人杀死张蝶城,即使相隔万里,长安宫中的皇帝也会瞬间暴崩。

高烛堆泪,轻烟传香,温暖如春的宫室内众人噤若寒蝉,纸窗上映着伏在地上的满阁臣吏瑟瑟发抖的影。

“废物!”高座上,皇帝的手指在颤。他掩住手指,却难以掩饰盛怒中的一丝慌张。

身后的白衣少年忽地跪下:“属下请罪。”

皇帝没有看他,转向地上瑟瑟发抖的中年都指挥使,目光威严而暴怒:“你知罪吗?”

闻言,都指挥使“扑通扑通”拼命磕头,没几下便头破血流,染红了一方石板。

“在一百侍卫亲军的看守下,劫走质子。”皇帝的语气忽地平静下来,冰冷如刀,转向地上另一老者,“江司空,你不是说这双锁阵,世间无人能入吗?”

干枯的老者费力地睁着混浊的眼睛:“关押质子的地下宫殿确实是按照秘陵建制的。老臣不才,竭力至此,还请圣上赐罪。”

闻言,他身后那些小吏猛烈磕头,“砰砰砰砰”成了某种古怪的节拍,鲜红血液在石板上蜿流。

皇帝却闭上了眼睛。

“白羽,”良久,他喊,“你在现场看出了什么?”

身后,白衣少年依旧伏跪在地:“是两个人,都是蜀人。一个善剑,一个善弯刀。轻功绝世,谋略严密,两人恐非江湖散侠,而乃幕下之臣。”

“蜀人。”皇帝轻轻吁了口气。

“属下斗胆请命。此时天寒地冻,二贼出奔不久,若我即刻去追,仍有救回质子的希望……”

皇帝却挥挥手,打断了少年的陈词。

“杀了这些人,然后跟我进来。”

说罢,皇帝站起身向内室走去,还沾着雪的华美鹤氅被他单手解开,扔在金座上。他个头很高,脚步稳健,任身后剑光闪烁,红黑血液在地面上漫流。

暖香的内室中,他陷在花纹繁丽的软榻上,坐姿随意。他三十多岁,还是个相当年轻的皇帝,有一双凌厉的眉毛,皮肤却是罕见地苍白,从鼻梁到嘴角线条锋利,带着些许戾气。当脱掉龙袍的时候,他其实看上去不那么像个皇帝,不像是个在富贵权势中长大的人。

不到半炷香,白衣少年便推门而入。他单薄瘦削,提着一柄轻盈的软剑,那只刚刚杀了人的手洁净、纤细,白得透明,只见门外尸骸相枕,却连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带走张蝶城的人留下了一样东西。”

皇帝并不看他,从怀中夹出一张纸条,递了出去。

白羽恭敬接过,展开纸条:

“二十日内,令小杜入蜀。见到小杜,归还张蝶城,二十日后未见小杜,立诛杀张蝶城,使赵琰血溅金銮。亡国之怨必报,以偿西蜀绵绵十五年之长恨。”

赵琰,正是当今圣上的名字。

看清文字的那一刹,白羽惊得声音发颤:“小杜?他不是十年前就……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