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说,你快把我送回去,咱们逃不掉的。”狭小的车厢里,杜路又伸出手去,拍韦温雪的肩。

韦温雪不理他。

“你别连累小山呀。”见此路不通,杜路撩开窗帘,对正在驾马的金小山喊,“快把我这个罪犯送回去,别连累你家公子。”

小山也不理他。

杜路以为她没听见,又喊了两声。车夫打扮的金小山回头,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喊:

“滚回车厢里!安静!”

杜路无奈地笑了,放下窗帘,又锲而不舍地拍了拍韦温雪:“你知道,这样是不行的,提心吊胆一日日,总有一天还会被抓到——”

韦温雪并不看他,冷笑道:“我都提心吊胆十年了,还差这几日吗?”

杜路一时无话可说。归根到底,这次又是他在连累韦二,而韦二在藏他护他。

他盯着韦二,心想,他对他总是有愧。

“怎么了?”韦温雪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来问他。

“没什么,好久没见你这张脸了,想多看看。”杜路轻轻叹了口气,“你也有些老了。”

韦温雪转回头,语气颇漫不经心:“能不老吗?你都多大了,咱俩生辰只差一个月。”

“可看见你这张脸的时候,总还以为你二十多岁,总以为我在长安。”杜路伸了个懒腰,忽然笑了,“我明白了,其实是因为自从离开长安,自从二十多岁后,我就很少见到你这张脸了。”

倘若有人看见车厢里的韦温雪,还是很难将他和温八联系起来。温八有一张平淡清秀的脸,头发束成整齐的髻,总是搂着美人纵情歌酒,待人言笑从容,做事四平八稳,是个有些神秘但相当油滑的妓院老板。

此刻,韦温雪垂睫坐在车厢的阴影中,长发凌乱,似垂未垂到地板上,浑身是从牢中沾染的污痕,整个人却似乎散发着清冷的光,仿佛经历了一遭凡间狼狈的白衣仙人,带着一身红尘悬坐于幽蓝浮冰之河川,垂睫凝思,细碎星光于长河上浮沉。

是那张脸的缘故。

他的脸无法言说,华美而清雅,俊朗而端正,每一个凡间词语都略低一筹,因为仓颉造字时他还未诞生,凡人们不曾见过这样的美,又怎能描述?

这是一张不该属于凡间的脸。

杜路倒是早已看惯了,从九岁起就不再惊讶,只是时隔十年后乍一见到这张脸,忽然发觉韦二也老了。

十年的病榻昏沉中,他总以为韦二是不会老的。韦二永远是那样充满热情干劲,他经营起淮左最负盛名的青楼,与各路权贵交好,一切都能滴水不漏,打点妥当;他千金求药,到处奔波,一次失败就再试下一次,易容下的眼神永远明亮坚定,像个二十岁的有志青年,总有希望完成的目标。

可现在想来,韦二这十年来想完成的事,其实也只是让杜路活下去。

看这张脸,杜路恍然意识到:他都三十多岁了,却还陪自己奔波在流亡逃罪的路上,无亲无故,无妻无子。

他心中一酸,觉得实在对不住韦二。

其实宋有杏的提议很不错。他想,他并不好奇那个前梁小皇子为什么会被关在皇宫,又为何被挟持,也不想入蜀去救小皇子,但他想让韦二开始崭新的生活,回到阳光下,过正常的日子。

如果他答应宋有杏,赵琰便能赦免了韦二。

他早已不想活了,也不相信皇帝会赦免自己——一个成立“江湖联盟”为乱新朝三年的逆贼,天下得而诛之。但韦二没做错任何事,他不该被自己拖累,隐姓埋名,颠沛流离地逃亡一生,而是本来能娶妻生子,过安稳幸福的日子。

不过,若是自己死了,韦二这十年来一直坚持的事,就又没完成了。

可是,人生不该只有一个十年,他已经被自己拖累了太久,他有更多该做的事。

想着想着,耳旁忽然传来一阵人吵马嘶的喧杂,杜路挑开窗帘,一片温柔暮色映入车厢,冬日黄白的残阳为城楼拉出长长的灰影,鸟群盘旋归巢,影子在地上闪动,忽地蹿进城楼的另一边了。

人的影子却蹿不过去,紧巴巴地彼此贴着。

因为,巨大的城门正紧紧闭着,门缝抿成一根细线,透着金光。

一队官兵持刀守在城门前,三五个官兵站在城门上眺望,地上还有无数官兵把想要出城的百姓们团团围住,一个挨一个仔细询问搜查。人群叽叽喳喳地抱怨着,好事者伸长耳朵听八卦,三五一群聊得热火朝天。

杜路把右耳贴着小窗,也想听听他们在聊什么,刚听见“铜雀楼”“老板窝藏罪犯”几个字,忽地一下左臂上传来剧痛,五根手指掐着他的左臂,把他拉了回来。

“你干吗?”

“闭嘴!”韦二将窗帘严丝合缝地拉好,车厢顿时暗了下来。

“你要逃哪里去?北城门已经被锁了,一会儿就查到我们了。”

韦温雪语气认真:“出城门一路向北,至山阳乘船至泗口,沿淮河西行至颍口,由颍水再进入中原。”

“到中原再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就再走,去齐鲁或燕北。”韦温雪毫不犹豫,“再被发现,就一路向北,穿燕山到北漠,我们既然讨不了贼,不如亡而越境,到草原去牧羊放歌当野人,再也不受这气了。”

杜路想象着韦二披着兽皮骑马的样子,想笑,又笑不出来。

这还是从前那个不愿出长安城的韦温雪吗?那个矜贵的、诗名天下的、千金买酒的无寒公子,下半辈子要带着一个废人,在草原大口吃羊肉?

“你不用担心,北城门不会锁太久。”韦温雪说,“我刚刚命令小山买了一辆驷马车,那辆车上坐了和我们身形相仿的二男一女。小山嘱咐商家,一旦有官兵出没,就把马车的具体信息全部呈报上去。那辆车挂满显眼的红帘,正在往瓜洲渡跑,半路肯定会被拦下。”

宋巡抚拿到的情报,只不过是又一出声东击西罢了。

杜路叹了口气:“你前天傍晚看见翁明水走到楼前,就猜到怎么回事了,是吗?”

韦温雪刚欲说话,窗外又传来一片嘈杂:“城门开了!”“快走吧,一会儿天黑又锁上了!”“逃犯的马车被抓到了……”

车外,小山轻吁一口气,擦了擦满额汗珠,握紧缰绳,粗声对车厢内喊:“公子坐好,起马了。”

天色越来越昏暗,她驾马跟在拥挤人群里,一小步一小步“哒哒”向前挪。万幸,她赶在天黑前走到了城门处,掏出韦温雪早已备好的过所文书,递给城门兵。城门兵接过文书,对着微弱的阳光检查。

车厢内,杜路喉结一颤。

瞬间,韦温雪倾身,一手卡住杜路的脖子,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他的嘴,臂上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