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明堂之上,美人起舞。青史叠叠,美酒不绝。

宋有杏一边向杜路打听当年追斩可汗的细节,一边提笔写史。韦温雪还不肯吃解药,郁郁地坐在一旁。宋有杏询问韦老宰相的生平,他也不接话,反问道:

“那个白侍卫什么时候来?”

他似乎比杜路都紧张很多。

“可能明天,可能后天,谁知道呢。话说尊祖父当年——”

韦温雪含笑:“你怎么不打听我的生平呢?”

宋有杏一时语塞。他该怎么回话呢?双方都明知,韦温雪一无官爵,二无功名,注定只是《良史》上名姓三行的“韦家众子弟”之一。虽说如此,可此话一出,他再开口打听掌故,倒也太尴尬了。

见他也被韦二的伶牙俐齿所陷,杜路大笑。

虽然被韦二堵得说不出话时很不爽,但看他堵别人一直是件很爽的事。

“说不定,宋巡抚有一天会想给我写很长的列传,那个时候,就算你送礼求我,我都不告诉你。”韦温雪粲然一笑,“行吧,先说我爷爷吧,宋大人要问什么?”

几人边聊边漫无边际地等着白侍卫。这个状态很奇怪,像是马上要生死决战,此刻却只能坐在热锅上等人。

宋有杏想起了《刺客列传》里的荆轲,刺秦前等待友人,友人居远未来,荆轲多等了一会儿,燕太子嫌他疑他,荆轲被激怒,与秦舞阳行,遂一去不返。

此时他对杜路,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能问一句是一句,怕他上路之后回不来。

杜路也察觉到这一点,可他并不恼。事实上,虽然说起来会让韦温雪难受,但他很想快点启程。他已预感到,以赵琰的性格,此事结束后定不会留他,“白侍卫”便是派来结束他生命的人。因此,他反而期待。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所有人并没有注意到,金小山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酒过三巡,杜路要去小解,韦温雪以女眷不便为由要亲自推杜路去。一个身体尚虚,一个毒药未解,宋巡抚倒也放心,告知方向后就让二人去了。

谁知,两炷香时间过去了,二人还没回来。

翁明水安慰说是人之常情,于是宋巡抚敲着笔架又等了一炷香,终于等不住了,派一个蓝衣小厮去寻。

没过一会儿,蓝衣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满额是汗,扑倒在大厅中央砰砰磕头。

“说话呀!”宋巡抚皱眉,“杜路人呢?”

“回……回大人,”小厮仍不敢抬头,磕头中结结巴巴道,“茅厕里空****的,没……没人。”

宋巡抚猛地站起,“啪”一声,手中的狼毫笔直直坠地。

他怔怔地看着小厮,眼眶渐渐发红。

“宋大人,宋大人。”见他发愣,翁明水在他耳旁轻声提醒道,“他们现在还跑不出扬州城,快调符锁城门。”

宋巡抚瞬间如梦初醒,一手解开腰间玉坠扔下堂,一手拍案怒道:“愣着干吗,赶紧去找黄指挥使,让他调符把扬州所有城门都锁上!快去追人!”

还发着抖的蓝衣小厮拾起玉坠,连行礼都顾不上了,飞也似的狂奔出去。

黄指挥使见瑞之后,亦是惊骇不已,数千名官兵即刻出发,一时间扬州到处封锁,百姓惶惶不安,满城风雨。

等待中,宋巡抚浑身冰凉,抬手想喝酒压惊,杯子却颤得装不住酒。翁明水见状,出言安慰道:“宋大人不必担心,那韦温雪身上剧毒未解,逃不掉的,杜路肯定得回来向宋大人求解药。”

宋巡抚只当这书生信口而言,不以为意,眉头皱得更深了,翁明水又轻声道:“宋大人切不可乱了阵脚,我们仍占着先机。我们为韦温雪喂下的‘谢桥散’极痛极烈,中毒者将肤如剥,肠如断,骨如削,心如焚,愈来愈烈,直至痛死。韦温雪此刻还能忍住疼,到了夜里就会疼得失去神志,而那杜路和韦温雪快三十年的朋友,又行走武林多年,自然清楚‘谢桥散’的厉害,断无眼睁睁看着韦温雪疼死的道理,至多明天早上,一定得带着韦温雪回来。宋大人只需运筹帷幄之中,坐等两条鱼回钩。”

宋巡抚听得此番话,方才宽心下来,略一思考,却又暗中心生疑惑:翁明水这白面书生,怎么对“谢桥散”了若指掌?

宋巡抚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非常清楚翁明水的底细:东梁宰相翁朱的小儿子,十四年前东梁被杜路灭国后,这贵公子一夜落魄,从金陵流落到扬州。十三年前赵琰建立新朝大定,翁明水又开始了漫漫科举之路,却连乡试都没通过一次,现在依旧每届应试,大有皓首穷经之势。他这小半辈子都耗在城郊茅草房里读书,没出过扬州。

翁明水的底细,没有人会比宋巡抚知道得更清楚了,宋巡抚从翁明水九岁时就认识他,见他生于繁华,终于沦落,半生流亡半生窘迫,却依旧痴心耽着富贵梦,囊荧映雪读着圣贤书。一个可怜的赌徒,用命在赌,但在科举场里,命可不怎么值钱。

由于一些不能说的原因,宋有杏不愿见这些东梁的旧人,翁明水更是最好老死不见。即使在这次紧急事件中,多亏了翁明水才能找到杜路,可宋巡抚仍不愿对翁明水表示感谢,而是态度冷硬,以官的身份指挥着一个草民,不肯流露出一丝一毫对翁明水的关切和亲近。

即使,他本该这么做,他有道德义务,去关照翁明水的一生。

“那就做个小人吧,”宋有杏烦躁地想,“反正我已经是个有愧于大节的人,注定是个青史上无德的小人,可这要做君子的书生,怎么会知道谢桥散?”

他又想到昨天翁明水那句“我知道小杜在哪里”,不禁更困惑了:韦温雪精心藏着杜路瞒天过海了十年,翁明水又是怎么发现杜路的?

“宋大人,宋大人,黄指挥使传信给您!”

蓝衣小厮狂奔而入,打断了宋有杏的沉思。宋有杏接过信封一把撕开,纸上字迹匆忙潦草:

官兵在沿街盘查中,打听到了一家商户的消息,就在一个时辰前,一名头戴金步摇的年轻女子买了四匹马、一辆车,直接套上马驾车飞奔而去。商户回忆道,被买走的马三骃一骍,都套着黑辔,车身是柏木的,门帘窗帘都是朱红色。

宋有杏看完信后,气得浑身发抖,指尖泛白,几乎要撕碎信纸。

居然被这样摆了一道,刺秦前,荆轲逃了!

头戴金步摇的年轻女子……阴暗牢中,少女手拿步摇指向自己白皙的脖颈,长长的珠花颤一下,颤两下,折射的金光在牢墙上流溢……这场景在宋有杏眼前晃着,他近乎是咬着牙从喉咙深处念出这三个字:“金、小、山——”

“怎么可能?”翁明水一目十行读完,眼中亦流露出诧异之色,“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谋略?明明前日……”

明明前日,宋巡抚稍加威逼利诱,她就和盘托出了,不仅交代了杜路的下落,还直接把杜路送上门来,可以说是把韦温雪的底牌拱手交了出来任宋巡抚拿捏。若是没有金小山,宋有杏还要和韦温雪谈判好一会儿,更不敢轻易对韦温雪威胁下毒,是金小山把韦温雪精心谋划十年的好牌一把打烂。牢中,她还声泪质问宋巡抚为何不守约放人,真的蠢得让人哭笑不得。

可一个如此愚笨的人,竟在宋巡抚和杜路已达成协议,韦温雪的失败尘埃落定,大家定盟后即将出发的最后一刻,不声不响地消失,迅速买车,随后攻其不备,驾马折返,从宋巡抚眼皮子底下救出韦杜二人,飞奔逃亡……

如此绝地逃生的奇计,怎么可能是她那颗脑袋能想到的谋略?

“宋大人,我……我想起来了……”翁明水的声音有些发颤,“最开始在牢中的时候,韦温雪一直背对着我们,脸朝着墙壁躺在暗处,我们只听得见他的声音,除了背影什么都看不见。”

话落,宋巡抚的脑袋“嗡”的一声。

他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个时候,站在韦温雪身旁的,只有金小山。

韦温雪先是怒骂小山,默许小山自尽,那根抵在白脖子上的金步摇吸引了杜路、宋有杏和翁明水三人的全部注意力。之后杜路答应入蜀,众人的眼睛又落到了杜路身上,而韦温雪忽然言辞激烈开始大骂杜路,杜路回答解释,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两人你来我往的口舌之争上,直到韦温雪忽地转身——那惊艳的仙人容貌,确实使众人愣了一刹。

但回过神来才发现,直到韦温雪坐起转身之前,众人只看到阴暗中躺着一个面对墙壁的背影,没人能看得清韦温雪在做什么。

除了金小山。

金小山就站在韦温雪身后,俯视着他和墙壁之间那一小方空间。

“如果,如果他的手指藏在暗处,在空中一笔一画地写字,就只有金小山知道写了什么,而我们什么都看不到,事后也不会有任何痕迹留下……”

宋巡抚听罢,叹了口气:

“就是韦温雪。是他交代金小山演了这出暗度陈仓,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他顿了顿,又说:

“十几年前,长安人就给韦温雪起了个绰号,叫:笑面狐狸。我本以为是说他的口舌之能,现在看来,倒是条真狐狸。”

“是我低估他了。”翁明水也吁了口气,“我总觉得他是青楼老板温八,十年酒色消磐早已没了大志,我的眼睛总是落在声名显赫的杜路身上,忽略了一个中年落魄的无名之辈。可我本不该忘记的,他可是十三年前死去的无寒公子啊,长安韦家的二少爷。如果不是因为政变,他本该是个和杜路一样的绝代传奇。我本该时刻防着他的。”

“一位有着如此智谋城府的绝代公子,却一篇诗词都不敢再写,十三年来隐姓埋名躲在小楼里,于酒色中消磨青春。”宋有杏摇了摇头,面色愈白,“对付这样的人,怕是不太容易。昨夜是靠着你的情报,出其不意,才一举包围铜雀楼抓到杜路。但此刻二人戒心已生,扬州城又运河通南北,江淮连东西,即使有效封城,他们仍可沿水路逃往八方。说不定,他们已经上了某艘船。”

“不,韦温雪身上还有剧毒。”翁明水很自信于这一点,“宋大人不必担心,每一剂的谢桥散和它的解药都必须是同锅同材熬制,非同锅同材的解药均无效。韦温雪即使再聪明狡诈,也没法解毒,他们一定得回来找宋大人拿解药……等等!”

他忽然间僵住了,惊骇得瞪大了双眼。

“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来,牢中……牢中韦温雪是不是打翻了解药瓶?”

宋有杏猛地一怔:韦温雪在暴怒中确实反手一把打翻了解药瓶。如果……如果暴怒是伪装,那么打翻解药瓶——

他慌忙地扒出怀中的解药瓶,一股脑全倒在桌上。

两人同时伸出手指,瞪大眼睛查数:一粒、两粒、三粒……

一共八粒。

瞬间,宋有杏瘫坐在椅上。

翁明水焦急地吼:“怎么了?这瓶原本有多少?”

宋有杏面色苍白,眼神失去焦点,喃喃道:

“明明有十粒的。”

翁明水浑身发凉,他想起了一件糟糕的事情:韦温雪打翻解药瓶之后,到底拾起了几粒?

铺满茅草的阴暗牢房里,会有谁留心药丸的去向呢?

那两粒,恐怕不是丢了,是被躺在地上背对众人的韦温雪藏在身下,伺机吞食了。

一切的一切,被陷入牢笼且身中剧毒的他,在极短时间内就计划好了。

他在任何一刻都没有绝望,一直谋划着活下去。

宋有杏忽地打了个冷战,他已历任两朝,官场沉浮十余载,见惯了城府手段,可这样的韦温雪依然让他感到恐惧:

若不是当年的政变,这样一位家世显赫,容貌无双,多谋多智,坚韧异常的无寒公子,真不可想象会有怎样的成就。

说不定,宋有杏真的要给他写很长的列传。

“宋大人,必须马上派人严查水路。”翁明水打破了沉默,声音极低沉,“特别是泗口和瓜洲渡两处。”

宋有杏猛地回神,看着身旁青衫破旧的翁明水,竟渐渐安下心来,他意识到:

现在,是新朝了。

在时代命运的洪流里,再骄傲的贵族都终将落魄。

新世道里,他们如何挣扎,都逃不过庞大帝国的手掌。这便是旧贵们飞蛾扑火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