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掌门人

文玳瑁梁

“哗啦——”

我听到什么东西摔得粉碎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一阵怒骂。我就知道,准是我那老伴又耍脾气了。老头平时还算好,但凡一喝闷酒,保准不太平。最近他刚退休,心情不大稳定,格外喜欢对着电视自斟自饮,三杯白酒下肚,先是骂电视插播的广告太假,再是骂节目主持人恶心,骂着骂着火气上来,连带我也一起骂,有时候甚至于推推搡搡,跟我动手。

正这么想着,老头起身冲我来了:“你看什么看?看我笑话吗你?”说着他举起手里的扫炕笤帚,冲我头上“嗡”的一声扫过来。

“干什么你,别犯病啊,孙女放假在咱家呢!”我不由得来了气,压低嗓子提醒他。但这种喝多的人,你越拦着他他越来劲儿,让我们这么一闹腾,小孙女果然听见了,从她自己屋里跑出来,跟在我们后头大喊:“爷爷不许打人!不许打奶奶!”说着就大哭起来。

我心里火更大了。一愣神的工夫,老头追上来拽我胳膊。我脑子一热,臂肘本能地甩过去,拧脱了老头的手,随即右腿踢出——老头叫我撂到了房顶上。

老爷子蹲在瓦片上发愣。孙女站在屋门口犯傻。我喘了两口气缓了缓,拉住了小孙女的手。

“走,去给你爷爷搬梯子。”

“奶奶——”

“别愣着呀。”

“奶奶!你是大侠,会武——”

“嘘!今天这事儿,谁也不许告诉,听见没?”我赶紧警告孙女。

“奶奶,您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让你爷爷从房顶下来再说吧。”我试图打岔混过去。

老头顺着梯子爬下来,瞅瞅我,有点蔫头耷脑。他讪讪地披了外衣,悻悻然干咳一声:“我,我遛弯去。”他腋下夹着报纸走了。我猜他面儿上过不去,看这酒也醒了大半,也就由他。

小孙女却一直眼睛亮亮地盯着我。

“奶奶,您是大侠对吗?您练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

我见她问得煞有介事,忍不住微笑起来,而后想起往事,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好孩子,我是学过武。但我不能教徒弟,也不能让人知道我会功夫。家传武功一般不传女的,传了也得偷偷练,不能让丈夫家里知道。”

“太不公平了!”

“在我家练功夫的,都要遵守一个规矩:武功不可外露,一辈子要偷偷练习,不能当众使用。至于表演,那是走江湖卖艺的,武术家是看不上这一套的。”

“这规矩是掌门定的吗?奶奶,您父亲是掌门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告诉她:“我爹是掌门。在他之后,怎么说呢……掌门,要说有,那就有两个。要说没有,一个也没了。那是解放以前的事……很早很早以前了。”

孙女扯过小板凳,挨着我近些,要听我讲从前的故事。

我家是练通背拳的,后背的背,也有写成胳臂的臂的,其实都是一回事。学这路拳法的人南北都有不少,但老家一带成了名的,练像样的,只有我爹算得是个武术家,声名在外。我家里原本是开染坊的,家境好的时候,收了不少徒弟,武林人士登门来,也都给白吃白住,临走还有盘缠拿。但这些风光事儿都是我出生以前的老黄历啦。后来慢慢的,世道也乱,先是闹旱灾,然后闹土匪,我爹的作坊倒闭了,家里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徒弟们渐渐也都走了。我出生以后,家里常待的徒弟们,只剩三个人了。

掌门这个事儿,也不是什么工作职称,没个标准,完全没有电视上演的威风。你把上辈子传下来的武功学精了,有人佩服你,跟着你学本事,你就是掌门。没人捧,你就算自己封了个掌门,也是个光杆司令。

到我这辈,我娘生了四五个孩子,除了我这个丫头之外都没养活。我爹后来也绝了要儿子的心,对徒弟们真像是对亲儿子一样。不过,话说回来,马里头挑马还不一般高,就真都是亲儿子,也还有个偏心的。徒弟们里头,我爹最喜欢三师兄,大名叫肖超伟,小名儿叫七毛。

七毛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右脸有一道发白的旧伤疤。他识字不多,性情很好,跟谁都能聊得来,可遇上他看不惯的事从来不含糊。有一次两个村子争水要打群架,他路过看见了就去拉架。两边都要打他,动手的人过来,他一掌兜下去,打得那人直愣愣“钉”在地上了。就这么一连串钉了十来个,两边都罢手了,他也成名了。

按理说,他这么张扬,不符合我家偷偷练武的门规。但我爹临去世之前,就真的指定他是掌门了。

那时候我才十岁。他趁着还清醒的时候嘱咐说,让七毛当掌门。还说,七毛,你记着,当掌门,做好三件事,一个是别丢了本门的功夫;一个是自己门派的人,你得惦记,得护着;再一个,谁辜负了门派,有仇报仇。以后你选人,也是这三条,看谁不服……

后来,我听三哥叨咕了多少遍啊……他是真的记在心里啊。

孙女趴在我膝头:“三哥,就是您三师兄吗?”

“是呀。我佩服他,就当他是我亲哥哥一样。”

“他当掌门,有人不服吗?”

我点点头。

我二师兄就不服气。为什么单说他呢?他心眼儿多。那时候我小,也看得出来。当着我爹我娘,他对我这个师妹蛮亲热。大人一走,他要么对我冷言冷语,要么就拿点吃的哄我,要套我的话。问得最多的,就是我爹的拳谱和刀谱的底细。这都是前代掌门传下来的,我只听说过,没见过。我爹是口传一些歌诀,记不记得住,全看个人的脑子。我烦他,不爱理他。这样别别扭扭相处了一段日子,他自己在外头找了个差事做,我爹去世之前,他就不怎么上我们家来了。现在三哥当了掌门,送走了我爹之后,他就想撺掇大师兄来闹事。

结果呢,大师兄找不见人了!

大师兄这个人啊,跟二师兄正好相反,太没个心眼儿。说他傻那也不是,他好赌,特别喜欢作弊,手心里藏牌。有一次被人抓住了。他让那人去拿刀,说我手里有牌你就剁了我的手。等刀拿来,他一张手,牌没了。手多快啊他。按理说,手快脑子就快,可他不往正地方用。我爹说了他很多回,他不改,可也没跟我爹断关系。他再捣鬼,那么好赌,没个不穷的,来我家就为蹭饭呀。后来不是闹灾荒了吗?有个神枪会趁机招人,参加就管饭,他这下就跑去那边了。我爹,三哥都反对,说不能信那个,他们说自己刀枪不入,那都是义和团说的老话——义和团就骗人送死,结果是刀也入了,枪也入了,你怎么还能信这个?他笑:“我就是去吃饭。”没心没肺。

但是再没心没肺,他授业恩师的丧事都不来,未免说不过去。后来我们到他家送信儿的时候才知道,大师兄因为赌博作弊,被半壁山的一伙土匪绑票了,要他们家出两千大洋才肯放人。

二师兄听了之后,更加阴阳怪气。三哥也不着急,说:“师兄,我当掌门,你们排行在前的肯定不服。师父临终前,嘱咐我要护门派周全。现在大师兄有难,我想不如这样,咱们哥儿俩一起去,把大师兄救回来,再来定谁来当这个掌门,你看怎么样?”

二师兄干咽了几口唾沫,眼珠一转,说:“老四呢?老四去不去?”

怎么又多了个老四呢?

唉,怪我说得不清楚,这个人啊,本不应该入我们的排行。他根本就不是练武的材料,也真的没在我爹这儿学成什么。他是个读书种子,祖上在清朝那会儿当过北京的官儿,后来八国联军打进城的时候守城门抵抗,让洋鬼子打死了。他爹在清朝中过举,他本人在县城念新学堂。也不知怎么的,他跟家里闹翻了,一个人赌气跑到他家祠堂住,天冷就给冻病了,让三哥发现,捡回我家缓了过来。这之后他不怎么上学了,就在我家住着,帮着算算账,写写信,有时候也练练功夫。其实我爹是敬重他乃忠良之后,另外看他身子骨单弱怪可怜,只教他一些练气养息的法儿。我爹、三哥还有我,都喜欢听他说话,他有学问,知道好多故事。

那时候我只知道二师兄坏,还不知道他有多坏。

这个人,我一直叫他四师兄。他当时在场,一直冷眼旁观。听见二师兄点他的名,他就说,我当然要去。三哥反而愣了,然后就恼了:“轮到你个书生逞能?”

四师兄不动气,还是很平和:“书生有书生的用处。你听我说,现在天气近隆冬时节,附近的土匪都好去佛堂镇饮酒作乐。我扮作个官少爷抛头露面,师兄们就辛苦些,扮成我的下人。咱在佛堂镇住上几天,让那股土匪上钩,才好下手。”

不光三哥,大师兄二师兄也都盯着他发呆。二师兄勉强说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准能去佛堂镇?”

四师兄微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能为了银圆绑人,就能为了钱主动找上门来。”

后来他们怎么商量的,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动身的时候,我娘劝他们别去,当然也没什么用,只好给他们搜罗了一些从前雇工的旧衣服,带上干粮铺盖,走了。这一去半个多月没有音信。我娘又怕七毛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又怕出事牵连到我们娘俩,成天愁眉苦脸,还不敢让外人看见。我恨自己太小,又是个女孩子,不能跟他们去,只能晚上在院子中庭看月亮,圆了又缺,缺了渐圆。就在月亮快变圆的一天晚上,我忽然就听见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门环扣得啪啪响,三哥的声音在喊:“小桂开门!”

小桂,就是我的小名。

他嗓子有些哑,声音却带着兴奋,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赶忙跑去开了门。三哥在门口牵着一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高头大马,四师兄坐在马背上,让他伸手扶了下来。大师兄和二师兄也各骑一匹马。他们进院,把马安置在牲口棚里,二话不说直奔我爹的灵堂。

四个人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我赶紧在一旁跪下,懵懵懂懂地还礼。他们站起身来,大师兄说:“老三,掌门,我服了你,后会有期。”说完他转身就走。

二师兄狠狠瞪了他背影一眼,转头干咳两声,对三哥拱拱手,什么也没说,同样转身走了。三哥说:“别忘了咱们都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兄弟。”

二师兄没回话。

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大师兄救回来了!

事情的经过,刚开始他们谁也不告诉我,怕我出去乱说。时间久了,我慢慢从大人那儿打听到一些。他们三个人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去佛堂镇最大的旅店里住,和客人喝酒赌钱。四师兄故意输了不少银圆,那都是他自己家里的钱。他特意散出消息,说这里有个不晓事的少爷羔子,逢赌必输的善财童子。半壁山的大当家贪财,果然带着人来了。四师兄和当家的赌,二师兄就和他的喽啰赌,把他手下人灌得晕晕乎乎。赌着赌着,四师兄假装出恭,大当家不放他走。四师兄说那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一起去,我还能跑得了?大当家就跟他出门,当时已经天黑了。路过后院,三哥就在那儿截他,大当家要掏枪,三哥几下子就空手把他的枪夺了,人给捉住了。枪顶在脑门上,那个土匪说:“我的人就在不远处,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三哥说:“当家的,你是条硬汉子,我们跟你也没仇。你手下弟兄绑了个人票,那是我师兄,我得带走。你要是不仗义,咱们都是一个死,没说的。”

大当家连忙说:“那我成什么了?看这身手,你是通背门的肖三爷不是?今天的事别说出去,彼此颜面都好看。”

这伙人老巢就在不远处,大当家交代几句,看马的手下回去了一个,就把大师兄带回来了。大当家给了他们三匹马。四师兄笑道:“赌本我不要了,咱们交个朋友。”

大当家嘴上还挺客气:“高攀高攀。”

大师兄回来,自然没有底气和三哥争什么掌门,明摆着他的命都是三哥救的嘛。

有一次我和三哥去县城,那会儿我是十二三岁吧,差不多。四师兄让我们骑他的自行车去。三哥买东西的时候就让我推着车。经过警察局门口,门口修了个斜坡,我觉得挺好玩的,就推车在斜坡上出溜了两下。结果门房出来,一脚踹在我自行车上,我摔倒了,不仅如此他还抽了我一个耳光,还对我骂脏话。三哥看见了,跑过来,拎住那人,正反抽了四个大嘴巴子。里头二十来个人就都出来了,三哥呢,就用本门身法跟他们转开了,手上像狗熊掰棒子似的,抓了他们帽子就往身后一扔。看得我又想笑,又不敢笑。

后来他们小队长拎着枪下来,一看,干笑说:“肖三爷怎么跟我们逗闷子来了,谢谢您给我们面子啊,没把他们脑袋拧下来。”

三哥把手上还剩下的两顶帽子递给他,微微鞠个躬说:“谢谢您没一枪崩了我。”拉着我就走了。

在当时的我心中,三哥实在太帅了!

可四师兄不这么想,说他只有匹夫之勇。三哥不服气,说我能摘帽子,就能摘他们脑袋。除非,除非他们小队长开枪。四师兄微微点头,看着他。

三哥红了脸,争辩说:“我得护着小桂啊,让他们别欺负我们自己人。再说了,又不是没王法,怎么能随便开枪打人呢?”

可是没王法的日子,还真的说来就来了。没过多久,日本人打进来了,把我们的县城给占了。人心惶惶,可是怎么办呢,跑不了的,走不动的,总还得在原地忍气吞声地讨生活呀。我虽然小,也知道家里越来越困窘。我娘眉头紧锁,三哥和四师兄呢,也总是在一起商量什么。我过去,他俩就不说了。我还挺生气,谁稀罕你们啊,爱告诉不告诉。

有一天,二师兄汲汲皇皇地来了,进门就跟我们嚷:“大事不好了!日本人和神枪会打起来了!神枪会的人都死了,河里漂的都是尸首!”

那么说,大师兄他……

三哥脸色铁青。不管大师兄怎么没出息,毕竟是同门。他说:“我们去河边找找看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二师兄直统统地给顶回来了:“不能去!日本人开着快艇在河道上转呢,见人就扫机关枪!日本人厉害着哪,我在码头上见得多,抬手就要人命!”

三哥皱眉头了:“二师兄,你给他们做事吗?”

二师兄抬眼斜楞了三哥一眼,慢悠悠回道:“你看了他们就知道了,要人死,一点都不麻烦呀!何必用武功呢!”

不知为什么,二师兄这话,让我打了个寒噤。那天,我们终于还是没有去找,因为娘死活也不同意。四师兄也劝三哥等等再说。三哥没反驳,可眼睛望着门外,拳头攥得铁紧。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转天,我半夜去茅房的路上,听到黑漆漆的墙根下有人叫我。我吓得不轻,可是那声音很熟悉。我叫他:“大师兄?”

大师兄压低了嗓门:“别出声!”我静静地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他看我不动,又着急了。“师妹,救救我!一个师门的,不能不管我啊!”

我呆愣愣地点点头:“大师兄,你要吃的,还是要穿的?”

他急了:“谁跟你过家家?救救我啊!去叫人来,叫掌门来——”他嗓子嘶哑得不行。

这时候我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我一听就知道,是四师兄来了。这个家里只有他是这样走路,人瘦弱,步子虚浮。但他态度镇定,我一看见他,就觉得有了主心骨,不由自主地向他凑了过去。四师兄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大师兄。”他的称呼还是很客气,“他们挨家挨户地搜,你躲不过的。你不要进这个屋子,让人看见,全家都得完。我教你一个法子。这是些干粮,这是两块大洋,你一直翻墙向北。日本人白天顺河下来的,北边上游河面上现在没日本人。你过了河就安全了。”

大师兄一把接过东西,可还是不肯动地方:“那河面太宽,我过不去呀!”

“你把棉裤脱下来吹足气,裤脚扎上就能当气囊,可以浮着过河。过河就能活。如果你还念同门情分,就别到这里来了。你自己很清楚,掌门保不了你。”

大师兄狠狠心,跺跺脚,骂了一句:“狗娘养的小日本!”他又瞪了四师兄一眼,转身跑了。

四师兄拍了拍我的肩,问我:“小桂,吓坏了吧?”

我点点头。他又问我:“你恨日本人吗?”

我说:“恨。我娘说,他们来了,我们中国人就成了他们的牲口。还说,要不是日本人来得早,赶紧,赶紧打发我走。四师兄,这话我不是很明白。娘要我去哪里?”

他微笑:“小桂,师娘是想要你嫁人。”我红了脸,但站在这里耍脾气总不是事儿,正想扭身走掉,又听见四师兄说:“要是三哥遇见大师兄,一定会护送他过河吧。他总说,一个师门的,不能不管。”

我说:“爹做掌门时是这样,三哥也会这样。这样,才能光大门派啊。”

四师兄看看我,叹了口气。他说:“小桂啊,我们应该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没有再说下去。

第二天,三哥听我们说了这事,果然埋怨四师兄。四师兄平时很少跟他抬杠,这一次却很不同。两个人越说越僵,都梗起了脖子,声音倒是不高。我依稀听三哥愤愤地说:“你总说匹夫之勇、匹夫之勇,我就是一个匹夫!这个人是我门派的,我就得救他!”四师兄说:“只怕这次你救不了他。”

三哥说:“救不救得了,那是命。去不去救,那是义。你不用管我,你不算门下弟子,我们出事跟你没关系!”

四师兄听了这话,脸色发白。我怕他生气,可他最后轻声说:“说的也是。”

四师兄当天就走了,跟我简短地说他进城有事要办。他上过新式学堂,城里有不少同学。可这个当口走了,还不是要避风头。三哥在院子里练拳,四师兄走的时候看都不看一眼,还喊我过去站桩。这之后我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怕有人盘问大师兄的下落,也怕四师兄就此不回来。等啊等啊,直到等到一天早上,我终于听到门口有动静了。可那是什么样的动静啊!

门板是让枪托给砸开的。一群警察模样的人涌了进来,那行头,跟二师兄找的差事差不多,是给日本人当奴才的二狗子。他们进来就骂人,砸东西,四处翻,拿着棍子把我们都从屋里撵到院子中间。他们身后是一个小日本儿,穿个大马靴,“咔咔咔”走来走去。

开始我想:坏了,他们准是以为大师兄藏我们家来了。可是看他们的找法不像是搜人,倒像是搜东西,抽屉啊灶台啊都翻了,尤其对带字的纸张特别留意,四师兄的书箱都让他们翻出来捣烂了,拣出来什么书,都拿给一个看起来识字的二狗子翻翻。最后,他们从三哥那屋搜出一本册子。我没见过,看到上面有字,还画着一个小人儿拿刀比画。那是我们门派的刀谱啊,竟让他们翻出来了!

三哥看着,脸色就变了。二狗子可乐了,马上把刀谱给那个日本人看。我开始还纳闷,一个日本人要一本中国书干什么?可那人眼睛亮了,拿过来看了好一会儿,跟二狗子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二狗子回头跟三哥说:“你练练这书上的刀法。”

三哥梗着脖子说:“我不会。”那个鬼子看了看三哥,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很好。想活,你,会不会?”然后又说了几句日本话。一个二狗子走上前来,抬手就是一刺刀,扎在三哥身上。血从身体里呼呼地冒了出来。

我尖叫起来,让娘捂住了嘴。娘的手,娘的身子,抖得像打摆子。三哥身形一晃,向着二狗子直扑过去,手法快得我看不清,瞬间就扭住了那人脖子,就听“咔”地响了一声,那人就软倒在了地上。三哥拿了他的刺刀,拧身又奔鬼子而去。

那日本人连连怪叫着退步,几个人挡在他身前。三哥更不思量,挥手将刀向鬼子用力一掷。因为距离太远,刀虽然正中额头,可惜只是伤了皮肉,没透头骨。霎时四五把刺刀都顶在了三哥身上,两个人用枪指着他脑袋把他按倒在地。三哥脸贴在尘土里,挣扎着要起身,他们,就开枪了。

三哥的头让日本人砍了下来,带走了。

正应了二师兄说的那句话:要人死,一点都不麻烦啊。

过了几天,我家一个亲戚偷偷来吊丧时说,三哥的头被悬在城门口了,跟几个什么匪挂在一起。他还说,那个什么拳谱刀谱,日本人咋知道你家有?都是你二师兄告诉的。他巴结上了日本人,现在给人家倒卖东西呢。

孙女眼睛里不知不觉含了泪。我拍着她,搂着她。孙女擦擦眼泪,不甘心地问:“奶奶,就这么算了吗?三哥其实算你二师兄害死的啊!”

三哥收敛在一口薄棺材里,就停在我家堂屋地面上。他家里人听说消息,也不敢来管。我和娘都没了主意,这时候,四师兄却回来了。他穿着黑色的学生服,手里拎着箱子,急匆匆走进门来。我对着他,几乎怀疑是在做梦,还没开口,眼泪就“唰唰”地流。他扶住我的肩膀,说:“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小桂,你听我说。这里不能久待,我托了人打通关系,你们用这个通行证,快点逃走吧。我有个中学同学,他能接应你去没有鬼子的地方。”

我问他:“你呢,四师兄?”

他冲我笑了笑:“我留下来当掌门啊。”

我呆愣愣望着他。他拍拍我的头:“小桂,记住我的名字,将来写在师门传代的谱子上啊。”

我和孙女相对沉默了很久。

她终于问:“后来呢?”

“后来,我和我娘在他的帮助之下逃了出来,我进了学堂,念完了师范,娘跟着我逃,从四川到贵州,从贵州到云南……后来日本人战败了,跑了,娘却病死了。一九四九年,我随学校到了浙江龙游,正赶上你爷爷所在的部队过了长江,我就报名参加了解放军。再后来,经组织介绍,我就和他结婚了,他转业到了地方,我也复员当了工人……就这样。”

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四师兄的下落,直到解放后,我回了一趟老家。听亲戚们说,四师兄去找二师兄,说你让日本人拿到了刀谱,但门派还有个拳谱,你没找到吧。告诉你,在我这儿。掌门口授给我,我都背下来了。我给你写下来吧,只求你别让日本人找我的麻烦。

二师兄那个汉奸,当然答应了。四师兄就向他要了一根钢笔。然后说,不忙着写,你带我去看看三哥的人头。

汉奸说日本人不让动,谁碰谁死。四师兄说我就是看看,好歹同门一场。汉奸说你算什么同门,一个书呆子!但还是带他去了。四师兄对着三哥的头,说了一句:“三哥,掌门之位,你传给我吧。我替你报仇。”

四师兄说完,把钢笔直接插进了汉奸的眼睛里。

他是被日本人开枪打死的。

以后我们就没有掌门了。

我记得四师兄的名字,他叫徐世星。

孙女扑进我的怀里,小脸埋得低低的。我轻轻摇着她。

“孩子,你将来把他们写下来吧。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掌门的故事。”

——封卷——

职业小百科

古代人们通常把武林帮派组织的负责人或民间帮会组织的负责人叫作掌门。

掌门之意是执掌一派之门户,寓意负责人。武术流派的负责人大多称之为掌门。如武当掌门张三丰,崆峒派掌门燕飞霞。佛教的负责人并不叫掌门,如少林释永信的官方正式称呼为大和尚释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