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沉沦

万历皇帝百年之后,人们用八个字为之盖棺论定:“酒色财气,四病俱全。”

万历的贪酒,大约起于15岁时。为此,首辅张居正曾专门为他讲过《酒诰篇》,诚恳地告诫他宴饮过多,会荒废政务、损害身体,身为一国之君,应以宗礼为重,尽力戒酒。处于无聊苦闷之中的万历虽然当面称是,但背后却依然放纵不休。虽然后来发生了酗酒杀人的事件,受到李太后的严厉斥责并令其写出“罪己诏”向天下谢罪,但从后来的情况看,这恶习不仅没有改掉,反而愈演愈烈。这一点,从御史冯从吾的奏章中可以找到佐证:“陛下每餐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违,辄毙杖下,外庭无不知者。”后来内阁大学士赵志皋,也就此事多次谏止,但万历却以太监、宫女对上不敬,违犯宫规为自己开脱。

万历广选上千淑女,且整日周旋其间。郑贵妃与他的恩爱如漆似胶,却并未独占他的枕席,万历的八子十女为八个不同的女人所生便足以说明。在辅臣屡屡催请,他无计可施时,便发出这样的谕旨:“朕自夏感受湿毒,足心疼痛。且不时眩晕、步履艰难。”到春冬季节再传谕旨:“朕昨感风寒不时动火,头目眩晕,腿足疲软。”如果说他的“足心疼痛”确因“感受湿毒”而致,那么“头目眩晕”则正是酒色过度、精气亏损的症状。

《帝鉴图说》之“脯林酒池”插图。明·张居正撰,清刻本。《帝鉴图说》明刊本“脯林酒池”插图说明:原典:夏史纪:桀伐有施氏,得妹喜。喜有宠,所言皆从,为瑶台、象廊。殚百姓之财,为肉山脯林。酒池可运船,糟堤可以望十里,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妹喜笑,以为乐。张居正解:夏史上记,夏桀无道,不修德政。周征伐有施氏之国。有施氏进了个美女,叫作妹喜。桀甚是宠爱她。说的言语,无不听从,造为琼台、象廊,极其华丽,竭尽了百姓的财力。又性嗜酒,放纵,不但自家酣饮,将各样禽兽之肉堆积如山,烹烤为脯者,悬挂如林。凿个大池注酒,池中可以行船,积糟为堤,其长可望十里,击鼓一通,则齐到池边,低头就饮,如牛之饮水者三千人。夫桀之始祖大禹,卑宫室,恶农服,克勤克俭。因饮酒而甘,遂疏造酒之仪狄,何等忧深虑远,辛勤创业。而桀乃放纵如此,不亡何待!后六百年,又有商纣,亦为肉林酒池,亦亡商国。嗜酒之祸可鉴也哉!

万历十二年(1584年)一月,御史范儁上疏条陈时政十事。其中谈到“人欲宜防”,以禹不喜酒、汤不近色为例,恳请明神宗力以美女、酗酒为戒。万历览后大怒,谕令重杖。恰巧,是夜雷雨大作,朝阳门外水深三尺,他心里惊惧,不得已免去重杖。但仍将范儁革职为民永远不入场起用。万历十四年(1586年)十月,礼部祠祭司主事芦洪春,也上疏规谏万历酒色,其中谈到,陛下自九月十五日以来,连日免朝,前日又下诏说头晕体虚,暂罢朝讲。芦洪春就此感叹说,夫!疾莫甚于虚。陛下人秋鼎盛,诸症皆非所宜有。但不宜有却而有之,这样做,必然要上伤圣母之心,下骇臣民之听。而又因此惰朝废典,不知陛下何以自安也?又说,陛下以衽席之娱,而忘保身之术,其为患更深!万历览后怒极,命重杖六十、革职为民永废不用。不久,芦洪春便因愤郁而死。万历十年(1582年)冯保失败以后,由太监张鲸掌握东厂,因为横行无忌作恶多端,引起满朝公愤。其中御史何出光,曾劾张鲸犯有八条死罪,并连及其党锦衣卫都督刘守有、序班邢尚智。万历览奏以后命将邢尚智论死、刘守有除名,而对张鲸却不予究问。为什么对首恶者不问?据说,一则因为当初张鲸奉皇帝密旨劾冯保有功;二则当群臣参劾张鲸以后,张鲸曾出重金贿赂万历。这样,因张鲸“有功”,皇帝气短,所以未加究问。此事泄露,被阁部大臣们获知以后,极为气愤,便密嘱御史马象乾再劾张鲸。因为言辞尖刻、切直,所以引起万历大怒,谕令将象乾下镇抚司狱“打着问”。因为马象乾参疏系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位阁臣密嘱所致,所以三人便死力相救,“愿与象乾同受刑拷”。这样,才使马象乾得免。但没过几天,又有给事中李沂再劾张鲸。他索性将张鲸用金宝重贿皇帝的丑闻,也全盘给揭了出来。这一下可触犯了万历的疼处,使他十分难堪,因而异常狂怒地说:“李沂置贪吏不言,而独谓朕贪,谤诬君父,罪不可宥!”命将李沂下镇抚司狱,杖责六十,接着又将李沂革职为民永废不用。

针对皇帝的“四病”(酒色财气),万历十七年(1589年)十二月,大理寺评事雒于仁,连进了大胆、恳切、尖锐的谏言。大意是:臣闻嗜酒则腐肠。陛下八珍在御、解酌是耽,卜夜不足,继以长夜。此其病在嗜酒也;变色则伐性。陛下溺爱郑贵妃,靡言不听,忠谋摈斥、储位久虚,此其病在变色也;贪财丧志。陛下传索帑金,括取币帛,甚且掠问宦官。有献则已,无献则谴怒。李沂之疮痍未平,而张鲸之赀复入,此其病在贪财也;尚气则戕性。陛下今日榜宫女,明日赀中宫,此其病在尚气也。最后又说:“四者之病,胶绕身心,岂药石所可治?”既然药石不能医治,所以雒于仁特进“四箴”,陈请皇帝自行根治。万历览奏以后,火冒三丈,怒不可遏,谕令重处。但是由于雒于仁所上的谏言既符合实情,又获得文武百官的支持,经过申时行等阁部大臣的奋力论救才未受到重刑,但还是被罢官为民。雒于仁虽然为此而丢官,但他所讲的“四病”,不仅紧紧地缠绕了万历的一生,且因此而加速了大明帝国的灭亡。

明祖陵外罗城墙再度露出水面说明:

明祖陵位于古泗州境内,即今江苏省盱眙县城西,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高祖、曾祖、祖父的衣冠冢,同时也是朱元璋祖父的实际葬地。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追封他的高祖朱百六为玄皇帝、曾祖朱四九为恒皇帝、祖父朱初一为裕皇帝,并于1385年派皇太子朱标修建祖陵。当时祖陵建有享殿、配殿、石像生,永乐年间又增建了棂星门与外罗城墙。由于古泗州城地势较低,清康熙19年(公元1680年)秋,黄河夺淮,泗州城与明祖陵被淹没于洪泽湖底。1963年,洪泽湖水位下降,明祖陵重现天日,但木制建筑已**然无存,只有后来发掘、修复的石像群,能反映出昔日明祖陵的雄伟与壮观。文革后,国家拨款对明祖陵进行了维修,并增建了水坝以保护陵区。2001年8月,沉睡于洪泽湖水下300年之久的明代第一陵——明祖陵外罗城墙,因洪泽湖大旱,继1963年、1993年之后,再度露出水面。此次露出水面的外罗城墙达1178米,是有史以来最为显著的一次。明祖陵管理所副所长吴大望介绍说,“明祖陵共有三道城墙,这块露出水面的的石榫,按历史记载,应当是外罗城墙的东大门”。

沉入汪洋中三百余年的古泗州明祖陵石像生

从万历二十年(1592年)开始,一直到四十八年(1620年)七月万历驾崩为止,在这二十八年的时间内,万历不仅不视朝、不祭天、不拜祖,就连大臣们所上的奏章都懒于过目,更谈不到亲自批阅。

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大雨成灾,黄河暴涨改道,向南夺淮入海。所过之处,积水丈余。漕河被毁,祖陵(泗州、凤阳)被淹,千里之内尽成汪洋,数十万灾民无家可归。又由于漕运不通粮船受阻,使京师、边镇严重缺粮,情况万分火急。为了及时排除灾害,大学士沈一贯详细陈明利害,恳请皇帝先发内帑进行救济,并尽快点用治河大臣,立即进行治理。情况虽然万分紧急,但万历却对所上奏章连看都没看。因为没有皇帝的谕旨,事情又十分重大,没人敢于用“讲旨”的办法去冒险,只得搁而不办。

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五月,京郊地区连降大雨,经月不停。致使京师内外商民房屋倒塌数千间,压死民众数百人,长陵陵碑也被雷火击碎。又因四月以来,天气闷热,连日阴霾,天寿山陵区的数万株松树枝叶全被害虫吃光。这在当时,是上天“惩戒”的不祥之兆,本应引起万历皇帝的“惕然惊惧”。但是由于呈报的题本他依然未看,所以毫无反应。为此,部院大臣除继续联名上疏强烈陈请外,又到文华门外集体跪请,想以此引起皇帝的警觉与重视。但万历皇帝根本就没有起床。臣僚们白白在门外跪请了一个上午,中午万历起床以后,服侍太监才将群臣在门外跪请一事禀告给他。由于事先未看奏章,不知道跪请的原由,万历以为是挟君犯上,立时大怒。派司礼监太监传出口谕,斥责说:“各守心供职,勿要挟沽名。”臣僚们不但未受到褒扬,反而落了个“要挟沽名”的罪名,无不垂头丧气,愤然而去。

从洪泽湖重新复出的明祖陵石像生

万历初年,张居正曾联系古代帝王的实例,多次教诲万历皇帝要崇尚节俭、戒奢侈。天子富于四海,家国一致,国家财富便是皇帝之财富。首辅的谆谆教诲,着实令这位少年天子感动了一番,并立下“以四海为家;贵五谷贱珠玉、布德修正,团结民心”的宏愿。但自从张居正家中抄出二十万两金银之后,他才顿悟到太仓库的储银虽然堆积如山,但自己既看不到又摸不着,不如将金银储在内库,看着亲切,用着方便。因此便以种种理由,向光禄寺、太仆寺和太仓库索银储入内库私用。以后,又在奸人和太监的迎合**下,以开采银矿、滥事征税的方式,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长达二十四年之久的敛财搜刮。其结果是财货上流,万民皆怨,使国家的经济秩序完全陷入土崩瓦解之地,出现了国匮民穷、政纪废弛、人心涣散、最腐朽最危机的败亡局面。正如刑部郎中贺中轼说:“惟民穷财尽之败不可救”,只能“速其天下之乱耳”。

朝廷上下,贪污中饱,腐败糜烂,必然要严重地削弱军备。边镇兵卒不仅粮饷不足,其冬衣棉布也屡欠不发,致使大批军卒“衣不盖体、菽不压口、冻馁而戍”。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六月,巡按御史马永清奉命巡视边关。当他到达紫荆关马永堡时,突然感到恶臭扑鼻,令人作呕。他迎着臭气查找,原来是两个老兵正在沟边烤食死尸身上的烂肉,身边的尸体已爬满了苍蝇。马永清虽是久经沙场的边关大员,但见如此凄惨之景,竟禁不住潸然泪下。

兵卒衣食无着,只得被迫“卖其弓箭、或质其妻子以救旦夕之命”。有的边镇,下级军官和兵卒为求生存而不顾军法偷卖火药,“自辽阳至镇江,其间许多镇堡,官上火药暗里偷出,或五、六百斤或千余斤……数年以来,辽阳一带火药,尽皆见失。镇堡之官,亦不时点检,徒闭虚库”。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七月,墩军宋满仓伙同数人,趁夜间风雨大作之机,竟将空府炮台上的大铜炮偷出卖给外夷。

军卒“衣不盖体、菽不压口”的结果,除了偷卖军器外,还三五成群逃入敌营,“愿奔外夷为乐土”。仅辽东义州所属的几个边堡,一个月内就有2300人出逃。其边备废弛,军心涣散、斗志沦丧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就是戍守京师的三大营也名存实亡。三大营额军为十余万人,工科给事中王元翰披露,这十余万人“其中能战者,不过数百而已”,其他均是老弱病残或市井无赖,根本没有战斗力。

政治腐败,边备废弛,军心离散,必然招致外敌入侵。崛起于东北边陲的努尔哈赤,抓住这个千古难逢的契机,乘虚而入。大明帝国的名将如今已丧失了戚继光、谭纶、俞大猷、刘显等呕心沥血所训练的严明军纪和顽强斗志的军队,已然到达如此地步,其结果只能是以清代明,重新开始历史的新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