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岁月

1966年夏天,北京天安门前那宽阔的广场上,红旗如海,人头攒动,毛泽东主席重新穿上了已经脱下十七年的草绿色军装,健步登上天安门城楼。随着那双巨手微微挥动,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似乎在一夜之间,“**”的风暴席卷全国。千千万万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女,走出工厂、学校、农村,在红潮绿海的涌动中踏上“**”的征途。

自古豪杰并起、英雄辈出的关中大地,早已被红色的海洋淹没,各路“兵团”纷纷奔向举世瞩目的名胜古迹,开始了大规模的被誉为“革命”性的洗劫。先是城墙被毁、碑林被砸,接着是乾陵、周原、周公庙、金台观、钓鱼台、五丈原、诸葛庙、楼观台、草堂寺等相继遇难,八百里秦川一时旌旗飘**,黄尘升腾,烟雾弥漫,喊声震天动地。千年的文明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遭受着“史无前例”的炙痛。

1966年夏,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队伍

1967年5月,一个星月惨淡,闷热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茫茫黑夜,扶风县城一个普通的院内,几个人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正在议论着“举事”的时间和目标。当一阵又一阵激烈的争吵过后,人影悄然消失在漆黑的暗夜里。

就在这天晚上,法门寺的厄运已成定局。

第二天黎明,数百名红卫兵小将在县城西郊那块宽敞的空地上集合完毕,随之满怀“革命”豪情壮志,浩浩****地向法门寺涌去。

尽管这些身着绿色假军装、稚气未脱的红卫兵小将,对这次“**”真正的目的和意义并不清楚,但有一点却是深信不疑的,那就是法门寺这座千年古刹,既是牛鬼蛇神的养生之地,又是埋藏蒋帮秘密电台的黑窝。这双重的罪恶赋予了小将们加倍的责任和“革命”的神圣,由此使他们热血沸腾,信心倍增。

寺僧被赶出寺庙并遭到批斗与污辱

杀气腾腾的红卫兵大队人马,裹着翻起的黄土尘烟,一路杀到法门寺门前。

面对朱红色的高墙和辉煌的殿宇,小将们感到既新鲜又恐怖,在他们不算太长的阅历和并不宽阔的视野中,从没有见到如此肃穆、威严的建筑,尤其那高耸入云、壮美神奇的释迦牟尼真身宝塔,更是令他们眼花缭乱,大开眼界。

小将们在院外驻足片刻,随后带着一种新奇,更带着一种责任向院内挺进。

法门寺大雄宝殿内,八十高龄的良卿法师正端坐在莲花八宝图案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微闭双眼,全神贯注地诵念《涅槃经》。见到这古怪的老头那泰然自若、旁若无人的凛然神态,喧哗、**的人群立即变为沉默,一双双惊异的眼睛望着良卿法师那与众不同的面孔和临危不惧的身姿雄影。

大殿内一片沉寂,只有良卿法师那轻微的诵经之声随着缥缈的香烟在缓缓流动。

在抗战初期就从河南偃师故土出家到洛阳白马寺并渐成为当家的良卿法师,于1953年受佛教协会的派遣,来到法门寺任住持。当时的法门寺由于清末和民国时期的战乱,已是千疮百孔、荒草遍地、面目全非,偌大的院内只残存两幢佛殿和一个即将倾塌的钟鼓楼,与真身宝塔形影相吊,而诵经礼佛的僧人则在枪炮的轰鸣和铁蹄的驱赶下四处溃逃,法门寺成为空无一人的荒庙野寺。

法门寺僧侣暗中保存下来的良卿法师生前像

良卿法师独自一人来到法门寺后,不顾年迈体弱,八方呼吁,四方求援,立志重振法门神威。在他的努力下,法门寺的境况日渐好转,佛殿、围墙及鼓楼得到了修整,绝迹的香火死灰复燃,佛祖的圣光不断向古老的周原和大千世界扩散,久违的芸芸众生又敞开心扉投入到佛祖宽厚、温热的怀抱……正当良卿法师为自己十几年的心血换来的果实而感到欣慰的时候,大风暴来临了。

此时的良卿法师心情并不平静,他预感到一场劫难将不可避免地降临到法门寺和佛祖圣灵的头上,但面对眼前这些不谙世事却近似疯狂的“革命军”,竟一时想不出成熟的退“兵”之策,他不知道这场风暴的中心源自哪里,他也不知道这帮山呼海叫的“兵”们到底要干什么,他只知道大难临头,并默默地祈祷佛祖保佑。或许,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面前的红卫兵队伍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似乎又想起了自己肩负的历史重任和神圣不可侵犯的行动,人群又开始**起来。一个头扎小辫的姑娘抖抖身上的尘土,走出人群,昂首挺胸来到良卿法师面前,像背诵课文一样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

小辫子姑娘背诵的毛主席语录还没有结束,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小将们便开始了“不砸烂一个旧世界,就不能建立一个新世界”的行动。大雄宝殿内,那仅一只耳朵就可以承托六人的巨型泥塑卧佛被石头、棍棒、铁器击碎了,正佛殿的一切佛像和设施被捣烂了,铜佛殿内的铜佛被捆上绳索拉倒了……周原腹地,这个以古公亶父创立周王朝基业的水丰土肥、良田万顷的神赐之地,这段厚重得如青铜器一样的历史,随着法门寺的劫难被轰然推倒了。

面对瞬间成为灰土碎渣的巨佛和东倒西歪的铜像,一生笃信教戒、信誓精诚的良卿法师,依然端坐在莲花蒲团上,手捻佛珠,口诵经卷,在红卫兵的叫喊声中默默祈祷。他在渴望佛祖显灵,以那无量的法轮扼住劫难的持续。然而,万世不灭的佛祖迟迟不肯施展它的神威,它仍在一个神秘的暗处窥视着凡夫俗子们在这圣洁的殿堂施暴,它在等待那善恶报应的最终结局。

潮水般凶猛的红卫兵小将,在把大殿内外的“牛鬼蛇神”顷刻**平之后,心中的狂热依然没有减退,与此相反的是,潜藏在心灵深处那六根未净的破坏欲望越来越烈,越来越浓,直至怒火中烧,难以自控。他们在寺院中寻找着一切可以碾碎砸烂的珍贵物件。终于,有人在寺院上殿檐口处发现了一块刻着字并有七个圆孔的石碑。石碑本身已摇摇欲坠,经此人用力一掀,摔落于地,发出了铮铮的近似铁质铜器的声响。

正在这时,镇里的一个造反门派——“真理战斗队”的几十名队员,也带着工具加入到红卫兵小将们中间,并共同实施起“革命行动”。

几个正在乱窜的人听到声响,急忙赶过来围住石碑看了几眼,由于碑面的文字多半被尘土所掩,无法看清,加上小将们和造反派队员们压根就没有察看文字的兴趣。在他们心中,这个古刹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是有罪的东西,都是要捣毁砸烂的对象。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砸。

于是,镐头、镢头、石头……一切可以用来撞击的东西,都拿来向石碑砸去。令小将们和造反派倍感新奇和兴趣的是,这块石碑每砸一下,都发出音乐般的鸣响,像一把坚硬的古琴在弹奏鸣响着各种乐曲,动人心弦,又令人哀婉凄怆。

这时的红卫兵小将和造反派们当然不知道,他们要砸毁的正是一块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记述古代音乐发展史并自身尚可发出七节音符的神奇绝妙的“七音碑”。

关于这块七音碑造就的年代无从查考,据后来的考古学家推断,至少不会晚于隋唐时代。当然,也有人推断诞生在北魏时期。关于这块七音碑的诞生,留下了这样一个神奇的故事——

在古周原腹地的一个乡村,住着一位姓师名旷的书生。此人父母早亡,孤苦无依,家境贫寒,酷爱读书、绘画,同时也非常喜爱音乐。他有极高的音乐天赋和高超的技艺,能用一片树叶吹出十几种鸟叫之声。他每次吹奏时,都有不少人前来围观聆听,有时竟听得如痴如醉,乐而忘返。师旷看到那么多人喜欢听自己吹的乐曲,便想着用什么办法把那些最动听的声音记录下来,然后传给四方百姓,让他们也像自己一样随意吹奏,在这欢快或哀婉、低沉或高亢的声音中得到人生的满足。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他便开始日夜琢磨起来。

一天晚上,师旷思索到半夜,觉得疲惫,便侧身睡去。这时,他忽闻一阵从未听过的乐声,如莺歌燕语,又如泉水叮咚,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徘徊婉转,缠绵动听。他一下惊醒过来,却无任何声响,再合眼入睡,乐声又起。如此三番五次地折腾,使他再无睡意了。

第二天晚上,师旷刚刚入睡,忽见一位身穿蓝衣、头戴小帽的少年推门而入,并微笑着说:“久闻先生能吹会唱,小生也酷爱此道,今日特来拜会。”师旷坐起来,冲少年苦笑道:“先生过奖,我至今连个记录曲子的办法都没有找到,何谈其他。”

蓝衣少年说:“先生如若不嫌,弟愿为您荐个去处,定能学到此法。”师旷想了一会儿,点头答应,并跟着少年走出门来。

师旷跟着少年,只觉身轻如燕,脚下生风,眨眼工夫便到了一个陌生之地。只见这里殿宇重叠,珠光宝气,奇花异卉,争放馨香。在微风的轻拂下,阵阵令人如痴如醉的仙乐,从殿宇中四散飘出。师旷正在疑惑,少年指着一幢披红挂彩的大殿道:“这是天宫的乐仙在排练天乐。”说完拉着师旷来到殿前,隔着窗子驻足向里观望。只见殿内五彩灯下,有数十名仙女围成一团,人人手执一件乐器,有的吹、有的弹、有的拉、有的打。中间一位红衣少女,正安然地弹奏着一架七弦宝琴,琴声在大殿中回**不绝。

师旷听着听着,忽觉这眼前的弹奏之曲和自己梦中听到的一模一样,惊喜之中不禁喊了一声:“太奇妙了!”

殿里的仙女们听到喊声,纷纷放下手中乐器赶了出来,见到师旷便围将上来。师旷窘迫不已,众仙女上前指责道:“哪里来的野人,来此何意?!”

师旷听到指责,更加窘迫,遂辩解道:“刚才有蓝衣少年将我引到此处。我只是酷爱乐理,听到刚才音乐的奇妙,便禁不住喊了一声……”

正在这时,那红衣少女走上前来,温柔慈祥地说道:“若先生喜欢,我就把这乐道之法告诉你吧。”

师旷刚要作谢,忽闻一声鸡鸣,猛然惊醒,见天色渐白,才知刚才是南柯一梦。

次日梦中,师旷又见那红衣少女翩然来到了自己的房中,他急忙起身相迎。只见红衣少女说道:“我特意来给你送奉天宫乐谱,有了它,你可将乐理传给后世子孙了。”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块红色的绸缎递了过来:“天宫乐谱全记在上面,你要潜心钻研方能领悟……”说着冲师旷莞尔一笑,正欲回转,却被师旷一把拉住,只听少女大叫一声:“不要碰我……”话未说完,就砰然倒地,尔后渐渐地变成了一块石碑。碑为红褐色,有孔七处,恰似仙女的七窍。

为此,师旷后悔不已,悲伤至极,整日泣哭,夜夜落泪,不久便成了瞎子。

瞎了眼的师旷,每日抚摸小石碑,用以表达他对红衣少女的思恋忏悔之情。忽然有一天,他的手触摸到石碑的小孔处,竟然有“铮铮”之声发出。他大为惊讶,再逐孔摸去,响声似有节律,细听竟有“哆、来、咪、发、唆、啦、唏”的音节。他欣喜若狂,赶忙记下了这七个音节。之后,他又用这七个音节,谱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把美妙的音乐传遍人间。

后来,官府知道了此碑的妙处,便派人将此碑抬到周原的中心集会地——教稼台[1],每到丰收之时就请师旷亲自击碑领唱乐律。

自此,天下乐师、百姓才懂得了作歌和谱曲,歌曲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不难看出,七音碑的诞生自是一段美丽的神话,既是神话,现实生活中就很难出现。但透过这个美艳奇丽的神话,足可以看到百姓们对中国古代伟大的音乐之圣师旷的敬佩和感念之情。他是音乐之源、音乐之山,不管人类再经历千年万代,只要有音乐存在,他的名字就不会朽亡。假如有一天世界上的乐律全部消失了,人们也会以他的精神、他的意志重新创造出乐律。

据传,师旷去世后,七音碑在战乱中随着教稼台的荒芜而被遗弃荒野,法门寺建成后,一位有心的和尚找到此碑,并将它移至法门寺。

当然,现存的这块七音碑是不是和师旷同一个时代诞生,由于考古资料缺乏,现在人们还无法确切地知道。人们知道的是,这块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本身能发出钟磬般的音节、上面镌刻着中国古典音乐发展历史和技巧的七音碑,被一帮造反派和“红卫兵小将”砸烂了,然后又抛到一个石灰窑给彻底地火葬了。这是中国音乐史上的一个悲哀,也是世界音乐史上的一个重大遗憾和损失。

太古遗音琴·师旷式·唐代

就在这个同时,法门寺又有几处珍贵文物遭到大劫。

[1]教稼台:位于今陕西扶风县,距离法门寺仅十余里地。相传为古公亶父的子孙所造,是古代周原居民欢聚庆贺庄稼丰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