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三毛观秦俑

1991年1月4日,海内外华人世界享有盛名的台湾女作家三毛,在台北荣民总医院用丝袜将自己吊死在浴室的挂钩上,结束了她那辉煌而又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

三毛猝世震惊文坛!

三毛死因神秘莫测!

海内外报刊纷纷发表文章探寻这位女作家的死亡之谜。最早风传的是三毛自感身患癌症,而在无奈中自杀,但很快遭到台湾荣民总医院主治医师赵灌的否认。因为三毛患的不是癌症而是因荷尔蒙分泌紊乱所导致的子宫内膜肥厚。医护人员早已同她讲明这一症状,而三毛也未表示怀疑。事实上,在手术后荷尔蒙分泌已恢复正常,三毛的情绪也随之乐观和兴奋。直到她自杀之前都没有发现有异常的情绪波折。

三毛

猜测否定后,三毛与西班牙籍丈夫荷西曾有过一段浪漫而热烈的生活使她终生难忘。随着1978年荷西在西班牙潜水作业中命归大海,她的心灵受到重创,遂产生自杀念头。而在她的生命之灯忽闪忽灭之时,大学时期一位男友曾想竭力填补她心灵中感情的空白,但终因不能挣脱家庭、妻子的羁绊而不得不含恨放弃,从而更增加了三毛自杀的决心。有的报刊则把三毛自杀之因完全归于她所编剧的《滚滚红尘》影片,在台湾角逐金马奖最佳编剧时不幸落选……

三毛自杀的原因莫衷一是,众说纷纭。随着报刊的大肆炒作,三毛生前的著作和后人为她撰写的著作铺天盖地拥向书店、书屋、书摊、书市,一时间到处充斥了《三毛自杀之谜》、《三毛、三毛》、《哭三毛》、《哭泣的骆驼》、《温柔的夜》……有的出版商干脆把钢笔字帖也全部印上三毛爱情小说的精彩片断。三毛的名气达到了她生前远不能及的高度。

可惜,这些出版商的本意似乎并不在专为这位女作家的陨落而痛惜、哀思和怀念。这些雪片样飞落的报刊、书籍所引起的轰动效应,恐怕也绝非三毛的亡魂所情愿的。

当我赴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采访时,听到的除对兵马俑的议论之外,最热门的话题依然是海湾战火与三毛之死。因为海湾战争中的主要人物大多来过秦俑馆,他们的巨幅照片仍完好无损地悬贴在馆内的橱窗上,这就不能不让人更加关注海湾战争和战争中主要人物的命运及最后的结局。而三毛本人从离开秦俑馆到自杀身亡,也仅仅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短暂的历史烟尘并没有完全掩饰她在秦俑馆的足迹。她的音容笑貌、忧郁神态依然在和她所有接触过的秦俑馆工作人员心中清晰可辨。也许了解了这位作家在秦俑阵前的所思所感,她的自杀之谜就更容易解开了。

这是一个无风无雨的静静的夜晚,我在秦俑博物馆暂住的房间里,面对一位漂亮而又才华横溢、多愁善感的姑娘,静心地听她讲述关于作家三毛与秦俑馆的故事——

去年(1990年)4月11日下午,我正在秦俑馆忙着接待游客,无意中见到一个气质光彩夺目的女人,便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这时我发现她胸前挂着一个长命锁,立刻意识到她可能是台湾女作家三毛。因为我非常喜爱她的书,能够找到的几乎都读过,其中在她的一本书上就画有这样一把长命锁,图的下面是三毛的亲笔字“我的宝贝”。她看见我在她面前愕神,立即冲我做了个手势,面带微笑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声张。就在这一刹那,我感到她聪明过人,便不由自主地仔细观察她的一切。她的穿戴很普通,黑底暗花的服饰给人一种简明爽快的感觉。她之所以引起我的关注是因为透过这简单普通的服饰,让人感到她内心所散发出来的一种独特魅力。在众多的游客中,我很少为某个人而留神。哪怕她花枝招展抑或是雍容华贵,都难引起我的特殊关注。但三毛不同,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特殊的气质征服了。这种奇特的感觉或许来自对她作品的爱恋和对她人生命运的同情。

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向前问道:“您是不是……”

“就是,就是。”未等我说完,她就抢先做了回答。

“能不能……”

我的话还没完,她又抢先回答:“可以,可以。”

我越加佩服她的机敏与聪明。

“转过身来。”她说,有一种潇洒、爽直的感觉。

她拿出一张精制的硬纸铺在我的肩上,签了她自己的名字微笑着递给我,然后匆匆向展厅走去。她的步子非常大,走路非常快。在我所见到的游客中,很少有像她这样潇洒而充满精力和具有自信心的人。她的出现使我想起了《撒哈拉的故事》。我仿佛看见她用自己的健步跨过撒哈拉大沙漠和五大洲千山万水时那矫美的身影。前行道路上一切的阻碍和险恶,都在她的坚强意志和奋力跋涉中变得渺小与平坦。

在大厅里,面对兵马俑军阵,她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惊奇和一味地赞美如何伟大了不起。她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讲解员的解说,但看得出她内心的情感波动比其他人更加强烈。她原本就有些憔悴疲倦的面容又增添了一层深沉和凝重。我想这时候她看到和想到的也许不会仅仅是中国的古代文明和世界奇迹,更多的则会是关于人类生死的困惑和爱的痴迷,以及对人生主题意义的思索,同时她也一定会想到作为人类一员的自己所苦苦寻求的生活真谛和最后的归宿。秦始皇兵马俑给予她的深切感受一定不是生活的永恒,而是生命的死亡与再生。

当三毛走出展厅来到篆刻图章小卖部时,有一个衣着华丽看似气派非凡的妇人也走了进来。三毛低着头默默地观看面前的一切,那位贵妇人横在柜台中央,态度傲慢地对年轻的女服务员嚷道:“师傅,你的图章怎么刻?”服务员礼貌地做了回答。贵妇人递过一张纸条,气势依然咄咄逼人:“就按这个名字这种样式刻,要赶快刻,刻好后送到××宾馆第五层412房间,不要耽误。”

我望望三毛,又望望这位贵妇人,忽然觉得人的差异如此之大。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贵妇人的身材是那样肥胖,服饰和打扮是那样华美,神态又如此旁若无人和沾沾自喜,相对于瘦弱和穿着朴素的三毛,她应该更能令人注意。但在注意贵妇人时除了心中的愤慨,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东西,因为人的魅力在于真善美的合而为一。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越发感到三毛的真正魅力,并对她多了一分祝愿,愿她生活得更富有和更美好。

三毛要走了,我觉得应该送送她。当她发现别人非常喜爱她时,她便像孩子一样给人一种更加亲切和善良的馈赠。她突然伸开双臂,紧紧地将我搂在怀中,亲吻着我的头发和面颊。我的身心受到强烈的震颤,我蓦地产生了一种感觉,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催人泪下,像她这样一位善良多情的女人,为什么命运总在捉弄她,使她饱受了人世的痛苦和情感的折磨。她曾因数学成绩平平而遭到同学的讥讽和老师的侮辱,不得不在家独自一人面壁七年。她曾与荷西在沙漠里度过了欢快、浪漫的眷属生活,但随着荷西的去世,她又坠入了生活的低谷,命运之神又向她伸出了残忍的手,扼住了她喘息的咽喉,以致使她噩梦连绵,憔悴不堪……我无法抑制情感的闸门,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噢,这是泪水。”三毛动情地望着我的脸颊,掏出手帕拭去我的泪水。她转身走到将要开动的旅游车上,从自己的包里找出一个黑色的皮夹子走过来:“我想把这个送给你作为纪念。”她的眼睛有些湿润,她低下头不再看我,以此掩饰她内心情感的波澜而不在这种时刻失态。

她送我的皮夹子很旧,里面残留着几页她的手迹,这无疑是陪伴她度过万水千山的心爱伙伴。由此我更加对她的真诚和善良多一分敬爱。

我觉得我应该回赠她一点礼物,我从旁边的小卖部里暂借了一本价值25元的兵马俑画册送给她。也就在要握手言别的时候,我的两位同事却在不远处高声提醒我:“你怎么把这么贵重的礼物送给她,这不是吃亏了?”

这位同事的话被三毛和车上的台湾人清楚地听到了。我的头顶如轰然响起炸雷,我感到无地自容。我想当场谴责她,但终于没有付诸行动。也许我们太贫穷了,贫穷得在人的交往中为一分钱的得失而费尽心机去盘算,其结局却是人的情感、情谊越发冷漠和淡远。我记得三毛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其实台湾人也不是大陆人所想象的那样富裕。”在这贫穷与苦难的日子里,人除了应该注重物质,更应注重情谊。物质可以买到,真正的情谊是金钱所难以买到的。

握别的时候,她的眼角挂着泪珠,她告诉我:“也许在几个月之后我还要回来看你的。”

然而,我等到的不是她的归来,而是关于她自杀的噩耗。

我觉得她的死因一定像她说的一样:“我很累,很憔悴,睡不着觉。晚上时常做噩梦,像是生活在梦中。”她感到自己在折磨自己、空耗生命,在漫漫长夜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为此她痛不欲生。她确信这一个个噩梦都是上帝为她安排的生活方式,自己只是一种简单的形成。在这个短暂的形成中,她经历了她所能经历的一切,完成了自己所要完成的事情,她感到她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在这生命之灯忽闪忽灭时,她希望获得新生,而这个新生必须通过死亡去获得。台湾人对宿命论和人的生死转换的宗教理论是极为信服的,那么她渴求新生的寄托就是自杀,她把自杀当作寻求新生命的唯一形式,这种形式不是消极的,而是一种毅力与精神的再现。人的一生一世不只是怎样面对生存,且还有如何对待和进入死亡。三毛的溘然长逝,是超脱于尘世的对生活和生命自身更高层次的拥抱。我等待着她的新生,等待着她的到来……

漂亮姑娘说完她要说的一切,泪水盈满眼眶,我在递给她一条毛巾的同时,竟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些发烫。明亮的灯光下我们相对无语,静静地为三毛的去世而祈祷。

送走面前的姑娘,已是凌晨3点多钟。夜色依旧黑暗无光,四周出奇地宁静,世界依然安详地沉浸在温馨的梦中。望着长空中一颗飘逝的流星,我在心中轻轻地呼唤着——

归来兮,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