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的名字叫项羽

从多数现代研究者的观点看,秦陵地宫似乎没有遭到洗劫和焚毁,但在秦始皇兵马俑出土近30年的今天,有观光者来到秦俑博物馆,仍可见到这支地下大军有无数将士倒卧在泥土中,有的四肢分离,有的粉身碎骨,有的脑壳迸裂,似一场血战刚刚发生,其凄惨之状目不忍睹。那用夯土筑成的土隔梁上,到处遍布着一块块、一堆堆木炭遗迹,表明了俑坑曾遭到过大火的焚烧。而随着整个秦始皇陵园考古工作的不断进展,发现其他为数众多的陪葬坑也同样遭到了焚毁。面对这文明的劫难,人们在扼腕叹息的同时,也自然要发出种种疑问:劫难发生于何时?谁是劫难的主要制造者?焚毁这些陪葬坑的目的又是什么?

带着和观光者同样的心情,在秦俑博物馆数次采访的日子,我有幸和袁仲一、王学理、程学华、张仲立、李鼎铉、刘占成、段清波等几位对秦俑颇有研究的老中青三代学者进行了多次交谈和问学,意在解开心中的疑窦。

袁仲一(考古学家、中国秦俑学研究会会长):

我认为兵马俑坑是项羽军队焚毁的。在对一号俑坑的试掘和发掘中,我们发现这样一些不正常的现象:一是文物的移位。如有的地方本来没有战车遗迹,却出土了车上的铜构件,有的陶马耳朵、尾巴、饰物也散落在本来没有陶马的长廊内。二是文物不全,如俑坑内出土了许多铜剑鞘首,而不见剑的露面。在第七过洞的淤泥中出土了一铜剑鞘首,里面残存着长约八厘米的剑尖一段,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剑身。在出土的长兵器中,有柄无首、有锌无首的情况也很多,这说明坑内有些文物是被人拿走了。

从发掘情况看,一号坑的全部和二号坑的一部分,都是因为被火焚烧后塌陷的。火焚的原因是什么?前几年有人发表文章说是由于俑坑内的沼气而引起自焚。这种观点我认为是不对的,因为在发掘中没有发现俑坑内堆积大量腐殖质的迹象,里面放的尽是陶器和青铜器。坑内虽有淤泥,但泥质比较纯净,里面含有大量的细沙,这些物质不具备产生沼气的条件,也就谈不上沼气自燃。

我认为项羽焚烧俑坑的理由,早在《临潼县秦俑坑试掘第一号简报》中就做过论述,现在需要再补充的几点是,后来在发掘中还有些值得注意的迹象。在一号坑的第二次发掘中,曾发现了一座西汉合葬墓,墓中出土有“五铢”[1]钱币,钱币形制属于汉武帝时期,这是整个俑坑发现的时代最早的一座后期墓葬。它的发现说明俑坑在汉武帝时期就不为所知,同时告诉我们俑坑焚毁的绝对时间至少在汉武帝以前。

一号坑的底部普遍盖有厚达10—44厘米的淤泥,一般厚约二十厘米。而二号坑的淤泥仅仅2—5厘米厚。同时在一号坑东端的长廊部分,曾发现用极薄的竹皮织成筛眼形的编织物炭迹一处。这些现象可进一步证明俑坑是在建后不久被焚的。假如时间相隔很久,两个俑坑的淤泥应堆积得更厚更多。竹的编织物、麻绳、箭杆等这些细小的东西也早已腐朽,就不会有烧成的炭迹和灰迹的可能。结合历史文献来看,就曾有“项羽入关发之,以三十万人三十日运物不能穷”的记载。秦始皇陵是否被项羽掘过,目前还难以拿出事实来验证,但项羽大军来过秦始皇陵并火烧陵园地面建筑却不容怀疑,至今仍可看到陵园建筑遗址内堆积着很厚的砖瓦残片、红烧土块以及炭迹灰迹等。

秦兵马俑是秦始皇陵园的一部分,既然项羽烧毁了陵园建筑,那么洗劫兵马俑坑也在情理之中。当然,陵园建筑明显,而秦俑坑深埋于地下,不易发现,但是我们知道秦始皇陵工程修建了几十年,参加修建的人几十万,他们中的多数人应该是了解秦陵布局的基本内容的。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项羽军中肯定会有参加过修建秦始皇陵园且知道兵马俑情况的人。

既然项羽能够知道秦陵附近有兵马俑坑,又能知道俑坑所在地,那么在焚烧陵园建筑的同时对兵马俑坑的洗劫也就不难理解。尽管秦俑坑内没有珍宝奇货,但有形同真人真马的秦国军队和数以万计的实战兵器。项羽这位楚国贵族出身的将军,对秦始皇以武力踏平楚地,杀死其祖父和叔父、毁灭他贵族美梦的秦国军队自然怀有刻骨仇恨。单从报仇雪耻这一点而言,兵马俑军阵正是最好的对象之一。在复仇心理的驱使下,他命令军队士卒掘开秦俑坑,砸碎兵马、夺走兵器、烧毁建筑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了。

事实还清楚地表明,在秦亡之前没有人敢去焚毁兵马俑坑,秦亡以后,经过四年的楚汉战争,项羽兵败自刎乌江岸边,汉高祖刘邦掌握政权后曾指派秦始皇陵“守冢十二家”[2],主管看护陵园。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大规模的焚毁现象也不可能。所以我认为兵马俑坑的焚毁时间是在秦汉之际的重大政治变动时期。在这个时期最有条件和可能的破坏者应是项羽的军队,而主凶当然是项羽本人。

王学理(考古学家、中国秦俑研究会常务理事):

千百年来,从官家到民间一直流传着项羽挖掘了秦始皇陵墓的说法,但据我考证和研究,这些说法并不可靠,项羽没有盗掘秦始皇陵,陵内地宫及地宫内的珍宝仍安然无恙地保存至今。尽管陵墓得以保全,但秦始皇陵园却在项羽开其端的兵燹中遭到彻底的毁灭。其破坏包括了以下三项:

其一,烧毁了地面建筑。

陵园的地面建筑目标最为显著,是首先遭到洗劫和破坏的对象。寝殿[3]、官[4]、门阙、角楼和园寺吏舍[5]在兵燹中无一幸免。在这些遗址上,留给后人的是红烧土和木炭混杂、残砖碎瓦与草屑相伴,真是满目疮痍。食宫遗址的铺地石中箝制的木构已化为炭迹,其西段有大型板瓦和筒瓦俯压地下,显系整个屋面坍落所致,可见火烧之猛之烈。鱼池的官邸建筑[6]留下的仍是经过火焚后的一片废墟,丽邑城也是经过大火的吞噬而从此湮没了。

其实,汉代的刘向对陵墓破坏的程度,早已说得十分明白了。《汉书·楚元王传》引刘向语道:“丽(骊)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项籍燔其宫室营宇,往者咸见发掘。……外被项籍之灾,内离牧竖之祸,岂不哀哉!”无疑是指陵园建筑被夷毁的情景。这里的“营宇”,实际应写作“茔宇”或“茔域”。“燔其宫室营宇”,即“烧了茔域里的宫室”。由此,“外被”一词不但可作为前面的注脚,而且也使“项籍之灾”一句有了着落。可见,刘向的这几句话是诸多记载中最有权威性的,可称得上是“信史”。且听下面的分析和提供的例证。

其二,掘毁了地下的从葬设施。

陵园内诸多从葬坑是有藏具的,或陶或木。陵西大型马坑铺以口木,而且已遭火焚秦俑坑的俑马翻倒有多处是经过推搡而叠次相压的。一号俑坑T20的第九过洞有一列陶俑由前压后地倒下去,竟形成了一条进入的通道。一、二号俑坑因大火,使坑壁和覆土变成火红色,有不少俑躯严重爆裂。三号坑陶俑虽然比较完整,色彩脱落也不十分严重,但全部无头。车后的俑被掀翻,有的首足颠倒。三号坑内未见其他兵器,只有20支铜殳被捆束在一起放置于北室。尽管三号坑没有经过火焚,但却是有意破坏的,俑坑有的经过抢劫和火焚,而唯独“指挥坑”被捣毁,这正是胜利者对战败者征服的心理外露。

其三,劫取了陵园的财物。

陵园的财物大概包括两部分:一是寝庙中的“神器”和陵职人员的用具;二是地下的从葬品。经过部分清理的陵园建筑遗址,很少有金银或青铜器物的发现。采集到的“乐府”铜编钟、两诏铜权[7]、“丽山园”铜钟[8]及戈、矛等铜兵器,都散见于陵园的堆积土中。秦俑坑内的青铜兵器,按理应是很多的,数千件武士俑所拥有的长短兵器也当是这个数目,但遗憾的是存留不多。因为这些实战兵器本身是一笔国之财富,一旦到手就可以立即装备军队,投入战斗。从这个意义上讲,秦俑从葬坑无异于一个大型的武库。从“库”中看兵器所存无多,结合陶俑被破坏的事实,可见俑坑内的兵器显然是被掳而去。刘邦指责项羽“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财物”,无疑是指他捣毁从葬设施,并掠走陵园财物的行径。因而可以说,秦陵兵马俑坑等陪葬坑就是项羽的军队焚毁的。

注释:

[1]五铢:古铜币名。圆形,方孔,有周郭(古钱边缘的轮廓),重五铢(汉制二十四铢为一两)。钱上铸有篆文“五铢”二字,故名。汉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始铸,直至隋代七百多年间,各个朝代皆有铸造,但形制大小不尽相同。

[2]据《汉书·高帝本纪》记载,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十二月曾下诏曰:“泰皇帝、楚隐王(即陈胜)、魏安螯签王、齐愍王(湣王)、赵悼襄王皆绝亡(无)后,其与秦始皇守冢20家,楚、魏、齐各十家,赵及魏公子亡(无)忌各五家,令视其冢,复亡(无)与它事。”

[3]寝殿:皇帝灵魂日常起居饮食的处所,建在陵旁,内设皇帝的衣冠、几杖、象生之具(死者生前所用之物),供后人侍奉祭祀。陵侧设寝发轫于秦始皇,其寝殿位于封土以北40米,现仅存基址。南北长65米,东西宽55米,四周有用粗沙铺垫的散水(排水设施)。基址上部覆盖着残碎的瓦片和红烧土,局部地段遗留有高30—50厘米的残墙,墙表面有一层麦草泥,并涂白垩,显示寝殿原是一座近似方形的大型土木结构瓦顶建筑,因火焚毁弃。

[4]官:即官,是奉常(秦代掌宗庙礼仪之官)的属官,负责宫廷膳之事。秦汉时,宗庙、陵园内也设有官,掌管祖先牌位或墓主灵魂的膳食供奉。秦始皇帝陵的官建筑遗址位于西城门以北的内外城垣之间,1981年11月至1982年5月间进行考古发掘,对南端一处建筑的东段做了清理,其中包括六座巨型的单元建筑。食官遗址南北长约200米,东西宽约180米,是一组类似四合院式的建筑,后遭火焚毁弃,遍地覆盖着残瓦、炭迹、红烧土、灰土等。考古发掘中出土大量建筑材料、日常用品和众多陶文,其中“丽山(即丽山园,指秦始皇帝陵园)官”系列的陶文仅见于该处,是确定遗址性质的重要依据。

[5]园寺吏舍:祭奉皇帝灵魂的陵园官吏所居之寺舍建筑。秦始皇帝陵的园寺吏舍,目前共发现三处夯土建筑基址。一号夯土基址位于西城门以北至临马公路之间,即官的寺舍,见前注。二号夯土基址位于临马公路以北至晏寨村南,南距食官寺舍约五十米,南北长约二百米,东西宽约一百八十米,发现房屋基址两座。似乎亦呈四合院式的布局。三号夯土基址位于晏寨村东,上面覆盖着瓦砾灰土,未作勘察,建筑情况不明。

[6]鱼池村周围有一大片建筑遗址,东西长约两千米,南北宽500米。经勘察,发现夯土城垣、房屋基址,排水管道、水井、灰坑,有大量残砖碎瓦堆积,以及铜、铁制物件近千种。由出土的遗物及陶文可知其时代为战国晚期至秦统一。该建筑遗址位于陵北通往首都咸阳和关东的大路旁,应是当年修陵时的指挥中心,以及京官视察工程或常驻的官邸。

[7]两诏铜权:“权”是古代天平的硬码。秦始皇陵的丽山官遗址于1975、1978、1980、1981年曾出土四枚斤权,1973年陵西内城也发现一枚,为研究秦国度量衡制度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五枚权的重量都在250克上下,相当于秦代的一斤。各权上有秦始皇二十六年诏文四十字:“26年,皇帝尽拜兼天下诸侯,黔首(百姓)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隗状,秦始皇二十一年—三十四年时曾任左相)、绾(王绾,秦始皇二十一年—至三十四年时曾任右相),法度量,则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以及秦二世元年诏文六十字:“元年制,诏丞相斯(李斯)、去疾(冯去疾,秦始皇三十四年—至秦二世二年时曾任右相),法度量尽始皇帝为主之,皆有刻辞焉。今袭号,而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刻此诏,故刻左。使毋疑。”两诏均为小篆书体。

[8]丽山园铜钟:“钟”是古代盛酒食的生活用具。此铜钟于1958年在秦始皇帝陵北侧安沟村出土,青铜质。素面,直口,削肩,鼓腹,平底。肩腹间环周有四耳,等距排列,通高44厘米。口径与底径均为19厘米,腹径35.8厘米。外底部刻有小篆铭文两行:“丽山园容(钟的容量)12牛3升(10升为1斗),重(钟的重量)2钧13斤8两(1斤16两,30斤为1钧)。”实测重量为19.25公斤,容水24.57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