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历史的迷雾

关于秦始皇陵墓的规模、规格及地宫的形制,已做了初步推测,人们在惊叹这座恢弘庞大的陵墓之时,不免对地宫内奇珍异宝的存与毁多了几分担心和猜测。千百年来,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一直流传着秦始皇陵被几番盗掘的不祥之语,更有牧羊儿火烧地宫棺椁的说法。现在,流传中的盗墓者和那个牧羊的小孩作古已久,只是关于这些故事的历史记载还残存人间。

如果史书所言属实,秦始皇陵显然遭到了大规模的盗掘和破坏,而主其事者竟是中国历史上三个鼎鼎大名的人物——西楚霸王项羽、五胡十六国时期后赵国君主石勒、石季龙(石虎)兄弟及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若再加上西汉末年农民军在盗掘中“销椁取铜”和牧羊儿进入盗洞求羊而失火烧棺,算起来先后经历了五次大洗劫,陵墓内的奇珍异宝早已**然无存了。那么,这些史料记载和民间流传的故事,是否都是可信的?秦陵地宫真的被盗一空了吗?

有关秦陵的大多数的研究者都会发现,越是随着记载时间的推延,叙说破坏的内容就不断增加,而且所叙各事又多有柢牾之处。最早的司马迁在《史记·高祖本纪》中只说了句“掘始皇冢,私收其财物”的话,况且还是引用刘邦和项羽在阵前对骂中的语句。不想过了180多年之后,在班固的《汉书·刘向传》中,却出现了“羊入其凿”、“火烧其臧(藏)椁”,又“燔其宫室营宇,往者咸见发掘”的语句。又经过多年,地理学家郦道元在班固的基础上大加发挥演义,直至出现了项羽对秦始皇陵大加盗掘和牧羊童火烧地宫的具体细节。至于以后的史书作者,在对秦始皇陵的毁与盗的问题上,更是百般演义,直至把石勒、石虎、黄巢等人加了进去方才罢休。关于石勒、石虎兄弟盗秦始皇陵一事见南齐臧荣绪所著的《晋书·载记》七《石季龙》下,书中记叙道:“[石]勒及季龙并贪而无礼,既王有十州之地,金帛珠玉及外国珍奇异货不可胜纪,而犹以为不足。曩代帝王及先贤陵墓靡不发掘,而取其宝货焉。邯郸城西石子罔上有赵简子墓。至是季龙发之。初得炭,深丈余,次得水,板厚一尺,积板厚八尺,乃及泉。其水清冷非常,作绞车以牛皮囊汲之,月余而水不尽。不可发而止。又使掘秦始皇冢,取铜柱铸以为器。”关于这段记载前文已有叙述,只是尚未作真假的分析。而袁枚在《始皇陵咏》一诗中,对史书中提到的几个人物不但未作半点怀疑,反而指名道姓,言之凿凿,并对秦始皇陵的遭遇作出了结论:“骊山之徒一火焚,犁耙褊杆来纷纷。珠襦玉匣取已尽,至今空卧牛羊群。”由于班固、郦道元、袁枚等人的历史影响和在文史领域里的独特地位,千百年来,人们对这些记载深信不疑,只是到了兵马俑发现之后,随着大量考古资料的增加,人们才对这些历史记载加以怀疑并重新思考。

前面已经提过,司马迁在《史记》上关于项羽盗掘秦始皇陵的记载,只是引用刘邦在两军阵前责骂项羽的话,没有直接去写项羽云云。如果刘邦指责项羽盗掘陵墓一事属于事实,那么这应该算作一桩重大的历史事件。但这样的历史事件却没有分别载入《秦始皇本纪》和《项羽本纪》中。按常理推论,如果为了保持《秦始皇本纪》的完整性而故意不将此事记载于内,那么在《项羽本纪》里是非记载不可的,但遗憾的是在其中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这是司马迁的遗漏?还是有不便称说之处?两种疑问似乎都难以成立。因为司马迁是一个被公认的秉笔直书的史学家,极少奉迎趋势之作,只要看一下他对秦始皇陵地宫的结构及其陈设清楚的记述,就不难发现其材料来源定有所本,绝非随意杜撰。假如司马迁所处的西汉皇宫档案库中有这方面的史料,或是民间有类似的传闻异故,他必定要加以证实而后采录。既然他在《项羽本纪》中曾对项羽“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妇女宝货而东”的行为记述得如此明确而肯定,还有什么要对掘秦始皇陵这一事件加以掩饰呢?不可否认,率军进入关中的项羽,其“掘冢”的动机是绝对存在的,但是否已经掘开了秦始皇陵并盗走宝藏,却是互有关系而结果未必一致的两码事。恃功好气的项羽出生在“世代为楚将”的项氏之家,其祖父项燕便是被秦军所败被迫自杀的楚国名将。秦的统一,楚的破灭,在使项氏家道中落的同时,也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无时无刻不想“取秦而代之”。正是这种国破家亡的仇恨和自小形成的暴戾残虐性格,使他得势后做出了一次坑杀秦降卒二十余万人于新安的残暴之事。当他统率大军入关中并杀掉秦降王子婴后,又怎能不想掘开秦始皇陵,以雪当年秦国大将白起“拔鄢郢、烧夷陵(楚先王墓)”之国耻和秦将王翦诛杀祖父之仇?但是,面对秦始皇陵这样一座庞然大物,其陵墓地宫之深邃、构筑之坚固,令处于乱世之中的项羽,很难有时间和精力发兵卒盗掘开来,因为当时尚有比盗掘秦始皇陵更大更紧迫的事等待他和他的将士们去做。对于这位项羽大将军来说,能够顺手牵羊以泄仇恨的,莫过于把秦始皇陵园地面建筑纵火尽情地焚烧,对于包括兵马俑坑在内的浅层地下“宝藏”,则采取能挖的挖、能拿的拿、能毁的毁、能烧的烧这一方式进行劫掠毁坏。由于出现了这一连串的非常举动,人们误认为项羽盗掘了秦始皇陵地宫是极有可能的,而刘邦所言“掘始皇冢”的证据也许正源于这一点。

但后来的记载就不同了,班固的《汉书》虽未提“掘冢”,只说“项籍燔其宫室营宇”,但却成了“羊入其凿”、“火烧其臧椁”。虽说“外被项籍之灾”,却也增加了“往日咸见发掘”的记录。自班固又过了许多年,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把项羽发掘陵墓收取财物和牧童火烧地宫一事又说得具体而生动,似乎这些事情发生之时,郦道元正在现场亲眼目睹一样。至于郦道元之后的记叙,就更玄乎其玄了。

既然事实如司马迁所言,那么后来的班固、郦道元又何以编造故事,栽赃陷害已作古的项羽?这实在是一个令人难解的悬案。尽管对班固等人当初的心理无法琢磨,但有一点却是清楚的,这就是关于汉武帝中期以前的史实,基本是从《史记》中抄袭过来的,而身为兰台令史的班固也不可能比早他一百八十多年、身为太史令的司马迁获得更多的档案材料,而郦道元更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班固、郦道元竟写出了一连串的谬误之作,其原因只能是随着民间流传而添枝加叶、铺张渲染、以讹传讹,并人为地夸大,正是这些缘故,才给后人留下了一团扑朔迷离的历史迷雾。

如果按照班固和郦道元的记述,可以设想,项羽要凭借为数几十万人的挖掘能力,不管他采取大揭顶还是多道并进的办法,都将是愚蠢至极的。若在短期内,集中一处深掘,不但难于下手,而且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来说,也是难以奏效的。即使地宫已打开,那陵墓内的珍宝再多也有个定数,以30万的人力,何以“三十日运物不能穷”?从盗掘的面积上来看,对于一个深在地下七八十米的陵墓,若开凿的面积过大,短期内挖不到底,更谈不上取物。开凿面积过小了,下部缺氧,人不能入。由此可知,“羊人其凿”的说法恐怕是要大打折扣。在地层深处。“火烧臧(藏)椁”并“火延九十日不能灭”的事也很难发生。

秦始皇陵寝建筑中的石槽

历史上对于掘墓中出现的“怪异”现象多有录载,如《汉书·外戚传》载王莽发傅太后冢,墓室崩塌,压杀数百人,开启棺木,臭气熏人,远及数里;开丁姬冢,椁内喷火四五丈,烧了器物衣服,仅得玉匣、印绶而已。《括地志》载西晋永嘉末,挖齐桓公墓,水银散发出的气体使人不敢近,过了好长时间,才敢牵犬进入墓内。如按班固、郦道元、袁枚等人的记载,无论是项羽、石虎或黄巢率部确实掘开了秦始皇陵,势必会受到原设的暗弩的射杀,即使有幸进入墓室,也会受到水银毒气的伤害。而关于这些更能引人入胜的事件,书中却不见记载,岂非咄咄怪事?退一步说,如果秦始皇陵内已被洗劫一空,历代朝廷又何需下令派人保护呢?当刘邦平定天下后,即派二十户为始皇守冢,这本身就说明这位新登龙位的皇帝知道并没有人毁坏寝宫。否则,还有什么守冢的必要?继刘邦之后,历代王朝对秦始皇陵都倍加守护,这样的举动当是对班固、郦道元、袁枚之流讹传的否定。

前文已述,从20世纪50年代起,陕西的文物工作者王玉清等就开始对秦始皇陵进行地面勘察。70年代中期,考古人员开始围绕陵冢、陵园进行大规模的钻探,并留下了几十万个钻孔。

据长年负责秦始皇陵园钻探的考古学家程学华透露:“钻探资料表明秦始皇陵地宫上的封土没有发现局部下沉的迹象,夯土层也没有较大的变动。目前在整个封土上仅发现两个直径不足1米、深不过9米的小盗洞,且盗洞又远离地宫。如果当年项羽以30万人对秦始皇陵地宫进行发掘和火烧,怎会是今天这般模样?”

“班固近似道听途说,郦道元则是信口开河,致使我们的考古研究误入迷途。”程学华在对历史史料的记载者加以批评的同时,进一步否定了项羽盗烧秦始皇陵地宫的说法。

秦陵考古工作站站长张占民经过多年的潜心研究,也得出了和程学华先生一致的结论,认为班固和郦道元的记载是相互矛盾和难圆其说的:“既然项羽烧地宫在先,那么地宫内的建筑,包括棺椁在内绝对不会幸免,怎么没有对秦始皇尸骨作何处理的半句记载?而在后来又冒出个牧童失火烧毁了棺椁的说法?牧羊人单凭一根火把照明就敢独自钻入地宫烧掉了埋藏在地下数十米的棺椁?何况地宫之内严重缺氧,水银弥漫,不等牧童接近棺椁也许就一命呜呼了。由此可见,《汉书》的记载是难以成为事实的。”

秦始皇陵偶尔发现的小型盗洞

从现已发掘、钻探的地宫周围的一些随葬品看,西墓道耳室仍保存着完整的铜车马队,而装置铜车马的木椁也没有遭到火烧,属于自然腐朽。北墓道耳室也同样保存着一些重要的随葬品。试想如果秦陵地宫真的被项羽30万大军所盗,在墓两旁的随葬品怎么会完好无损?既然这些随葬品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深藏在地宫内的随葬品更应该不会被洗劫一空,甚至同样完整地保存下来。假如项羽当年真的一把火焚烧了地宫,那么地宫内的水银也早已挥发四散,而不再会有当代地质科学家在陵的封土中发现和验证的水银存在。一切迹象和实物资料表明,秦陵地下宫殿不但未遭大规模的洗劫,也同样没有被焚烧的可能。

《吕氏春秋·安死》曾说: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无不亡之国者,是无不抇(发掘)之墓也。”并且举例说:“宋未亡而东冢抇,齐未亡而庄公冢掴。”由此可看出,关于盗墓掘冢之风由来已久,并演化成一种职业,有些人专门就从事这种挖坑掘洞、截路盗墓的勾当。此风在经历了两千年后,不但未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清代毕沅曾说:“有人自关中来,为言好人掘墓,率于古贵人冢旁相距数百步外为屋以居,人即于屋中穿地道以达于葬所。故从其外观之,未见有发掘之形也。而藏已空矣。噫!孰知今人之巧,古已先有为之者。小人之求利,无所不至,初无古今之异也。”

秦始皇陵是否遭受过民间那些不事耕稼、专干掘冢嗜利之徒的盗掘呢?陵内的珍藏既然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就不能不让这些求利之徒蠢蠢欲动,陵冢封土基部逐渐内缩,或许与此有关。但始皇陵墓坚固与艰巨的程度,既然凭借集团力量的项羽之辈都无计可施,刁民奸盗靠分散力量的“微抇”又奈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