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坑与珍兽坑

考古学家程学华站在秦始皇陵封土之尖,举目四望,陵园周围的庄稼多已收割,大片的田畴只有银白色的荒草在秋风中摇摆。他反复察看了地形,悄然走下陵顶,率队来到陵园东侧的上焦村外,开始了漫长的钻探岁月。

一把把洛阳铲钻入当年的皇家圣土,一块块黄土碎石被切割开来,三个昼夜过去了,钻探小分队一无所获。程学华凭着多年的考古钻探经验和对秦始皇陵的研究,隐约地预感到这一带肯定会埋有为陵墓的主人陪葬的器物,这里将是整个陵园随葬品地下布局的探查开端。由此,他才把小分队最先带到这里钻探。但是,三天毫无收获的事实,又不能不让他重新考虑钻探方法的得失。他在经过了一夜的深思后,毅然决定由原来间隔两米的疏探改成间隔半米的密察。这个钻探方法一经实施,很快证实了这一战术转变的正确。

秦陵钻探小分队人员在陵园内持续钻探三十余年尚未停止(秦陵考古工作站提供)

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如血的残阳洒映在高大的秦始皇陵上,晃动的野草泛起点点赤红色的光,如同飘**的流火。天地辉煌,大自然再度张开生命的活力,接受苍茫寰宇的热切亲吻。历尽沧桑劫难的秦始皇陵园,也在这天地的馈赠中孕育着一个灿烂的未来。当程学华的探铲再度穿入地下时,随着铲杆的微微颤动,传来一声微弱但异样的声音。据传,凡是富有经验的盗墓贼在钻探时,都能从铲杆和声音的变化中,确切地感知和判断出地下的器物。作为考古专业人员,其钻探技术当然要远胜于盗墓贼一筹,否则便称不上是考古学家,而只能算是掘地的农民了。寻的东西就要从这里面世了,他没有声张,而是拔出探铲移动了位置继续钻探。此时的程学华期望这里会再度出现像一号兵马俑坑那样庞大的地下军阵,再现人类文明的奇迹。但事实却使他失望并陷于迷惑,紧随探铲带出的不是一块块陶片,而是朽骨的残迹。

他把所有的钻探人员叫到面前,对两种不同的迹象做了细致入微的分析。凭听到的声音和铲杆赋予的感觉,他第一次所碰到的是个陶俑已成定局,而在这陶俑的旁侧出土一堆朽骨残迹该作何解释?况且从朽骨的形状、粗细来分析,又不像人骨。这就否定了会像一号兵马俑坑那样出土的朽骨多为汉唐之后葬尸的可能。为解开这埋藏地下的玄机奥秘,程学华决定将钻探情况上报后再进行试掘。

周围5米见方的土层很快被掘开。当深入地下2米时,一个陶俑的头盖露了出来,这就是程学华在钻探时感知的陶俑。当发掘人员将坑全部试掘完后,呈现在钻探人员面前的是一幅和一号兵马俑坑完全不相同的画面。

一个高约七十厘米的陶俑背西面东安详地跽坐着,脸部和手背分别涂有粉红色颜料,头后部挽有细长的发辫,衣袍呈淡绿色,两眼平视前方,面带慈容,双手平放在腿上,似在观看和等待着什么。

在跽坐俑的面前,放置着陶罐、陶盆、陶灯等不同形状的陶器,陶盆内有朽烂得发黑的陈迹,隐约可辨出是谷子和谷草。在陶器的前方,则是一副硕大的骨架,虽经两千年的掩埋,但考古人员一眼便看出这是一匹马的尸骸。

事情已经清楚,这是一幅完整的圉人[1]喂马图的再现。只见马骨的身下有4个不粗的小孔,马腿置于孔中。前端有一小土坎,坎上挖有缺口,其大小刚好把马的脖子卡在缺口内,虽然没有发现专门的葬马辅助设施,但从马的骨骼作挣扎状和残存于骨架上绳索的痕迹推断,马是被捆绑后抬到坑中活埋的。

秦始皇陵园陪葬坑位置

程学华根据坑的位置和出土的器物推断,类似的马厩坑绝非仅此一处,它像兵马俑军阵一样应为一个庞大的整体,从而构成秦始皇陵园整体陪葬布局的一个完整单位。

根据这样的思维和推论,程学华开始率队在坑旁分南北两路进行钻探。一个月后,马厩坑的位置和排列形式全部探明,整个单位布局为南北向三行排列,每行千余米,以坑的密度推算,至少有200座陪葬坑。为确切证实钻探后的结论,程学华又率队试掘了36座陪葬坑,出土器物除跟第一座坑类似外,还发现了陶盘、铜环、铁斧、铁铲、铁灯等不同的陪葬品,并在陶盆、陶罐里意外发现了陶文:

大厩四斗三升

左厩容八斗

大厩 中厩 小厩 宫厩 左厩

这些陶文的发现,为确定陪葬坑性质提供了确切的依据。“大厩”、“中厩”、“小厩”等文字,当是秦代宫廷的厩名,这就进一步证实陪葬坑象征的是秦始皇宫廷的马厩,或者说象征着秦始皇生前宫廷养马的场所;铁叉、铁铲、铁斧为养马的常用工具,陶盆、陶罐为养马的器具,谷粒和谷草是马吃的食物,陶灯和铁灯则是夜间喂马人的照明灯具。

马厩坑的发现,为研究史料缺少记载的秦代养马习俗和马厩的编制机构,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实物资料。

马厩坑发现和试掘后,钻探小分队分成两组,一组在陵园东侧继续扩大钻探范围,一组赴陵西开辟“第二战场”。

1977年春,陵西钻探组在内外城之间发现了和马厩坑类似的陪葬坑31座。排列形式亦是南北走向的三行排列法,只是间隔比马厩坑大些。为揭示陪葬坑的内容和奥秘,钻探队对中间一行17个坑进行了试掘。出乎意料的是,这17个坑中只是各自存有一个长方形的瓦棺,没有其他器物出土。考古人员将瓦棺的顶盖揭开,只见里面存有一具动物骨骸和一个小陶盆,陶盆的形状与马厩坑出土的相同,只是动物骨骸要小得多,显然不再是马。经过科学研究鉴定,这些动物分别为鹿及禽类。

秦始皇陵园西部内外城间的马厩坑,苑囿坑鸟瞰图(引自王学理《秦俑专题研究》)。

坑内出土的袖手立俑,当时推断此为主管饲养事务的小官有误。

马厩坑中的殉葬马与圉人

既然已有动物骨骸,说明它的性质和马厩坑是相同的,只是这里的饲养者没有在坑内。那么,这组陪葬坑是否不再设饲养的圉人?

考古人员带着疑问,对东西两侧陪葬坑又进行了局部发掘,发现每个坑中都有一件跽坐俑,其造型和神态与马厩坑出土的跽坐俑极为相似,只是有几尊陶俑和一号兵马俑坑的陶俑一样高大,姿势不是跽坐而是站立,双手不同于跽坐俑平放于腿上,而是双手揣在袖中。对于这个奇特的现象,考古人员从姿态和服饰推断,多数人认为这几尊俑的身份要高于跽坐俑,可能是主管饲养事务的小官。[2]试掘情况分析,中间的17座应为珍禽异兽坑,而两边则为跽坐俑或立俑。如果马厩坑象征的是秦始皇的私人养马场所,珍禽异兽坑也该是宫廷的“苑囿”。两组不同的陪葬坑在充分揭示了秦代宫廷制度和皇家生活习俗的同时,也让后人透过历史尘封,更加清晰地窥测到秦始皇的思想脉络和政治心态。

尽管千百年来人们对秦始皇的所作所为议论纷纷、褒贬不一,但马厩坑和珍禽异兽坑的发现,无疑揭示出秦始皇时代对于“人的价值”这一思想主题的认识和对人本身的尊重。两组不同的陪葬坑,分别埋有活生生的马和珍禽异兽,但饲养者或主管饲养事务的小官却都是陶俑。如果沿着这样的思想去观察整个秦始皇陵园布局,就不难发现三个兵马俑军阵同那个秦大墓联系的内涵。

作为军事指挥部的秦始皇兵马俑第三号俑坑的几十件俑中,没有发现具有特殊地位的将帅俑,均为普通的幕僚,其身份和地位远比一、二号坑发现的将军俑要低。作为一个军阵的指挥部而没有将军和元帅,就不能不让后人产生种种疑问。直到今天,博物馆讲解员代表的主流讲解是:军队的最高统帅是秦始皇本人,按照秦代制度,军队在出征时才由秦始皇临时任命将帅,交给象征兵权的虎符[3],而平时则不任命,军权集于自己手中……所以三号俑坑没有将帅俑。

俑坑内出土的陶制将军甲示意图(上,一号坑出土的有披膊甲;下,二号坑出土的无披膊甲)。

这种说法自然有它的道理,但并不能令人满意。因为任何一个军事集团不管在平时还是战时,总要有一位将领具体负责管理或带领作战。假设秦兵马俑模拟的是一个陈兵图而非战时的出征或作战图,那么这支军队同样应有一位将领来负责管理和承担具体责任。如果不是这样,这支大军岂不成为无首群龙、各自独立的乌合之众?一切训练、防卫、后勤供给将如何实施?

正是基于这样的事实,我们才不能撇开位于三号兵马俑坑西侧而尚未发掘的那座秦大墓,草率地把这个军阵的最高指挥者让秦始皇来担当。马厩和禽兽坑在赋予后人诸多启示的同时,也同样折射出秦大墓的主人可能就是兵马俑军阵的最高指挥者,而墓的主人也许正是生前为秦国统一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自蒙鹜之后的秦国著名将帅之一。他与兵马俑军阵的联系同马厩坑和禽兽坑中的所有动物与饲养者一样不可分割,并成为一个整体。有研究者曾经提出:“假如秦大墓的主人是军阵的最高统帅,那么秦俑军阵的性质将发生根本的变化,就是说俑坑军阵不再是为秦始皇陪葬而变成为墓主陪葬了。”

天子驾六马模拟图

但马厩坑赋予我们的认识是,马与俑双方不存在谁为谁陪葬的相互关系,它们作为一个整体共为秦始皇陪葬。同样地,墓主人和兵马俑也是作为一个整体为秦始皇陪葬的,两者在陶俑与真人真马的关系中,尽管做了完全相反的安排,但正是这样的安排,才更令人看出秦始皇对人的自身价值的尊重和良苦用心。

当然,钻探小分队不久发现的杀殉坑,则是另一种背景下的政治产物,这和已死去的秦始皇本人已不再有任何关联。悲剧的发生同秦帝国的陨落一样,实在是这位叱咤风云的千古一帝始料不及的。

注释:

[1]圉人是秦朝管理马厩、饲养马匹的人。

[2]这个观点于25年后被另一群年轻的考古学家推翻,这类陶俑的身份被看作是秦代高级文官。时程学华已去世。

[3]虎符:“符”是古代传达命令或调遣兵员的凭证。一符剖为左右两半,分存两方,使用时两半相合,称为《符合》,表示命令验证可信。战国时期兵符呈虎形,世称“虎符”。现存最早的虎符是1975年西安市南郊出土的秦惠文君时期(公元前337—前325年)的杜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