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 挚友反目

苏飞,你告诉我,你为何这么固执……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不能领你这个情啊。当初在临江城生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被亲爹抛弃的少年郎,那场令人咋舌的浩劫,夺走了我全家人的性命,如果没有兄弟们,我怎么可能活到今天呢。

口头上说我是你们的大哥,但我们本来就是伯仲,本来就是食同席寝同榻的兄弟对吗。

你不知道,在这风起云涌的乱世,“兄弟”二字真的弥足珍贵啊。

甘宁咬紧牙关,因撞击而发红的手指微微颤抖,眼角沁出泪珠。

“大哥,”那水贼不愿再直视甘宁的脸,稍稍把头低垂下去,眼睛里闪出惶恐的神情,“苏将军说,他有一句话让我代他告诉你……”

“住口!”甘宁猛地转过身来,布满血丝的双眼似要喷出火来,“我不听!”

那水贼弱弱地诺了一声,赶紧离开了。

偌大的船上只留下甘宁一个人,泣不成声。

苏飞,你这混蛋,你不是个东西。

当年临江城突发饥荒的时候,你这家伙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做了那么长时间叫花子,还不是金龙他看你可怜才把你留到身边的。当时你口口声声说大家都是一家人,说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分开,现在你却让我丢下他们,一个人走吗。

“我明白,我明白了……”甘宁仰起头来,脸上的苦涩渐渐变成了凄凉的笑,有眼泪顺着鼻翼滑到嘴里,“这步棋你酝酿很久了,对吧。当年我投靠刘表的时候,你就早想到我会有今天……原来你那番话是这个意思。我真是,太小看你了。”

既然是兄弟们给了我今天,那么我宁可拿我的前途,换来大伙的平安。

所以,苏飞,你无论如何,都劝不了我。

甘宁脸上的苦笑渐渐又变成了狰狞的冷笑。

天忽然阴下来,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开始隐隐传来隆隆的轰鸣。不久,长江的浪涛渐渐大起来了,一浪接着一浪,从遥远的天际朝这边奔来。又过了一会儿,江浪更加澎湃,江水像是被煮沸了一般剧烈地翻腾,千万朵雪白的浪花冲天而起,在半空中腾跃、回旋、俯冲,旋即撞在岸边的岩石上,登时碎裂成数不尽的小水珠,混合着岸边红红绿绿的花草,一时间宛若朱缨玉宝、水银琤瑽。豆大的雨点倾泻下来,稀里哗啦地撞在船板上、江岸边、江水里,银潋翻滚,声若雷震,惊天彻地。

甘宁没有离开,任凭倾盆大雨打在他身上,将他原本蓬松飘逸的金色的头发,冲洗成一绺一绺的,稀拉拉挂在后背上。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青色衣襟中央现出皮肤的颜色,风一吹,冰凉冰凉。脸上水痕纵横,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多时,忽然又听见一阵脚步声,一就是从岸边传来。甘宁厌恶地转头去瞧——却是黄祖的一个兵卒,也被淋得落汤鸡一般。

“甘将军,”兵卒用胳膊胡乱地拭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从怀中取出一道令牌,“太守方才下令,让甘将军去做邾长。”

“放屁!”甘宁剑眉倒竖,怒目圆睁,手指着那个兵卒的鼻子尖儿,“我他娘的哪里也不去!”

“这是太守的命令,”兵卒似乎并没有理会甘宁的怒火,低眉顺眼道,“太守令牌在此,甘将军你不得不——”

话音未落,却听见“嚓”的一声,青锋掠过,撕裂长风。鲜血从兵卒的脖颈里喷涌而出。

“什么狗屁太守……”甘宁脸上手上都沾上了鲜血,被雨水一冲,变成条条殷红的水流,顺着他的脖子和手指滑下来,扑簌簌滚落到被雨水冲洗得焕然一新的船板上,“三年前选择来这鬼地方,算我瞎了眼!”

雨下得更大了,天穹好像裂开了一条缝似的,漆黑阴冷。

甘宁到底还是挺不过这倾盆大雨,躲进了船舱里。其实躲在船舱里也不舒服——船版钉得不是很紧密,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虽然船有水道,能及时把地面上的雨水排走,但闷热难忍,令人心躁。

或许天生就注定与众不同吧,反而是这种环境更能使甘宁冷静下来。此时的他被淋得容貌更加落魄,哪有半点当年刚刚从临江城出发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身上的血迹已经基本上被冲洗干净了。那个兵卒的尸体,他没再去理会——俗话说,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无论如何,既然他当年投靠黄祖本身就是个错误,那就算一错再错,又能怎么样呢。

甘宁脱去湿透了的上衣,解下腰间的铃铛,将它们随意地丢在地上。或许是在雨里淋得太久了,再加上他小时候就曾因为被拖下水游泳而生过病,此时竟浑身发烫,也渐渐地神志不清了。他咳嗽两声,趴在木桌上,拿手臂盖住脸,沉沉睡去。

由于浑身无力、神志恍惚,甘宁记不清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他是怎么被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卒强行拖下船,又是怎么被连拖带拽地拉到了江夏城里,又是怎么如同喝醉了酒一般踉踉跄跄地来到黄祖跟前的。

“我还管不了你了,”厅堂上的黄祖“啪”地一拍桌案,眉头紧蹙,气冲斗牛,“我好心给你个官让你当,你非但不领情,还敢杀我的侍从?甘宁,你吃了豹子胆啊?!”

甘宁默默地跪在厅堂里,一言不发。虽然还在发烧,但他已经被黄祖这一通训斥弄得清醒了不少。他低着头,却用余光从垂下来的头发缝里环顾四周的文武将领。

没有苏飞,真的没有他。

这个可恶的家伙,该帮上忙的时候到了,他又在哪里?

“你以为你立了点小功就能为所欲为?”黄祖从椅子上站起来,八字胡气得直颤动,他用手指着甘宁的脑袋,“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你还有点羞耻心没有?”

甘宁厚起脸皮继续保持沉默,假定黄祖在自言自语——就像当年跟苏飞开玩笑一样。

但黄祖这次是要动真格了。

“拖出去,斩了!”他再次拍响桌案,大声喊道。

甘宁吓了一跳,冷汗迅速地冒出来。难不成真就这么倒霉,怀着一片好心拒绝了苏飞,到头来要死的人却是自己?

可是,金龙的梦想还没实现,我的事业才刚刚起步,还有这些年来一直在江东等待他的讯息的周瑜……这辈子才刚刚开始,那些人那些事都输他心头的牵挂,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吧?

那一瞬间他真希望苏飞能出现在这里——怎样都好吧,哪怕这又是你的恶作剧也好,我都认了。

我还没真正做成什么事,却先接二连三地栽在你手里,我认了,你这个机灵鬼。

说实话,此时此刻,我宁可相信这一切都是一场闹剧啊。

然而,苏飞始终没有出现。周围的文武也没有人替他求情——说实话,这个时候能有人为他一个功少罪多的杂号将军求情,那才叫奇怪呢。

那是甘宁平生第一次亲临刑场。此时,雨已经基本停了,刺眼的阳光直射下来。一只鹰展翅划过空中——深秋的天空显得格外空旷辽远,盛夏近在咫尺的云彩变得遥不可及;高大的白杨树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被雨水冲刷得绿油油的。地上尚泥泞,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深一脚浅一脚。

甘宁看见刽子手举着刀,那刀锋上已经有了些许豁口,在阳光的映射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他长久地盯着那刀锋,直到白光把他的双眼都刺得生疼。他眼前渐渐发黑,脑子里也越来越混沌。

我要死了?

我就这么死了?

这就是我的宿命吗?

甘宁忽然笑起来,笑容里泛着凄冷与无助。人生如梦啊,命运总是在戏弄他——虽然他始终相信他拥有改变命运的力量——难不成这一切的违背一切的抗拒,最终的结果,仍然是一场悲剧吗?

周围变得寂静无声——虽然是在正午,但深秋时分是难有这样的静谧的。风渐渐少了。白杨树影斑驳,把零碎的阳光洒在泥水横流的地面上。

陡然间,宛如银瓶乍破般地,一阵混乱的马蹄闪电一般袭来。霎时间,泥浆溅射,人声混杂,铁刃相撞,乱作一片。

甘宁偏头从眼皮缝里张望——一小队全副武装的人马突然冲进来,在刑场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泥水飞溅;士卒猝起不意,不知所措,被赶得东躲西藏。

带头那人全身裹着金色铠甲,目光炯炯,面容刚毅;骑着一匹褐色的高头大马,左手紧紧攥住另外一匹黑马的缰绳,右手倒提一把长刀。挥手之间,那刀上下翻飞,呼呼生风,飒飒有声,舞成无数条银白色的闪电,斩风破尘而来。

苏飞!

小四……真的是你吗?

甘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灵巧地挣脱了绑缚他的绳索,腾跃起来,抽出腰间宝剑朝着两个刽子手虚晃一剑。恰巧苏飞也赶到了身边,甘宁就借着身体惯性的那股劲儿,稳稳接住苏飞抛过来的缰绳,一个凌空翻身稳稳落到黑马的背上。两人把刑场搅了个底儿朝天,又带着另外几人扬长而去。

“嘿,小四!”甘宁挥剑砍翻了一个兵卒,朝苏飞笑道,“你还真有两下子!”

“别逞能,”苏飞故意面无表情——其实在那般厚重的盔甲里笑也笑不出来,“你没穿铠甲,小心别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们都在哪里?”

“江边船上,就等我们了。”

甘宁才算松了一口气。

等到黄祖赶到刑场时,几人早就走远了。

……

“你是怎么想到这招的?”甘宁朝苏飞撇撇嘴,“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

“傻瓜!”苏飞强忍着笑回敬他,“到是是我想问问你——刚才我都看见了,你明明可以挣脱那两个刽子手啊。”

甘宁眼球转了转,嘴唇稍稍动了几下。

“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苏飞嘴角朝上一勾,把眼珠转到眼角上盯着甘宁的脸,“你是不是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说不准,”甘宁叹了口气,用手掌拍拍还在发昏的脑袋,“那时候脑子晕,迷迷糊糊就跟着他们走了。”

许久的寂静后甘宁才发现,苏飞一直在盯着他看,那瘦削的脸上嵌着的眼睛里射出的目光,似乎要把他整个人从上到下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都扫描一遍。

“你发烧了?”

甘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赶紧把上衣给我穿上!”

苏飞二话不说,解下自己铠甲外面的黄色马甲,像往树上搭毯子似的挂在甘宁身上。

甘宁这才发现,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光着膀子。下雨再加上天气转凉,他的上身几乎都冻没了知觉。

“我看你啊,”苏飞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颧骨因为笑变得更加突出,“你这家伙,就是屡教不改。”

“你倒管起我来了?”甘宁也乐了,金色的头发被风撩起来,朝背后飞扬开去,“跟当年的沙沙姐似的。”

“沙摩莉,你还记得她。”

甘宁微微点头。岁月不待人啊。自从他离开临江城,到现在已经有四好几年的时间了。都说,岁月是把刀子,能够把人心头最重要的记忆连根剜去。但是甘宁不会忘记沙摩莉,因为那封信,会带着岁月的痕迹,将他这个传信人,永远地,与她的名字绑在一起。甘宁不知道,这辈子他究竟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沙摩柯,但无论如何,那个朝阳熔金的早晨,那个静静坐在菩提树下的沙摩莉,会把当年那些记忆,深深烙进他的脑海。

甘宁紧紧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似乎想摆脱什么不愉快的记忆似的:“我们在往下游走吗?”

“不,”苏飞好笑地望了望并没有人划桨的一队船,“我们在逆流而上。”

“还说笑话!”甘宁无奈,“都被你弄糊涂了。”

“先甭说这,你知道当时我派人捎给你的那句话是什么吗?”

甘宁略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候着急,不晓得。”

苏飞没理会他,而是依旧望着前方——清波**漾、粼粼发亮、水天一色。

“相信我。”他喃喃,似乎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相、信、我,”苏飞认真起来,一字一顿道,“我永远都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对不起兄弟们的事。”

甘宁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氛变化搞蒙了。

“你还是犯傻的时候最有意思,”苏飞忽然站直了身子,朝远方眺望了一会儿,“兴霸,你还是把自己打扮整齐点儿,准备到别人家做客吧。”

甘宁一愣,旋即也跟着苏飞超远方望去——水天相接的地方,落日熔金,绚丽的火烧云如同那年在临江城看到过的一样。不多时,隐隐地听见船桨拨动江水的声音。很快,那声音渐渐近了,一队高大华丽的楼船的剪影,在夕阳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