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初来乍到

甘宁连忙止住了船队。对面那队楼船渐渐驶近了,船上的细节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谁啊,”甘宁斜着眼瞥了对面一眼,心里却一直在打鼓,“想拦我路?没听说过锦帆贼甘兴霸的大名?”

“你行了你,”苏飞瞧他那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模样,哭笑不得,“这么些年了,你还是老样子。”

甘宁也跟着他没趣,趴在船舷上用手托着脸:“你说,不贵是黄祖派人追杀我们吧?”

“乌鸦嘴。”

正说间那队船已经来到了面前。楼船高大而气宇轩昂,上面站满了身披铠甲的士卒,个个执枪挎盾,精神抖擞。桅杆上的白帆顺风鼓起,船头上一人身穿黑色铠甲,披着天蓝色战袍,左手自然地搭在船舷上,右手握住腰间佩剑的剑柄,蓄着刚硬的络腮胡,浓眉大眼,目光炯炯。

“你认得?”苏飞怔了一怔,嘴唇稍稍翕开一条缝儿,“我没见过他,不像是黄祖的人。”

甘宁也认真起来,金色额发下的一双眼睛俊朗有神,目光深邃辽远。两方对视很久后,甘宁才低声开口:“这人有点来头。”说罢他稍抬下巴,目光从那将军身上顺着桅杆滑过去,最终停在那面迎风飞扬的帅旗上。

白色的帅旗配上朱红色的牦牛尾装饰,迎着江风一浪一浪的在半空中飘动。上面一个黑色的“吕”字,写的气势磅礴、方正刚劲。

“甘将军,”不等甘宁回过神来,那蓄络腮胡子的将军却先发话了,“远道而来,甚是辛苦。”

……

“吕蒙,子明……”甘宁抠着手指甲饶有兴趣地玩味着他的名字,全然不顾坐席对面的那将军已经板着脸盯着他很久了,“我总觉得,我跟你见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笑话,你又何曾见过我,”吕蒙无奈地摇摇头,举起酒勺往两人的碗里各添了些酒,“中护军说得不错,想要跟兴霸你打好交道,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中护军?”甘宁忽然抬了抬眼皮,“那是谁,大叔?”

“周将军,他说他认识你,”吕蒙把酒杯端到唇边饮了一口,旋即好似被人从后面拍了一巴掌似的,表情陡变,“喂,你这家伙,你喊谁大叔?”

“你啊,”甘宁继续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悠哉悠哉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吕蒙,“瞧你这般模样,称呼你‘大叔’最适合不过了。”

诚然,与没蓄胡须、一头金发、孩子气十足的甘宁相比,吕蒙的样貌更像个深沉的大叔。

吕蒙哭笑不得:“但是在看年龄的份上不要看脸如何?”

甘宁甩了甩满头金发,笑嘻嘻地反问:“那么在看脸的份上不要看年龄如何?”

说罢两人一齐大笑。这一笑,甘宁也不觉得脑袋发热了,浑身也不酸痛乏力了,吕蒙就这样在他最痛苦最迷惘的时候闯进了他的世界,把江东的第一缕阳光,掺杂着笑声带到了他的身边。

诚然,还是这样的朋友,更能让人感到宾至如归。

他与你一样性格,没有多余的书生文艺气质,也不像久经沙场的战将一般冷酷绝情。他喜欢说笑,喜欢和你打成一片,喜欢抛弃了上下级关系而与你平起平坐地交谈。你们刚刚认识,却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记忆里的某个角落就有着他的印象,虽然最终也说不清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么说来,”自从参军以后,吕蒙已经很久没找到这种故友重逢一般的愉悦感觉了,“你和周将军有交情?”

“你说公瑾兄啊,”甘宁夸张地作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几年前我刚跟着黄祖的时候,他半夜里偷偷摸到我船上去——那何止是有交情。”

“他还是老样子,”吕蒙轻声笑出来,络腮胡子配上孩子气的可爱笑容,使他拥有了一种被硬汉气息包裹在内心的、别样的温柔,“我本来以为,那件事之后他会变得多少内敛一点儿——看来我猜错了。”

“什么事啊大叔?”甘宁眼睛一睁,立刻来了精神。

“你这家伙,说给你你也不懂,”吕蒙看着他那副求知若渴的模样,故作嗔怒道,“还有,你若再叫我大叔,有你小子好看的。”

甘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眉毛弯成一个“八”字。

“兴霸,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吕蒙忽然换上了一副愁苦的样子,眉头微蹙,脸上的笑容也消散殆尽。

“大……叔你尽管说。”甘宁略一犹豫,终于还是决定了冒着被教训的危险喊出了那句“大叔”。

“你还是不要与周将军深交为妙,”吕蒙却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故意逗乐子的甘宁,“不客气地说,以他现在的处境来看,谁与他深交,谁就要倒霉。”

甘宁,抱歉,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虽然江东内部的一些事情,你现在还不懂。我不知道孙策的死对他还有没有影响,但有一点事可以肯定的,就是建安五年的那场闹剧,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这场闹剧不是随着先主公的离去就结束了的,反而是,在公瑾一身戎装带着江东大半兵马回程奔丧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周瑜这个人,他真的不能跟你做朋友,否则,你们俩都会吃亏的。

“谁知道呢,”甘宁似乎并没明白吕蒙的意思,继续漫不经心道,“公瑾兄是个出谋划策的天才。”

子明,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周瑜这个人,并不仅仅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将军。这里面的故事,或许没那么简单,但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甘宁,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个知己。

“而你将来,只怕也注定会成为我江东的武魁啊,”吕蒙颔首道,目光深沉,“你武艺高、人缘好、劲头足,若是被埋没了,太可惜。”

甘兴霸,你知道周瑜他工于心计,更加之主公涉世未深、地位未稳——那你觉得,如果他跟你关系搞得非常好,结果如何?

吕蒙忽然摇头,似乎已经不愿再想这些事情。也是,世事变幻,沧海桑田无常,未来会怎样,他又怎么预料得到呢。

更何况,这所有的想法,都不过是他——一个常在战场的局外人——胡乱杜撰出来的啊。

那夜的月,出了奇的明净。天幕森蓝,几颗星子稀疏地点在夜空中,宛如一碗黑水银里不慎滴落了几颗白水银。

自打甘宁离开临江城后,他已经很久不曾赏到这般安静祥和的夜空了。他不记得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也或许,不愿再去想这些了。他不愿再记起自己的年龄,尽管岁月已经在他身上悄悄刻下了印痕——数不清的伤疤、痛苦的记忆,以及这些年来在迷茫中经历的风风雨雨。

他自己好似水雾弥漫的江面上,一只孤独的小船儿,飘飘****,不知从哪里来,也没有方向。

直到来当江东,他才算真正找到了一个能够歇脚的地方。

甘宁在江东受到了孙权的优待,比起前番的刘表和黄祖,待遇要好得多。更难得的是,孙权答应了他希望自己完全统领所率五百水贼的请求——这样一来,原本郁郁不得志的甘宁在江东地位迅速上升,甚至自成一派独立的势力。孙权也考虑过一些其外的问题,但看到甘宁对于江东这方土地非常满意,再加上他天生桀骜不驯狂放不羁的性格,也就由着他来了。

但事情不是这么顺利就能完成的。来到吴郡的当晚,甘宁忽然接到了一个消息。

报信的人是他的一个水贼兄弟,来到甘宁府邸里的时候,连喘粗气,神色惊恐:“大哥,请你快出面……救救苏将军吧!”

“谁?”甘宁一愣。

“苏……苏将军!”

“苏飞?”甘宁更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出什么事了?”

“大哥神勇,前些日子略施巧计,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擒获黄祖……”水贼憋得满脸通红,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得得得,先别说这,”甘宁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先进来吧,里面通风,外边太热了。”

那时候正是盛夏时分——又是一年盛夏。吴郡的盛夏比巴蜀临江要炎热一些,但雨水相对较少。每每下过雨,空气里便凝结着一股泥土的芬芳气味。这里的草木品种极多,有些是随处可见的,也有一些叫不上名字。偶尔会有各种各样的蝴蝶翩翩舞过——蝶戏花、云拂月、花弄影,如果没有战场的兵荒马乱,江南自是一片诗中画中的仙境呢。

这与甘宁梦中见过的情景,完美吻合。

想象中的江东就应该是这般情景呀。战争、硝烟、杀喊、鲜血,真的如同滔天巨浪一般,转瞬之间,就能让宁静祥和的天堂,变成万鬼哭号的修罗场啊。

“大哥,”水贼在院子里找个石凳坐下来,呼吸渐渐变得平稳,“黄祖被擒,本来应该是件好事,”他叹了口气,双目黯然,“只是没想到,反而连累了苏将军。”

“怎么可能?”甘宁大惊失色,“苏飞在这里待了两年了,也不曾有过什么问题——虽然主公一直没明问他的来历,但至少没有理会,为何……”

“是黄祖,”水贼摇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愤恨,“死到临头非得再找个人陪着他——大哥你是周将军和吕将军联名向主公举荐的,所以黄祖不好说话,但苏……”

“混账!”甘宁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我甘兴霸这辈子最恨打我兄弟们主意的家伙,竖子敢迷惑我主公,不得好死!”

“大哥息怒,黄祖已经死了,”水贼连忙去劝,“如今只是苏飞还身陷囹圄,大哥你一定要去向主公说明情况。你知道的,孙家与黄祖有杀父之仇,早就渴望一雪前耻了。至于杀不杀苏将军,主公虽然还拿不定主意,但他已经准备了两个匣子——”

是的,孙权准备了两个匣子,一个用来盛放黄祖的脑袋;另外一个,就是留给苏飞的。

你也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啊。

甘宁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东西一样,身子猛然一颤,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说什么。

说实话,让我向主公求情,救苏飞一命,这不是件难事——真正的难事还没出现呢。

我来到这里两年了,他都远驻外地,我们还没有碰面的机会,但他估计已经听说我投奔东吴的消息了。一旦我们碰了面,今后的日子,我将怎么一天天在惶恐中挨过去,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当年的那一箭,射穿的不仅仅是那个人的头颅,更是他尚且年少的心啊。当年公瑾说能把我俩调开,但这不是万全之策啊。他如果得知,他当年的杀父仇人,那个轻狂恣肆的水贼头子,此刻就在他的面前,跟他在同一阵营里,他能够忍得下这口气吗。

那天,甘宁在孙权面前叩头流血,极言当年苏飞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如他所言,孙权当即赦免了苏飞,仍然让他作为甘宁的部下。

孙权不是本来就没有杀死苏飞的意思,只是手中的一封从朔北远道而来的信件,令他终日惶惶,忐忑不安。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欲与将军会猎于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