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话 祸起萧墙

另一只花色鸽子好奇地飞过来,与苏飞带来的这一只并排站在一起。两只鸽子互相对忘了一阵儿,似乎乍然觉得眼前的对方便是自己的影子——同样的花色,同样的个头,除却尾羽上白色羽毛的数目外,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脚爪上绑着的信筒也是一样大小,只不过金祎那只是竹制的,而陆逊的是木质的。

走廊里红漆雕花楹柱边等间距安放着烛台,微弱的光芒将两只鸽子和走廊里的嘲风石像的剪影一起拓印在草地上。

苏飞见到陆逊时,他也像方才的甘宁一样,才从**起身,睡眼惺忪的样子,愈显得面容精致俊美。

“陆、陆先生,”苏飞嗫嚅道,“三更半夜的,打扰了。”

“无妨,”陆逊浅浅一笑,有一丝碎发从耳后垂到鬓角,被窗缝里踅来的晚风吹起丝缕,落到唇边,“将军尽管说便是。”

陆逊似乎生来便是这般文弱秀美的模样。若是说年龄,应该也早过了而立之年,但身上那股富家公子的清秀韵味始终未曾褪色。有人说,是命途多舛,才迫使他少时而孤,却又偏要把他安放在风雨飘摇的江左世家豪门。若不是那天在濡须口亲眼看见陆逊率领大军在敌阵中左冲右突,这般书生模样的人,还真难让人将之与战场二字联系在一起。

“陆先生,”苏飞思索了一阵儿,终于开了口,“曹操樊城告急,下一步江东是与曹操结盟,还是继续维持孙刘联盟?”

本以为陆逊会对他突如其来的询问表示惊讶,谁知他开口却是淡淡一句:“姑妄言之,和与不和,静观时变。”

苏飞一时语塞,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至极。

陆逊望了一眼苏飞不自在的神情,旋即又补充道:“是甘将军让你来问我的吗?”

苏飞只得点头。

“回去转告他便是,具体怎么做,我自有安排。”

苏飞缄默着退出内屋,心烦意乱地冲着走廊上那只鸽子打了个响指,那鸽子便通人性地飞回到他肩头。苏飞将方才放在袖口中的纸条又借着烛光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心中却越发烦闷,另一只手攥紧拳头,关节作响。

陆逊缓缓踱到门前,在保证自己的影子不被苏飞发现的前提下注目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直到苏飞的脚步声已经渐渐小到听不见了,方才微微叹了口气。

“说实话,其实你已经有对策了,不是吗?”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温婉的女声。

“冬儿?”陆逊心中一惊,回头看时,却见孙晴缓缓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眉眼含笑。

“诚然是,”陆逊点点头,“一些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何况甘宁这个人,我实在是太了解了。

我若告诉他,岂不是在引火自焚。

“所以夫君你的意思是?”

“合作,”陆逊咬字清晰道,睫毛微微一瞬,“与曹操合作。”

“不要孙刘联盟了?”

“冬儿,有些东西你其实没必要了解太清楚,”陆逊将双手轻轻搭在孙晴吹弹可破的肩头,“哪里有真正的联盟,只有真正的利益。当年赤壁抗曹胜利后,刘备他暗中夺我荆南四郡,难道那时候他还顾及着孙刘联盟,所谓的‘同甘共苦’吗?”

孙晴识趣地点点头,一抹红晕乍然飞上脸颊。

陆逊嘴角微微一扬。

更可笑的是,十年前的我是多么愚昧无知,竟然还会因为旧时恩怨,暗中帮助刘备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几乎毁了江东整条荆州前线。

那时候我就立誓,我一定会用刘备的血和他的十万雄师,祭奠周瑜的在天之灵。子明,你没有发觉吗,其实在你等到机会的同时,我也等到了。

只是这一次,我选择退却一步,让你一回。

陆逊余光里瞥见桌上的宣纸,忽然想起心中一事:“我得写信告知主公——江北使臣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万一再有什么失误,以江东现在的实力,未必承担得起。”说罢就要提笔蘸墨。

孙晴却忽然上前取下他手中的笔:“夫君休息便是,我来代笔吧。”

陆逊惊讶地望着孙晴,一句“冬儿你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硬是哽在喉咙里没说出来。他淡淡一笑,放松地坐在**,脑袋枕着一只手臂脑后三千青丝一半泊在温和的烛光里,丝缕发着彩色的光:“成。按我说的写便是。”

孙晴款款一笑,削葱根般的柔荑执笔,轻巧地在宣纸上留下一行蝇头小字。那字迹竟然与陆逊的一模一样。末了将那纸条徐徐裁下,问道:“夫君,遣使送去?”

“不用,”陆逊半眯缝着眼睛,伸手慵懒地一指窗外,“信鸽,它信得过。”

其实陆逊不是没害怕过孙权会因为当年射死的那只白色信鸽而质疑他,但经过许多次冒险的一来二往,他也渐渐发现,孙权似乎已经将当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况且自己又是他的宠臣,就算一时冒犯怕也不会在他心里留下太多印记吧。

想到这里,陆逊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那天孙权莫名其妙质问他为何要劝他进兵的事情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他闭上眼睛,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泊着烛光的脸上多了几道印痕。

却忽然睁开眼睛,猛然起身朝着门外喊道:“冬儿!”

也就在同一时间,孙晴一只脚刚好踏进内屋的门槛。

“夫君,怎么了?”她心中一惊,脚步不自觉地趔趄了一下。

“信鸽放了?”

“放了。”

陆逊的眼帘缓缓低垂下来,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傻子。旋即换上一贯的轻浅微笑:“罢了罢了,只是担心而已。”

话一出口,陆逊忽然想在心里仔细询问自己一番。

我担心的是什么?

是信能不能安全传到主公那里,还是……

还是信的内容,究竟写的是什么。

陆逊故作自然地侧头望了望窗外——透过窗棂可以隐约望见泼墨般的夜空,还有一颗明亮的北极星,危悬在黑水银般的夜色里,忽明忽暗。子夜的天空,静谧得令人心醉。

“我会在近日亲自面见主公,”陆逊思忖了一番,还是不无担心地补充道,“这一次,不能再有丝毫的缺漏了。”

看样子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这话分明是说给孙晴听的。

……

“文远,这一回,你总该跟我好好解释清楚了吧。”

曹操将那张刚刚展平的纸条放在张辽营帐的案几上。

樊城一仗进行得并不顺利。本以为是关羽过于心高气傲、得陇望蜀,况且樊城本身便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想要坚守很轻松,不料时间一长,竟没想到荆州兵还真能打持久仗,而且城内粮草军械储备和将士军心都每况愈下,事发突然,令人始料不及。

“丞相,这是金将军……”张辽心急如焚。

“先别说什么金将军,”曹操忽然打断了他,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犀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张辽的双眼,“我可以明说给你,上一回质疑你通敌,不过是我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罢了。我本来就没打算在逍遥津活捉孙权,就像赤壁之前刘备无路可走时孙权没指望剿灭他一样。”

张辽身体一颤。

“如果我没猜错,能用这种口吻跟孙权讲话的人,应当是他的近臣,”曹操扫视了一眼那张小纸条,“他的意思是——不想和我结盟。我的使臣已经派往江东了,不出十日便能得到消息。”

他背着手面朝外站在营帐门口,长风掠过衣袖,呼呼作响。

“文远,”曹操忽然转身,与身后的张辽四目相对,“你如实告诉我,你这里怎么会有江东那边的传信?”

张辽有口难言。

“需要我自己问孙权吗?”曹操的语气又严厉了一些,“兵临城下的时候,我不想处理你和金祎,但我劝告你一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末了拂袖而去。

留下张辽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心里打破了酱油瓶似的五味陈杂。

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曹操才离开不过一刻钟,金祎就急匆匆地赶到了。想必他刚从前阵下来,身上的铠甲还没来得及更换,金色的吞龙盔被阳光照耀得熠熠生辉。战袍的一角被撕开了,沾着些许黄尘。

“张将军,前阵失利了,”他大口喘着粗气,脸色微微发红,“于禁和庞德做了阶下囚,山洪已经淹没了樊城,只怕曹将军抵挡不了太久。”

张辽闻言大吃一惊,目光呆滞地喃喃道:“内忧外患、内忧外患啊。”

金祎忽然瞥见了桌子上的信纸。他随手将它拈起来扫视了一番,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文远,我那只信鸽,它现在在哪里?”金祎的声音几乎颤抖。

张辽心烦意乱地冲着帐外打了个口哨,那信鸽便扑棱着翅膀飞到金祎面前来。金祎伸出手将它稳稳接住,只第一眼,便令他惊讶不已。

“不,这不是它,这里面绝对有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