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话 阴差阳错

一转眼便是两年时间。

两年里甘宁和苏飞没再与金祎联系过,而曹操的信使也迟迟没有来到江东。偶尔望见天空飞过的鸟儿,甘宁会跟苏飞调侃,说没准儿是曹操又变了心,转而想与刘备联手,一并攻打江东了。每当他开这种玩笑时,苏飞总要像从前那样挥起拳头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捶一拳,一边骂他一句“乌鸦嘴”。末了看着甘宁一边揉肩一边满脸灿烂笑容的模样,莫名又觉得这个年近不惑的汉子有些返老还童。

还是说,时光真的能治愈一切呢。

当年得知凌统死讯后的景象,虽然是事后陆逊描述给他的,却至今仍历历在目。苏飞知道甘宁与凌统的关系向来朦胧难以言清,但至少不像普通的杀父仇人那样恶劣。本以为甘宁会一直带着悲伤活到现在,看来他想错了。

这年立春的时候,天气尤其冷,像是前几年的三九天一样。江南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积雪很厚,白皑皑地淹没了整座秣陵城。枝头的雪压弯了枝杈,被阳光一照,反射着亮晶晶的光芒。阳光也不似先前那样温暖,被冬天包裹了一层寒霜似的。

“兴霸!”

甘宁正要解衣就寝,忽然听见院子里一声呼喊,紧接着便是一阵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

“怎么了,苏飞?”

甘宁疑惑地起身,方要走出寝室,却与苏飞撞了个正着。

他的金色头发完全披散下来,长度到了腰间;身上的肌肉线条比以往更为结实,虽然穿着较厚的里衣,却仍然看得一清二楚;嘴唇周围的胡须也比两年前密了很多,聚集成乌黑的颜色,刚毅中更添一份铁血将军的犀利;面容依旧俊朗,只是已经被岁月刻下了数不清的印痕。

苏飞手中托着当年他与金祎联络的那只花色信鸽,黑色尾羽间两根白色羽毛尤其显眼。

“金祎又来信了?”甘宁睁了睁眼睛。

“来信了,”苏飞才来得及喘一口气,也不见外地坐在甘宁床榻边,半边脸泊在忽明忽灭的烛火中,“曹操的确想与东吴联手,而他们已经准备先行一步……”

“慢着慢着,”甘宁吃了一惊,“他们有什么动向?”

“樊城,”苏飞下意识地把声音压得很低,“关羽被派遣镇守荆州后,兵刃直指樊城,只怕……”

“只怕刘备有夺取荆州全境,向东扩展版图的意思?”

“不错。”

甘宁略微思索了一下,忽然直视着苏飞的眼睛,严肃道:“是时候了。你先去问问伯言是怎么个看法,我这就去会会子明。”

末了又补充道:“带着金祎的信,另外莫要向主公走露了风声。”

苏飞下意识地望望窗外的天空,又侧耳听了听鼓声——已经到了夜里二更。月明星稀的夜,四下里一片静谧。偶尔听见细小的风声,从窗棂间游走而去。

“可是兴霸,这么晚了,”他不无担心道,“吕都督远在陆口,你要星夜兼程……”

“无妨,”甘宁的神情依旧严肃,“家国大事要紧。”

苏飞只得依了他。

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甘宁的眉梢微微一蹙。口中叨念有声。

苏飞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很久才听清楚“子明”二字。

子明,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等待的时机,如今已经到了。

但是我不会让你轻易与曹操联手,因为曹操此人,老魅奸滑,你若是协助他灭了刘备,他便要得寸进尺,犯我江东了。

现在你也是驻守陆口的大都督,当年我敢公然与周瑜争执不下,如今我也敢在你面前不卑不亢地陈述立场,尽我一切所能阻拦你。

那天甘宁星夜赶到陆口,直接来到吕蒙府邸。

时间已经到了凌晨,天边泛起一痕鱼肚白,天色变成水晶般剔透的湛蓝色。微微发亮的东方隐隐看到薄薄的朝霞。最近的天气还算晴朗,夜里的云彩很少见,月与星子洒落在天穹中,直到太阳初生时还明亮耀眼。

甘宁穿着一身平日里不常穿的简朴黑色衣裳,腰间悬着“击水”长剑,头发半绾起来,没有戴冠,只插着一根发簪,余下一半披散在肩头,随着掠过的风丝缕飘飞。

“将、将军,小的先去报告吕……”府邸前一个兵卒见甘宁突然赶到,不禁大吃一惊,慌忙说道。

“免了,”甘宁浅笑着摆摆手,“我跟子明是兄弟。”

这“兄弟”二字,说出口的一瞬间,甘宁心里忽然有些发怵。

自己与吕蒙,有两三年没见面了。自从得知孙权认命他为江东统兵大都督的那一刻,甘宁心里就有种朦朦胧胧的预感,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终归还是要发生了。也就在同一时刻,他真正感觉到自己与吕蒙之间开始产生了隔阂——捉摸不清的隔阂,正与当年他与周瑜一般模样。

或许正如同他是金龙的继承者一样,吕蒙也终究要是周瑜的继承者,而且会把这副争强好胜的性子,发展更甚。

甘宁站在府邸门前许久,思忖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改口:“大叔,是我。”

“兴霸?”吕蒙在铜镜中瞥见甘宁的身影,心中吃了一惊,连衣服也来不及换便出门迎接,谁知撞见的却是甘宁这身黑衣披发的装扮,“兴霸,你这是怎么回事?”

“无所,突发奇想罢了。”甘宁咧嘴一笑。

“又不是小孩子,好歹也是我江左堂堂折冲将军,上了街不怕被人笑话。”吕蒙打趣道。

“大叔,这段时间来陆口接到过什么消息没有?”甘宁却不愿意单刀直入。

“不曾,兴霸进来说吧,外面江风太冷,”吕蒙一边奇怪着甘宁你大老远赶到我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一边仔细琢磨着他的意图,“除了刘备换关羽镇守荆州,近日口口声声要攻克樊城之外。”

甘宁始终注视着吕蒙的面容,看他说话时的模样,络塞胡须中的嘴唇一张一合,神色平静,面容没有哪怕丝毫的改变。两人进了里屋,吕蒙唤人上了酒水。吕蒙不动声色地给他和甘宁各斟了一杯,酒水很清澈,带着雨后江水特有的芬芳气息。

“子明,”甘宁灌了一口酒,忽然正色道,“曹操准备与江东联手,现在你是大都督,敢问你准备怎么做?”

“是吗?”吕蒙闭眼抿酒的姿势不曾改变,只是微微一挑眉毛,“是江北信使到了,还是?”

“这么说来,子明你已经早有打算?”甘宁被吕蒙波澜不惊的态度吓了一跳。

“我能有什么打算?”吕蒙微微一笑,“兴霸但说无妨。”

“小道消息罢了,”甘宁无奈,“家国大事,不敢不当真。”

“认识多少年了,难得见兴霸这么严肃。”吕蒙放下酒杯,与他深沉对望了一眼。

也就在目光忽然撞上吕蒙眼睛的一刹那,甘宁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双向来柔和含笑眸子里深深隐藏的另外一些东西——那是一种先前从未在吕蒙眼中发现过的神情。

“兴霸,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便告诉你也无妨,”吕蒙嘴角一挑,忽然“嚯”地起身,方才的柔和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常见的冷峻神情,“自从我来到陆口至今,已经在此厉兵秣马三年了。荆州这座城,我们要定了。”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可是子明,到底是荆州几座城池重要,还是江东安危重要?”甘宁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我不信你就心甘情愿地,看着曹操吞并刘备后,再剑指江东。”

本以为按照他所熟知的吕蒙的性格,至少应该坐下来仔细思索一番,谁知他脸上忽然染上一抹冷笑,唇齿间吐出三个字,令人不寒而栗。

“无所谓。”

无所谓,现在我一心只想取下荆州。

否则,我当年为何要在战败之际,放下面子向主公要求这个陆口守将的职位?

我可以等。

但只要我认为时机成熟了,我就可以不顾一切。

“兴霸不必多言,过几日等到了信使,我便向主公上书,”吕蒙缓缓坐下来,又徐徐饮了一口酒,“而且,我能保证,既让东吴夺取荆州,又不会让他曹操犯我分毫。”

“至于刘备,我就不客气了。”

……

苏飞站在走廊外等着,金祎的那只花色信鸽站在他肩头,小脑袋一一伸一伸。天空泼了墨似的浓黑,虽然因为有了明月而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这种能包吞一切的静谧的夜色还是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力不从心。苏飞望着天空中危悬的半圆的月,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当年甘宁对月独酌的情景来。

说来可笑,这些年都在没见过他还有那般的闲情逸致。许是甘宁已经忘记了当年在故乡临江赏过的月景,亦或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奇奇怪怪的感情会自动消失不见?

却蓦然有些淡淡的失落。

经过这些年的征战,自己也由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瘦削青年,逐渐变成一个身体结实的将军了。当年的那些图景,竟然头一回变得如梦似幻、遥不可及起来。

忽然听到身后有侍女轻声道:“苏将军请进。”

苏飞便将那鸽子放在走廊的栏杆上,自己走进内屋去了。

那鸽子好奇地左右移动了几下脚步,忽然听见不远处,又传来一阵鸽子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