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话 豁然开朗

甘宁一路失魂落魄地到了孙权府邸,寂静肃穆的氛围吓得他浑身猛一哆嗦,神智也清醒了一些。汉白玉雕花墙壁被烛火映照得通明亮堂,青铜狮兽反射着烛火明晃晃的光芒,照得眼睛发痛。孙权背对着府邸正门的方向静默地背着手伫立在堂屋里,脸庞微微向上仰视,但看不到面容。半绾起的头发被一顶精致的双凤银冠束在头顶,加一支冰紫色的玉簪。余下的头发梳理整齐,瀑布一样从肩头倾泻到腰际。没有丝毫的风,烛火和发丝都是直线,愈衬得气氛空寂而令人窒息。

前脚方才踏入堂屋,便听见孙权微起双唇道:“兴霸,你总算来了。”

旋即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书信,将它紧攥在手心。缓缓转身,踱到甘宁面前,将那封书信递到他面前:“孤从未想过,二十年前亲眼目睹了兄长的离世,十年前飞雁传书告知孤公瑾走了,如今孤却要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再亲耳听闻公绩的噩耗。”

书信宛如深秋的落叶般,从孙权手中滑落,静静地落在甘宁手中。

甘宁跪倒在地,目光呆滞地用颤抖的手指将那封书信徐徐展开。不错,是公绩的字体,那般娟秀却不失一股深藏不露的豪放气概的小楷,正是他这些年来最熟悉的字迹。他扫视着书信上的文字,目光掠过最后一个字后,泪如泉涌。

“兴霸,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人哭着来到世上,一辈子就一个任务,就是学会怎么去笑。而我,还想看一眼你笑的模样。”

短短三行,牵出这辈子多少瓜葛。

甘宁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

忽然像发了疯一般,仰天咆哮:“公绩——”

“公绩——”

“公绩……”

回声在吴侯府里不绝于耳。

泪水哗啦啦地留下来,星星点点沾湿了那张信纸,将上面的墨迹氤氲开来,在甘宁手中,融成一片朦胧的灰色。

灰色,恰是凌统生命的底色。

幼年丧母,十余岁随父从军,十五岁父亲战死,十七岁得知要与自己的仇人同主共事,二十七岁差点阵亡沙场,二十九岁过早离去。

他的世界,都是灰蒙蒙的。

却因为甘宁,而乍然添了一抹灿灿的金色。

“凭什么、凭什么……”甘宁用拳头死命地砸着地面,全然不顾他的力度已经足以让指关节磨破出血,“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天在战场上救了他一命的人,是我……”

“你曾两次说过,我的人头要你亲自来取,结果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做不到。”

公绩,你连让我反悔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当时我对你说的,是那句“不是我”,对吗?

其实我想说的,应该是……

“不,是我”。

是我射伤了乐进,是我救了你一命,我现在告诉你,你还听得见吗。

“你这个笨蛋……”甘宁带着哭腔喃喃,双眼血丝遍布,通红吓人,却忽然又轻轻笑起来,笑声与以往不同,变得阴森可怖,“公绩,你死的好、你死的好……”

既然你死了,你就不必再恨我了吧。

天堂没有仇恨,也没有梦魇。在那片净土,你不需要我来保护。你可以尽情而自由自在地做个快乐的孩子,来世再见,希望我们再也不要认出彼此。

“兴霸节哀。”

孙权被甘宁方才的轻笑慑住了,一时间忘记了方才涌向唇边的千言万语,静默了许久只吐出这四个字。

甘宁只是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也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觉得在那一瞬间,耳边响起的全都是这些年来凌统对他讲过的话。甘宁只觉得声音太多,他根本听不过来;而每一句话都代表着一个特定的时间节点,在早已逝去的光阴深处,唤回当年的记忆。

往事如烟,此时又过电影似的从脑海里一字儿铺开。

从那会保护黄祖逃离的路上第一次见到凌统,到后来他们同主共事,再到攻破皖城后庆功宴上那一阵扣人心弦的纠纷,再到逍遥津头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重伤的凌统救回,再到望着凌统在梦里浅笑,再到他以直报怨在危机时刻弯弓搭箭……这些年来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故事,甘宁全都想起来了。

只是故事的主角,已经不再是两个人了。

这些年来的纠葛,已经让凌统彻底变成了甘宁生命中的一部分,一部分的他。无论凌统心里是不是已经将他接受,他都愿意,为了这段因仇恨而生的羁绊,守护凌统一辈子。

而凌统的故去,便是硬生生地,斩断了甘宁一半的灵魂。

泪水扑簌簌地划过颧骨,掠过唇边,滴落到手臂上,与方才流出的鲜血混在一起,却总也无法褪去那片殷红的颜色。再抬起头来时,甘宁目光空洞,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跪在吴侯府堂屋里的,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罢了。

“公绩……宁、宁放弃这一身荣华,随你而去,可好?”他用气息发声道。

许是声音太小了,孙权不曾听见,只是背着手静默。目光飘飘忽忽,蓦地落在一旁的青铜镜上。许多时间过去了,竟还来不及仔细审视一番自己的面容。蓦地才发现,青铜镜中的人,已经长出了细密的胡须,脸上也被风霜染了痕迹,目光炯炯,比以往更加老成持重——已经俨然是个成熟稳重的王侯了。

“兴霸,孤想请你去府邸后院看看。”孙权忽而转身对甘宁说道。末了从窗牗缝隙里遥望后院的方向。此时的月圆如明镜,月光清幽,银子一般泊在广袤浩渺的天地之间。

甘宁摇摇头,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红得几乎流出鲜血来。他起身随孙权到了后院,却见月光下的假山旁,两个约摸五六岁大的孩子在草地上嬉戏。草地里隐藏了鹅卵石路,假山旁卧着一泓清池,池上娉娉袅袅地伫立着一座小石桥。

两个孩子穿着雪白的衣裳,面容可爱而天真无邪。

甘宁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面前的情景,似曾相识。虽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见过,但总觉得这般景象,正在与记忆深处的某一个角落,完美对接。

“是公绩的两个孩儿,哥哥叫凌烈,弟弟叫凌封,”孙权解释道,“他俩都认得你,过去打个招呼吧。”

甘宁走向两个孩子。二人听见了响动,一齐围拢上来。甘宁怔怔地望着两个孩子,却蓦然在他们的瞳眸中,望见了凌统的影子。末了环顾四周,周围的一切亲切得如同是自己的故土。

故土?

甘宁心里一颤,最柔软的心弦在不经意间,被悄悄地,触动了。

“莫非,先生就是爹爹常对我们说起的,甘宁将军么?”其中一个孩子仔细打量了甘宁一番,声音甜甜地问道。

甘宁一怔,怅然若失地微微颔首。

“公绩……你们的父亲,经常提起我来?”他感觉心中开始变得波涛汹涌。

两个孩子相视一笑,小虎牙和酒窝露出来,煞是可爱。

“爹爹不仅经常提到先生,还对我们说,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便是遇见了先生,”那个嘴快的孩子笑道,“爹爹说,他从很早以前就决定原谅先生了,因为先生是爹爹最好的兄弟。”

一瞬间,甘宁忽然觉得,自己心底正有什么东西,刹那间消失不见。

也就是说,凌统他很早前就决定原谅我了,只是他一直不肯对我开口?

这个转弯抹角的家伙。

先前总是觉得,自己与凌统之间虽然被一根红线牵系着,但总有一扇铁门,将两人硬生生地隔离开。而那扇铁门,却在这个静谧温暖的时刻,被清甜的童声,轻轻叩开了。

但是……

但是公绩,你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亲口告诉我呢?

那么现在,该换我不能原谅你了。

总有一天,我会卸甲归林随你而去。

九泉相见的时候,希望你能好好给我解释清楚。

……

凌统的葬礼,甘宁没有出席。但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二人平日里闹腾惯了,众人看不惯却也也管不了。至于甘宁是不是对凌统长久以来的挑弄是非还耿耿于怀,便更没有人过问。

凌统的棺木下葬在馀杭的时刻,甘宁仍旧像十年前一样去了江边,只是这一次他两手空空,穿着弱冠之年常穿的那身华丽的蜀锦衣裳,金色的头发里插着两根鸟羽,腰间系着小时候苏飞捡给他的两只铜铃。铜铃随着步伐,叮咚作响。

铜铃。

铜铃啊。

印象里,凌统曾不止一次地问他,他为什么要把这串铜铃挂在身上。当时甘宁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其实……

其实你只要把“铜铃”二字倒过来念,就懂了。

甘宁静静地在江边踱步,面容平静,目光不时扫进波涛汹涌的长江中。蓦地,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初怀揣着雄心壮志闯进这乱世的理由。

那时候,十七岁的他握紧双拳仰天长啸,说自己恨这个世界。

恨这个世界?

甘宁豁然顿悟。

许多时光过去了,原来正是由于自己的存在,才帮助那个灰色时空里长大的孩子凌统从悲伤中挣脱而出,也正是因为自己亲哥哥一样无微不至的关怀,才同流逝的时光一起,渐渐治愈了凌统受过伤的心。

甘宁抿嘴一笑。

这些年来他又何尝不是在自我疗伤呢。这些可爱的人乍然闯进自己的逍遥世界,告诉自己这一辈子,睁开眼睛能看到那些熟识的人便是最大的幸福。

多亏了这些他爱护过的可爱人儿,让甘宁自己对世界的态度,已经由最初的仇恨,慢慢转变为爱;由先前的愤恨,逐渐转变为不尽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