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话 百骑劫营(上)

苏飞还是愿意相信前者。时间也恰似那江潮——只能磨平人的棱角,却不能将人的性子削得越来越尖锐啊。

正思索间,忽然听见甘宁的声音:“老弟,发什么呆?”

苏飞故作嗔怒地瞟了他一眼,却见甘宁脸上的神情已经全然不似先前那般闲暇无聊。

“方才得知消息,主公接到了伯言的来信,”甘宁急切道,声音因方才的急急奔跑而变得断断续续,眼睛里却倏忽闪过一丝狐疑的目光,“伯言的意思是,全速进兵。”

那“全速进兵”四个字,甘宁咬得很重。

苏飞愣了一愣。

“怎么可能?”他奇怪道,“伯言此人一向谨慎,何况前面就是敌方阵地,怎能提议让主公深入敌阵呢?”

“我也不清楚,伯言一向喜欢用信鸽送信,”甘宁咽了一口唾沫,用手比划道,“纸条是卷起来的,肯定是放进信鸽的圆筒里送来的。并且上面的字迹确实是伯言的亲笔所书——黑色墨汁,有的地方已经模糊不清了。”甘宁凭想象描述道。

“那伯言还说了些什么?”

“明日他会亲自来前线,”甘宁的表情稍稍舒畅了些,但眼神中的狐疑仍没有完全消失,“若是后方有接应,倒也不怕再败一阵。”

末了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不合适,连忙改口道:“我是说,至少有保障,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那主公的意思如何?”

“主公向来对伯言深信不疑,如今听得他的来信,自然也愿意殊死一搏,”甘宁眉心渐渐舒展开来,“主公明日一早便升帐点兵,既然曹操远道而来,应该先挫其锐气,随后再挥师强攻。”

既然甘宁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苏飞也就不再追问,虽然打心底里还是隐隐觉得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或许事出有因,但也没有过分纠结。他心里安慰自己道,好在送信的人能确定就是陆逊,而他偏偏又是孙权最信任、最宠爱的臣子。

“明天一早,只怕公绩那小伙子又要跃跃欲试,”甘宁忽然笑道,笑容里又分明带着些担心的意味,话音未落却转头望向苏飞,“你说,这头一阵,我是跟他争,还是不跟他争?”

“说的就跟你能确保打赢头阵似的,”苏飞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嘴里嘟囔道,“若是再像上月从逍遥津回来时候那样儿,你小心掉脑袋。”

甘宁不好意思地憨笑着摸摸后脑勺,方才苏飞一番话直说得他后颈发凉。

其实无论苏飞怎么回答,他那句话都只是调剂气氛用的,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他自己很清楚。不管有没有吕蒙先前那句命令,他都会尽力制止凌统,除非准许他出战是孙权的意思。

甘宁回想起先前凌统伤重时孙权悲痛欲绝的面容,心里思忖着他估计也不会冒冒失失让旧伤未愈的凌统再去冒险。

然而甘宁想错了。次日一早孙权升帐点兵,那句“曹操远来,谁敢当先破敌,以挫其锐气”话音未落,就看见凌统“嚯”地站起来,两步跨到大帐中央,稽首行礼道:“凌统愿往,将功赎罪!”语气铿锵,掷地有声,带着些年轻的朝气与只属于凌统一人的、特殊的清脆。

甘宁坐在一旁,心里暗暗叨念着“军中无戏言”,一抬头瞧见凌统的面容——白皙精致的脸庞上微泛红晕,一双剑眉下秀气灵动的柳叶眼目光炯炯,深邃的眸子似乎倒映着昨晚的星辰。这种目光,是甘宁从来不曾见过的,有着在不经意间穿透人心、让骄狂者刹那间服服帖帖的特殊魅力。

甘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孙权身上。

孙权缓缓走到凌统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湛蓝色眸子里的目光说不准是担忧还是赞许,或者是二者皆有。时间才过了一个月,凌统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左手背与脖子上的伤痕清晰可见。

孙权盯着那道狰狞的痕迹静默了一阵儿。

甘宁满心盘算着他能委婉拒绝凌统的出战请求,不料孙权沉思良久后微微颔首道:“公绩好胆魄,需要多少人马?”

“三千人,足矣,”凌统自信道,“主公与我三千人马,保证挫败曹军锐气!”

甘宁在心里暗暗念着事情不妙,一侧脸望见上座的吕蒙。恰好吕蒙也在望着他。

甘宁是何等聪明的人,两人四目相对的刹那,吕蒙眸子里所有想说的话,便都被他读透了。

动作几乎没经过大脑,甘宁立即起身,与凌统并排施礼道:“主公,三千人未免太多了。”

脸上又现出那种甘宁独有的豪爽笑容,微微夹杂着些痞气,不但不煞风景,而且给那灿灿金发下的笑容平添了几分震慑人心的气魄。

四座一片寂静,正如不久前攻下皖城后庆功宴上那般图景。甘宁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孙权身上,凌统却缓缓将身子直起来,目光从正前方慢慢游离到甘宁眉梢,方才脸上的自信也如同沉入热水的冰块一般渐渐消失不见。气氛陡然间肃穆得令人窒息。

甘宁感觉到凌统在盯着他的神情,于是干脆将那豪爽笑容更夸张了些。

“甘宁,以你看来,你需要多少人?”

凌统微微扬起声音,微蹙的剑眉和刻意睁大的瞳眸里隐着若有若无的杀气。

平日里听惯了凌统称呼甘宁为“兴霸”,如今忽然直呼其名,孙权心里陡然一惊。

甘宁依旧把目光钉在孙权身上,嘴角自信地一扬,轻松掷下一句:“一百人。”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坐在帐尾的苏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脑海里似乎有两只齿轮不谋而合地完美对接在一起。他惊讶地抬头望向甘宁,身子微微前倾,想要说什么,但看不到甘宁的面容,终究还是没作声。

“兴霸,军中无戏言,”孙权只当是甘宁在说玩笑,于是连连摇头,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波澜壮阔,转而对凌统道,“孤许你三千人马,万万不可大意。”

凌统领命后,向甘宁投过来一个轻蔑的俯视,旋即大步流星离去。许是经历这种情况太多了,甘宁也不觉得尴尬,两臂自然地环抱在胸前,缓缓转身凝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微微叹息。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方想转身向孙权请命时,却见孙权已经吩咐吕蒙领兵前去接应,甘宁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他默默退回到座位上,心不在焉、目光呆滞地沉思许久。坐在他旁侧的苏飞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悄声道:“兴霸,方才你说的一百人,莫非……”

“先打住,”甘宁强牵嘴角挤出一抹笑意,那笑意又很快便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常在甘宁脸上出现的淡淡愁容,“我是这样想的,但也只能祝愿公绩得胜归来了。”

一直到了午时一刻,却不见头阵传来消息。

甘宁心烦意乱地在营帐里来回踱步,鬓角有几缕金色碎发垂下来,几根挂在睫毛上,又有几根被汗水濡湿,打着卷儿贴在脖子上。由于天气还是很热,他虽然身上穿着一贯的金色铠甲,却没有戴头盔,盘在头顶的金色头发只简单地用一只木簪别住,乍一看莫名其妙地显得有些落魄。

渐渐地太阳仄斜,帐门前鹿角的影子被阳光拓印在地上。仍然没有接到消息的甘宁彻底坐不住了,起身便往中军帐走去。恰在他一只脚刚要踏进帐门的一刹那,忽然听见远远传来探马飞报,说凌统遇上了劲敌,酣战许多回合,不分胜负。

“敌将是何人?”甘宁下意识地抢在孙权前面问道。

“不清楚,但武力与凌将军不相上下,”传信的兵卒喘着粗气道,汗水顺着脖子淌下来,“但似乎不擅长使诈——在吕将军没有赶到的时候并没有引军深入,只是一心想与凌将军分出胜负。”

甘宁心里忽然明白了大半。

眼看着太阳仄斜得越来越厉害,阳光从金黄色渐渐变成了更加耀眼的橙黄色,斜射在甘宁金色的铠甲上,熠熠生辉。

甘宁刻意地关注了一下今天的晚霞——西天的云彩很浓,层层叠叠,牡丹花一般围拢在落日周围,灿灿的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投射出来,泊尽天际,炫彩流光。

“主公,今夜我带一百人马前去劫营,倘若折了一人一骑,便不算功!”

再回眸时,俊朗脸庞上灿灿的自信笑容与阳光混杂在一起,炯炯的眸子里闪烁着冲天豪情。

“今夜什么时辰?”孙权不禁惊讶道,“先前孤以为……”

“军中无戏言,”甘宁爽朗地笑道,“今夜四更,请主公分派我旧部那一百人给我,定然不负主公厚爱!”

晚霞正浓,今夜定然不是个晴朗的夜晚。

活下来的一百个人,我们总算走到了这一步。

四更天,我怕是与这个时辰结了缘分。

曾经有多少次——是功是过都好——偏偏发生在四更天。

甘宁忽然感觉到,浑身上下都有一股热流在奔涌、翻腾,刹那间从心脏涌遍全身,似乎要冲破他的躯壳,直奔九霄而去。他的眼前倏忽闪现出波涛汹涌的长江——不是月下那般静谧的模样,而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巨浪滔天,混杂着隆隆雷震和倾盆大雨,发出巨龙一般震耳欲聋的怒吼。

那巨浪滔天的长江景象刹那间与面前的逍遥津渡融为一体,泼墨一般染黑了夜空。夜色果真如甘宁想象那般浓郁,伸手不见五指,天空漆黑一片,阴云密布,连星子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