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话 逍遥梦魇

那天晚上,甘宁彻夜未眠。

他躺在**,一动不动,盯着窗外一角的天空,看月的影子从前面渐渐爬到后面,心里五味陈杂。说实话,这三年来他还没有找到个安闲时候独自一人静静望月呢。这些日子里虽然没发生过何大的战事,但心之所向早已不在这些悠闲事情了。

换句话说,自己也早已在不经意间,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约摸到了破晓时分,甘宁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混着五更的鼓响,携风而来。他认得是吕蒙,也就不见外,仍旧懒懒散散地保持一个姿势躺着,任微风将他的金色头发,丝缕卷进颈间。

这时候的江岸显然要凉快许多。阵阵凉意扑打在眉间和胸前,别样的舒适。偶尔听见几声江鸟的鸣叫——大抵是早出觅食的水鸟,偶尔飞过夜空,在月光里划出一道流星般的炫影。

“兴霸,”吕蒙刚想唤醒甘宁,却见他睁着眼睛根本没有入睡,不禁心头一紧,声音也明显嗫嚅起来,“莫非,昨晚公绩……”

蓦地想到既然甘宁还健在,估计也不曾发生何大的事情。

他在甘宁床边坐下,随手将落到地上的被角拾起来,稳妥妥搭在床尾。

“无妨,”甘宁笑道,很自然地将两只手交叉枕在脑袋底下,“公绩的事,大叔不必再操心了。”

“那可不,”吕蒙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还能回回都像昨晚宴会上似的,拼个你死我活呢?”

甘宁又笑了。虽早已年过而立,笑起来却还带着几分青稚的孩子气,靠窗侧的虎牙泊在破晓的晨晖里,银亮亮的。

“今晨起兵攻打合淝?”

“主公下令了,我此番是特来通知营中诸将的,”吕蒙点点头,神色忽然严肃起来,“造饭饮食完毕后,你我打前队,主公和凌将军居中,直取合淝。”

甘宁一听到“前队”二字,不禁苦笑一声,旋即伸手揉了揉眼睛。

“你没休息好?”吕蒙很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有些浓重的黑眼圈,“就凭着一股狠劲儿,敢把战场当儿戏?”

吕蒙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屈指数来,这已经不是甘宁第一回上战场之前彻夜不睡觉了。只是每每从战场上杀敌无数、斩得敌方将领首级后浴血鸣金时,周围人都能对他刮目相看。久而久之,这竟然慢慢成了甘宁的惯例。

“主公有没有想到,倘若头两阵兵败,我们有何退路?”甘宁忽然问道,旋即就觉得这话放在吕蒙方才的说笑之后显然不合适,说得他就像自己注定要败下阵来似的,但讲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是渡江到敌人的阵地上作战,一旦马失前蹄,后方必须得有保障才行。”

吕蒙的眼神显然是在告诉他,他多虑了。

事实是甘宁的确多虑了。孙权是何等老成精明的人,他怎能不知道呢。江上早已令徐盛和董袭二人驾舟相迎,倘若前线溃败,则可以迅速回撤渡江,利用长江天险阻挡曹军继续南下;而若是攻下了合淝,两人便率领所属部众与前线主力会合,趁着士气正旺的时机,乘胜北上。

然而事情却并不如孙权料想得那样顺利。

甘宁和吕蒙刚走到半路上,忽然遇见一彪人马斜刺里冲过来。那队人马打着“乐”字旗号,为首一人使一杆红缨长枪,挥兵猛冲。甘宁也不答话,当即与那人混战一处。很快那人就败下阵来,一队人倏忽向远处的山坡后面闪过去。

“怎么了?”身后吕蒙跟上来,“乐进,曹操的老王牌,不可能就这几下儿功夫。”

说罢两人止住军队,一并眺望远处的山坡——风忽然大了起来,那山坡又是童山秃岭寸草不生的黄土,自然飞沙走石,一片混沌,望不真切。

“只怕有诈,”吕蒙神经敏感道,“不能轻举妄动。”

一旁的甘宁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眺望,眺望了很久很久。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忽然隐隐约约听见他吐出两个字:“进兵。”

“你疯了?”吕蒙正色道,“甘兴霸,从前打彝陵和南郡的时候你不是没参与,懂得什么叫‘兵不厌诈’吗?”

甘宁忽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眼神也在一瞬间变得极其轻蔑,双唇微启道:“子明,我怎么可能一个坑里跌倒两次?彝陵和南郡都是城池,想在瓮城圈里设下埋伏太容易了。但前面不过是个黄土坡,就算他有埋伏,有我甘宁在,怕他怎的!”

说罢更不等吕蒙反应过来,振臂一挥,口中大声道:“全军前进!”末了一马当先向前冲去。

“甘兴霸!”吕蒙从身后急急赶过来,但等到他赶上甘宁时,一队人马已经深入黄土坡后面很远了。

“子明害怕了?”甘宁故意一挑眉毛。

“早说了叫你当心为妙,不是我害不害怕的问题,”吕蒙喘着粗气道,旋即一指身后,“前军得胜的消息传过去,后面主公就会毫无顾忌地亲自跟上来,倘若敌军设下埋伏,伤着主公怎么办?”

甘宁一愣,旋即拽紧缰绳,唤身后的兵卒道:“速去传报第二队,告诉主公在方才遇着乐进的地方停住,切不可轻举妄动!”

谁知那兵卒还没来得及勒马回身,就听见身后黄土坡后面杀声大作,一时间无数种声响滚雷一般轰隆隆响起,铺天盖地的呐喊声与铜锣炮鼓声排山倒海蜂拥而至。

“撤兵!”甘宁大呼道,“速度撤兵,援助主公!”

不料就在甘宁和吕蒙回身的一刹那,侧旁边乐进又回兵正面冲过来,刹那间将甘宁和吕蒙的队伍冲散。江东军顾首不顾尾,分不清敌我,更辨不清敌军究竟从何而来、人数有多少,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甘宁和吕蒙急忙转过山坡,眼前的却是一片黄烟里的混乱纷杂。黄色的尘埃从土坡处一直绵延到距离江边不远的位置。除了摇摇晃晃又倏忽不见的人影与帅旗,以及偶尔反射刺目阳光的兵锋外,什么都看不真切。

“该死,”甘宁捶胸顿足道,“怨我啊,怨我。”

“先别顾及这些,”吕蒙推搡了他一把,“先去找到主公,确保主公安全到江边!想必徐盛和董袭二位将军已经闻知消息,一定会率兵接应,那时候就安全了!”

甘宁只得依了他。冲进黄尘里的一刹那,他本能地回头望去——前队兵卒被冲散得七零八落,不知有几人生还。

更令他痛心的是,这队人大多是先前很早开始就追随他的,其中还有不少他做水贼时纠集的兄弟,大家曾一起出生入死,同甘共苦。何况这支队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除了他之外,即便是孙权,也没能力指挥的一支敢于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的敢死队啊。

结果就在黄尘里杀散了围拢上来的曹兵之后,甘宁也寻不见吕蒙的影子了。困窘的境地让他略微慌了神。因为若是有吕蒙在,他还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背后交给他,可如今自己孤身一人,背后随时都可能捅过来刀子,哪里还有精力寻找孙权呢。

但是无论如何,哪怕他能用自己的命换回孙权的命,也是值得的。更何况这次失利,一大半原因都在于他的轻举妄动。

甘宁的火性一下子上来了,手中的一把大刀上下翻飞,犹如暴风雨来临时的江潮一般,呼呼生风,舞成千万条银练,又好似一条巨龙腾空炫舞,寒光所到之处,剑断戟折,血沫四溅。刀锋与其他兵器或者铠甲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源源不断地从四周朝他耳朵里涌进来。

很快,甘宁身上金色的铠甲就被鲜血浸透了——分不清是曹兵的还是他自己的。金色混着刺目的殷红,融成亮亮的橙黄色,格外显眼。

蓦然身边闪过一个人影。那人穿着黑色铠甲,披着红色战袍,挥舞一把白虎镶口长刀,一个急转身直直向甘宁脖颈间扫过来。

甘宁本能地向后仰到躲过去,那刀刃蹭着他的鼻梁斜斜飞过,激起万千黄尘。

说时迟那时快,甘宁架起长刀挡住了那人的刀锋,就将那刀逼到地上,两人的刀刃都一半插进黄土里。此时方才有时间仔细审视那人的面容。那黑甲将军龙眉凤目,齿皓朱唇,看面容大约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脸上肌肉生得刚毅稳健又不过于横斜,下颚上蓄着短且刚硬的、大约手掌长度的胡须,浑身上下散发出不可接近的凛然浩气。

甘宁心里暗暗吃惊。

戎马为伴许多年了,却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人,能在一个回合之间就让他胆寒到这般地步。

或者说,并不是一个回合,而是一瞬间。

对刀光剑影有着特殊敏感度的甘宁,判断一个人可否与他匹敌很轻松。无需打斗上几回合,只要审视一番对方的刀式剑法与眼神,即可掌握得八九不离十。

而面前这人,让甘宁明确地感受到了“劲敌”二字。

那人也盯着甘宁凝视了好一阵,旋即更不答话,猛然一个侧俯身将刀从地面上拔起来,一把抓住长刀靠近红缨的位置,长兵器当作短兵器,在两匹战马之间腾出了空间。待到甘宁也将刀拔出来的时候,早已从他身侧掠过去,调转马头的瞬间将那把长刀又变魔术似的从怀里伸出来,刀锋直刺甘宁后心。

甘宁瞅准时机向侧边回身,那刀便擦着他的铠甲和**黑马的鬃毛刺出去。

“来将速报姓名!”甘宁再次从一侧架住那人的长刀,两把刀的小刃豁口抵在一起,谁也脱身不得。

那人急勒马回转,马匹背对着甘宁双蹄腾空,那人双臂的位置自然也高了许多,自然错开了豁口,顺势将刀拔起来,倒提着稳稳落地。

也就在那人的战马前蹄落地的瞬间,甘宁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人的名字。

张辽,张文远。

“先前我主公合淝一战,曾经听闻过你的名姓,不想今日幸得一见。”甘宁冷笑道。

子明,好你个乌鸦嘴。

张辽面容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二人气势汹汹地摆开阵势,两匹战马的步伐在地上对接成圆形。忽然间张辽会到向甘宁迎面砍来,甘宁急忙向后侧身,旋即与他混战一处。一时间武力不相上下的两个人兵刃相撞,迸出千万道火星,寒光四射,声如雷震,震天撼地。

杀至正酣,才陡然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退到逍遥津岸边。这一片的黄尘比方才消退了些,但离开数十米仍然辨不清周围之人。二人正酣战间,忽然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声音很大,也很清脆,带着些未谙世事的盛气,刹那间惊雷一般炸响,凌越九霄。

“主公何不速渡小师桥!”

是凌统!

甘宁大吃一惊,也无心恋战,躲过张辽飞来的刀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长刀向着他的头顶虚晃一刀,旋即回马转身往刚才听到声音的地方而去。

张辽也不追赶,只是勒住马,目光笔直如箭地射向甘宁逐渐隐没在尘埃里的背影。

等到甘宁看见孙权时,他已经身在桥南。再看逍遥津上已无半片桥板。甘宁心里暗暗吃紧,心里思忖着莫非方才听见凌统这一声大喊,纵马跳到了桥南?

忽然余光里瞥见凌统的身影。一身红色装束裹在黑色的铠甲里,很是显眼。此时他离甘宁只有三丈之遥,然而面前;排山倒海涌过来的曹军拦住了去路。

甘宁无心恋战,只一心想快速去到凌统身边。然而越是心急就越难杀出血路,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凌统孤身一人被围困在中心,首尾不能相顾,不得进也不得退,很快就寡不敌众了。

蓦地,不知哪里飞出一柄红缨长枪,直直刺进凌统肩窝。鲜血立即喷溅出来,他痛得喊叫出声,顿时乱了枪法,**战马的步伐也错乱起来。

“公绩——”甘宁撕心裂肺地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