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话 转弯抹角

甘宁看到凌统的时候,他倚着枕头坐在**,就着床头旁一支烛火微微摇曳的蜡烛,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有些空洞无神,虽然落在书卷上,但似乎注意力并不在那些文字上面。

甘宁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接近他,末了努力做出自然的样子,就在凌统床边坐下,眼睛距离他的鼻尖只有三十公分。

床侧一沉,凌统的眼睛稍稍有了神,这才觉得双眼已经因干涩而疼痛了。他揉揉眼睛,虽然知道坐在自己床边,近在咫尺的就是他方才真的想要杀死的那个甘兴霸,但还是无动于衷。甚至就连目光,也不曾在他身上碰触一下。

甘宁就静默地陪他坐着,也不讲话,似乎身边的人不是凌统,而是苏飞,或者他熟悉的其他人。

许久的沉寂后,甘宁才侧头望了凌统一眼,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俊郎的脸上挂着俏皮可爱的笑容:“公绩,你的书拿倒了。”

凌统夸张地把脸背过去,嘴里嘟囔道:“要你管。”

竟然像个小孩子似的,嗔痴嗟叹,喜怒无常。

甘宁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许多话想说出口却总卡在喉咙里。心头一时间有些焦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他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半披散着的金色头发被抓得有些凌乱。

“这么晚了,公绩还不睡觉,”甘宁笑道,才发现自己的一缕头发挂在凌统肩头,触及他白皙的脖颈,“主公已经下令了,明日午时三军进攻合淝,再不早些休息,恐怕到时候没精神冲锋陷阵。”

声音很温和,宛如月明星稀的大江之上,和着缥缈的渔歌徐徐吹来的一阵晚风,湿润均匀、冷暖适宜。

凌统仍然没有回头。逢着盛夏时分,天气燥热,凌统的床榻上没有被子,浅色里衣裹着他略显单薄却不失力道的身躯,左肩处隐隐有一道绛红,从里面透出来,氤氲着染了一大片,被摇曳着的烛光一照,格外显眼。

一阵清风缓缓从营长门口踅进来,很暖、很轻。将甘宁那一缕金色头发从凌统肩头吹落,飘忽卷进他的颈间。

“今晨攻城时落下的伤吗?”甘宁注意到那道红色。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的驱使,他俯身,伸手,指尖从领口撩起凌统的里衣。不慎触及他皮肤的一刹那,甘宁明显地感受到,他的身子陡然一颤。

然而凌统没有躲闪,只是由着他将自己的里衣撩起,露出肩头、锁骨,直到半个胸膛都暴露在烛光和晚风中。虽是早年从军的将军,也没少经受风吹日晒,他的皮肤却出奇得白,也出奇细致。如同身居院落、未谙世事的少爷一般,带着些纯净无瑕的、只属于清纯少年的颜色。

“这么长时间,也不处理一下。况且还是夏天,若是伤处发了炎,就很难痊愈了,”甘宁的声音里分明带着几分担心的意味,那双经常含着笑意的星目此时也难得认真起来——不是严肃,而是纯纯的认真,认真的样子让他一瞬间褪去了所有属于英勇将军的元素,转而变成一个单纯的朋友,“再加上方才舞剑,怕是又流了血,你竟然也耐受得了。”说罢起身出了营帐。

直到确定他走出去了,凌统才回头望望自己左肩处的伤痕——果不其然,那浅色衣襟上氤氲染开的血迹,是一层棕褐色中间融着绛红,显然是不久前才刚刚染上去的。

末了再向帐门的方向望望,由于床榻设在营帐最里面,中间折了一道弯,帐门只能看见一个角,看到浓黑的夜色里洒着几点星子。

凌统料知甘宁一定还会回来,也就按原样躺好。说实话,他不是不乐意跟甘宁打交道,只是从心底里实在没法接受他罢了。换句话讲,他恨或者不恨,讨厌或者不讨厌,甘宁永远只是甘宁,不会因为他的悲喜变成另一个人,也不会按照他的想法刻意塑造自己。

但无论如何,这个记在心坎里的仇恨,他是忘却不了的。除非有朝一日,甘宁能亲手还他凌家一条命。

凌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也就没抱这个希望。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性子什么时候会犯起来,而且犯性子的时候连自己的魂灵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躯壳,说来也着实可笑。

隐隐地又听见帐门外传来脚步声。果然是甘宁,还是老样子,步子迈得很稳,金色头发略带飘逸感。相比方才,手里却多了一些东西。

听说他想亲自为自己包扎伤口,凌统心里一阵悸动。气氛变得比方才宴会上还要尴尬几分。凌统像只猫儿似的乖乖侧身躺着,脸朝里不让甘宁瞧见他的面容。甘宁动作很轻,轻到只能感觉到他的手指与药棉在身上游走的触感,却觉不到丝毫疼痛。药液浸湿了凌统的左肩,被微风一吹,有丝丝的凉意袭来,舒适至极。

甘宁瞧见他那副模样,嘴角微微向上一勾,旋即熟练地将药粉均匀撒在凌统的伤处。就在药粉触及他肩头的一瞬间,凌统身子微微一抖。

“怎么了?痛吗?”甘宁微微吃惊。

凌统摇头,由于牙齿咬住了下唇,无法言语。

“明日注意些,”甘宁笑道,却突然发现,自己在某些时刻似乎与面前人能在冥冥之中做到心有灵犀——但只是朦朦胧胧的感觉而已,“战场上刀剑无情,不过……”

他故意顿了顿。

凌统识趣地接上话茬,却是处处在与他作对:“甭拿我当三岁的小孩子,我懂。”

“另外,你也小心,别死了。”

“你的人头迟早得让我亲手来取。”

温润的嗓音竟与一个时辰前判若两人。

甘宁微微一笑,也就顺势将那差点讲出口的话语咽了回去。他心里明白,这句话,不到关键时刻不能讲,至少不能对凌统讲。无论如何,说到底他还是得感激当年自己射出的那一箭。正是因为这场仇怨,才让凌统在他心里的地位,远远超乎众人。

你说,带着恨意去接受,和带着悔意去接触,到底谁的心里,才是最苦涩、最难过的?

“公绩你说,若是今晚我躲闪不及,真的中了你的招,现在你心里会觉得好受些么?”甘宁一边为他包扎伤口一边问道。看似有口无心,实则情意满满。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里,自己的指尖已经无数次触及他光洁白皙的皮肤,无数次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却再不像方才一样,胆战心惊。

“或许会,”凌统还是把声音放得很冷,“你不知道,当你的杀父仇人站在你面前,你却没法亲自取他首级的时候,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他故意把“杀父仇人”四个字咬得很重,一则让甘宁记清楚了,现在的他还没有理由与自己走得太近;二则让自己清醒一些,面前这个人,就算他对自己再温柔、再友好,也绝不能轻饶。

“甘兴霸,你给我听好了,你当年是在主公剿灭黄祖时归顺江东的。黄祖是主公的杀父仇人,主公需要在战场上损兵折将才能杀死他;而你是我的杀父仇人,你就近在我眼前我却没法下手。”

甘宁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的动作依旧娴熟流畅。很多时候他会有一种冲动——将自己年少时的经历,那段惨不忍睹的童年故事告诉凌统,但他都忍住了。甘宁知道,对现在的凌统是不能讲“同病相怜”四个字的。因为贼害甘宁父亲的人——至少他这样认为——一半是董卓,一半就是甘颀自己。

而这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人世,许多年了。

“信不信,如果你现在想杀我,我不会躲。”

“罢了,小爷我现在没兴致。”

动作轻柔地系紧绷带,甘宁稍稍松了一口气。侧耳听军中鼓声时才发觉,已经到了子夜三更了。凌统像是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甘宁替他把里衣穿好,起身想走时,自己的衣襟一角却不知怎地被凌统压在身下。

他只好再唤醒凌统。看他缓缓转身打着哈欠,俊秀的脸庞和精致的五官完全暴露在烛火中,温润如玉。

“方才在做梦?”甘宁笑道。

“嗯,”凌统睡眼惺忪地微微颔首,“梦见我的老家了。”

我的老家,吴郡馀杭。

那里有尘封在我记忆里的红瓦房子、清澈池塘和一座青黛色小桥。

甘宁微微一笑,随手敲落了蜡烛上积聚的灯花。一只脚刚要迈出营帐时,他下意识地回头,望着凌统熟睡的模样,想要对他道一声晚安,但最终还是话未能出口。这般纯净得无一丝杂色的静谧,怕是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响动,就会支离破碎。

甘宁不想、也不远打破这静谧。他与凌统的关系就像一杆秤,有时候会倾斜得很厉害,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让它重新回正过来;而一旦保持住了平衡,便会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下,微妙而恰到好处地维持着。

诚然,甘宁希望永远维持着,或者说,能够寻找一个机会,干脆这杆秤都整个抛却不要,两个人像普通的朋友一样,有说有笑,那该多好。

然而,一旦凌统与他真正到了有说有笑的时候,真正等到凌统不再对他乱耍脾气的时分,凌统在他的世界里,也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平凡人了。

而平凡与不平凡之间,本来就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啊。

甘宁舒心地走出营帐,刻意地抬头望月。月已经升到了头顶,光芒清幽,映照着四周鱼鳞一样的云彩,漂浮在半空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