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话 吾心所念

甘宁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由于低着头,看不到他的面容,但料想他此时的神色一定非常难看。蓦然,一滴眼泪滴落在地上,声音很轻,但在寂静肃穆的氛围里仍听得清晰。一旁的程普心里也不是滋味,花白的眉毛紧锁着,一手按剑,另一只手紧紧攥拳。

二人至始至终没敢抬头看周瑜一眼。

出人意料地,周瑜并没有大动肝火,甚至,连哪怕一句责备也不曾有。

他缓缓起身,和风撩起大红色的荷叶披风一角,腰间玉佩与玉珠碰撞发出悦耳的琤瑽声。周瑜缓步走到甘宁面前,甘宁依旧低着头,身子的颤抖愈发剧烈。

公瑾,我有罪,我对不住你。

原来这世道,该恨的,终归还是得恨。

我曾天真地以为,如果我能拦住公瑾,如果我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放刘备一马,孙刘联盟就不会拆散,我们就不用惧怕来自北方的铁蹄。

现在我知道,当时的我太糊涂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刘备这人竟会如此阴险毒辣,不但一点旧恩不讲,还要反咬一口呢。什么孙刘联盟,哪里有真正的联盟!在赤壁打仗的时候我只看到公瑾想对刘备下手,却没看到刘备也是心怀鬼胎啊。

末了甘宁一拳狠狠地砸在地上,由于地上满是沙砾,他手指末端的关节顿时沁出点点血色。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滴滴落到手背上。

“兴霸,”周瑜上前一把攥住甘宁的手腕,“你住手!”

甘宁不做声,肩膀因抽泣而一耸一耸。泪水顺着手背上筋络的痕迹流入指缝,又与沁出的鲜血混在一起,隐隐约约一片灼目的红艳。

“兴霸,站起来,别这样,”周瑜俊俏秀气的脸上竟不知何时泛起淡淡的笑意,如同深秋平静的水潭里陡然落进一滴露水一般,微波泛起,转眼间又归于平静,“前些日子危急存亡的关头你都不当回事,如今不过丢了几座小城而已,犯不着掉眼泪。”

甘宁的身子微微一颤。

周瑜顺势握住他的手将他搀扶起来。指骨末端还流着血,尘土和血混杂成脏兮兮的颜色,隐隐看见有沙砾嵌在皮肤里。

“德谋,你先退下吧,”周瑜对一旁一直尴尬而不知所措的程普说道,末了忽然转念一想,又紧接着补充,“替我向主公修书一封,请他派兵支援前线。接到援兵后二十天之内,我誓将荆襄夺回东吴。”

声音虚弱,但很强硬,掷地有声。

程普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出话。

“如有怠慢,我甘当军法。”似乎要赐他一粒定心丸似的,周瑜坚决道,虽然声音不大,但字字掷地有声。

程普领命去了,中军帐里只剩下两个人。时值傍晚,天空却出奇地放晴了。犹如浴火重生的凤凰一般,火烧云在西边的天空汹涌,张牙舞爪地,嚣张着铺满半边蓝天。东方的天还是一如以往般湛蓝湛蓝,似乎是昨晚的夜色里兑了水,把那深蓝渐渐融成了弹指可破的、宝石般的天蓝。东西交界处的天空微微发出紫色,似乎是火烧云的背影融进了蓝天,在那一汪湛蓝的水中添了一道道灿烂的金黄。

夕阳斜射,调皮的孩子一般,从营帐洞开的门口跃进来,从身后泼洒在甘宁黑色的战袍上,为它镶上了一圈金边。微风又起,甘宁脸上的泪痕渐渐被风吹干,黄澄澄的头发随风飘扬。

“都督,二十天未免太短了些吧,”甘宁注视着周瑜清癯的面容,不禁蹙眉担忧道,“荆襄本是易守难攻的城池,何况刘备觉不会轻易放弃这到嘴的肥肉,我们有足够的胜算吗?”

“没有,”周瑜坦言道,旋即冲他诡秘一笑,“我们反打他个措手不及,不试试怎么知道。”

“可你已经立下军令状了啊,”甘宁惊讶不已,“你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周瑜望着他那副少有的认真模样。说来也是,自己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了,印象里还从未见过甘宁认真严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放心吧,”周瑜坦然地拍拍甘宁的肩头,“军令状只是个幌子罢了,主公知道我不会与刘备开战。我让他增派援兵,不过是想把我自己在荆州城前安放几天而已。”

“疑兵之计?”甘宁诧异地皱皱眉头。

“诚然是,”周瑜向帐门的方向踱了两步,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金灿灿的阳光斜泊了他一身,“我能在前线留一天,主公心里就能踏实一天,刘备也就一天不敢轻举妄动——一箭三雕的事儿,我何乐而不为。”

话音刚落,周瑜忽然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旋即连连后退,一只手紧紧捂住左胸处的伤口,牙关紧咬,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

一直在旁默默思索的甘宁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星星点点的血迹刹那间喷溅在周瑜洁白的里衣上。

“都督,你毕竟有伤在身,一定要留在前线吗?”甘宁焦急道。

“无妨。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才是幸运的事,”周瑜摇摇头,声音忽然放低了,但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的目光依然坚定而执著,“我要让刘备他们知道,现在的荆州是他们借去的,我可以为他们暂时提供一个容身之地,但荆州,他们迟早要还。”

“我看他们十有八九会赖着不还,”甘宁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向西方眺望,“只怕到时候,我们也束手无策。”

“不怕他们不还,”周瑜冷笑一声,一只手缓缓攥紧拳头,手背上的青筋和一道狰狞的刀痕一起凸现出来,配上里衣领口处若隐若现的斑斑血迹,与张狂地射入营帐的灿灿夕晖,愈显得凄神寒骨,“他们欠得越久,还得越多。”

不错,欠得越久,还得越多。

我今天把这句话给你撂这儿了,如果你听不进去,就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

甘宁忽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寒毛一根根地都竖立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对自己方才怨恨刘备的想法产生了怀疑。但就只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念头又很快被他打消了。

“兴霸,你和苏将军先回吴郡吧,”周瑜忽然对甘宁说道,“军旅辛苦,这些天也累着你了。”

“为什么?”甘宁一愣,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我、我不觉得累。”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跟我不一样,不是一天不闻战鼓就浑身不自在的人,”周瑜笑道,“无论是在主公身边,还是在我身边,你都自由得很。”

甘宁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顺便交给你个任务,”周瑜踱出中军帐,目光投向西天渐渐消散的火烧云,“如果主公那边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火烧云慢慢褪去了,晚霞也收敛了光辉,余晖袅袅地,舞女的水袖一般,只留下一角还**漾在西方的天边。夜幕从东面渐渐织上天空,微缺的月早早危悬,和着地平线那端鲜艳火红的光芒。

“主公?这样不妥吧。”甘宁不无顾忌地皱皱眉。

“有何不妥?”周瑜似乎早料到他会推辞,“我不在他身边,他也安心。你把情况随时告诉我,我也好相机行事。”

甘宁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犹豫了许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另外还要拜托你一件事,”周瑜忽然又说道,方才眉宇间的狡黠之气顿时一扫而空,“如果你能见着陆伯言,替我敬告他一句话——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要与江东孙氏扯上关系。”

“都督,这话你似乎曾对我讲过一遍。”甘宁认真道。

“诚然,”周瑜点点头,目光依旧深邃辽远,“我只是太担心伯言罢了。”

“那都督为何不亲自去告诉他?”甘宁问道,忽然又觉得自己讲话的方式不太妥当,于是连忙改口道,“我是说——如果都督能亲自告知伯言,或许效果更好。”

“我还是不要面见他为好,”周瑜无奈地苦笑道,“如果哪一天我见着陆逊本人,我会遇上更大的麻烦。”

……

“兴霸,前线形势这么紧张,我们怎么说走就走?”苏飞骑马与甘宁并排沿着江边走。飒爽的江风带着北岸一丝狂放的寒冷呼啸而来。江水粼粼,微波**漾,倒映着太阳和片片彩云的影子。

“难道你不想回去看看?”甘宁白了他一眼。

“想是想,但是我们现在不能丢下主力在前线不管啊,”苏飞更加奇怪,一双眉毛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我们带走这些人,岂不是削弱主力的力量吗?”

甘宁不再跟他搭腔,只是自顾自地领着队伍向前走。一阵江风吹归来,吹起他鲜红色的盔缨,有几缕耷拉在额前。

忽然听见江边传来一阵吆喝。几个光着膀子的船夫在岸边草率系了缆绳,背着货物,三三两两地向岸边走过来。留下几条黑色的小船儿,孤零零地停靠在岸边。一只白色的水鸟偶然停到船上,东西张望了一会儿,又展翅飞走了。

见此情景,甘宁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但又说不清楚。

“那是什么?”苏飞挺直了身子张望,“这一带不曾见过这么小的货船啊。”

“好像叫……驳船,”甘宁凭着印象回答,“用得着的时候,千斤货物也得撑住;用不着的时候,就丢在一旁不管不问。”

“你怎么知道?”

“先前在赤壁的时候,大都督曾告诉过我。”甘宁牵动嘴角故意笑道,但那笑容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陡然僵住了,旋即无聊透顶的笑又渐渐变成了不常见的惊异神情。

江上驳船。

原来如此……

公瑾,我终于能理解,当时你说出“驳船”二字时那种不知是喜是悲的神色究竟是为什么了。

你在这纷乱复杂的东吴政坛上,又何尝不是一条驳船呢。

他们用得着你的时候,多大的压力也得让你扛着;而他们觉得你没用的时候,就让你留守在前线,不问生死,更不管你心里的感受,只图眼不见为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