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话 意料之外

“今夜什么时辰?”

“约摸是四更。”

四更。

又是四更。

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甘宁不自觉地向后倒退了两步,俊朗刚毅的脸上神情由平淡渐渐变得呆滞起来。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的“击水”佩剑,嘴角倏忽向上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怎么了?”吕蒙斜眼瞥见他不同寻常的神色,奇怪道。

甘宁不回答,嘴角扬起的弧度却不知不觉地比方才更大了。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目光明显心不在焉,辽远深邃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一些模糊的往事:“我曾经在四更天里做过很多出乎预料的事情,不知……”

“巧合罢了,”吕蒙声音故意高过他,走过来不轻不重地在他脑后的头盔上拍了一巴掌,“你今天怎么神神道道的,”旋即又“扑哧”一声笑了,浓密刚硬的眉毛下一双豹眼眼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你若觉得奇怪,找伯言给你卜一卦便是。”

甘宁也被他逗乐了,不客气地回敬他一拳头:“大叔你没事儿找乐子。”

然后就看见吕蒙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眼神里忽然多了一份嗔怒的神色,因双臂下垂而藏在袖筒里的双手一寸一寸地攥紧拳头。

“子明!我说的是子明!”甘宁连忙夸张地陪起笑脸,贼兮兮地连赔了几个不是之后,一溜烟没影了。

“臭小子,”吕蒙无可奈何地望着甘宁渐渐远去的身影,学着他的样子两臂环抱在胸前,末了又夸张地一跺脚,“狗改不了吃屎。”

或许是天空中的云朵太厚,这晚的月像是躲迷藏似的,时隐时现。此时的月已经是成了完美的圆盘,如飞天明镜一般,清幽地危悬在半空。如果不是全副武装、绷紧着神经随时准备突袭,甘宁怕又要像他以往那般模样,光着膀子对月独酌了。不动声色地潜伏在营寨一角的时候,他偶尔会往天上望一望,再迷迷糊糊独自思索一会儿。

“想啥呢,你?”一旁的苏飞拿胳膊肘捅捅他。

“想临江。”甘宁坦言道,尽量压低着声音。

在今晚这种情况下,压低声音是很有必要的。与前几天不同,命运似乎在故意捉弄人,今晚云浓风轻,虽然天气不算晴朗,但几乎听不到风声,因此营寨里一丝一毫的响动都能被附近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想家了?”苏飞牵强地笑笑,本就凸起的颧骨更加高凸,旋即伸出大拇指向后点点,“当初跟着我们出来闯**的八百个弟兄,这支队伍里还有至少四百人,估计都跟你一样儿想法。”

甘宁朝他望了一眼——即使骑在马背上,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也很难看清苏飞的面容。

“兴霸,你觉得,这些年来我们一口气拼到现在,成效如何?”苏飞忽然问道,微小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甘宁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但幅度很小,至少与他并排的苏飞看不到。他的目光一直在游离,最终锁定了远方山峦漆黑的轮廓。旋即,他出奇认真地微微点头。

却忽然傻笑着改口:“不满意。”

“去你的,懒得理你。”

月倏忽从云层的缺口中露出脸来了,黄澄澄的颜色,给周围的云朵镶上了一道淡淡的金边。风儿又起,但很小,偷偷溜过鹿角、寨门、瞭望台,然后在中军帅旗上兜着弯子。

“也不知道沙沙姐她现在怎么样了,”苏飞开始一个人喋喋不休,虽说一旁的甘宁一直在听,但他那模样又明显是在自言自语,由于声音压得过低,有时候声带会停止震动,只用气息的聚散发声,“该走的走,该散的散,到头来真像一场大梦。”

甘宁默默地听着,忽然就觉得鼻头一酸,眼眶也情不自禁地湿润了。

“其实我也想过,如果他们……”苏飞抬头学着甘宁的样子望望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月盘又隐入云层了,风也渐渐停息,四周重归寂静。

“住口!”甘宁突然从后面按住苏飞的脖子,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小心外面。”

苏飞顺着甘宁的目光向前方眺望——透过营帐之间的一道缝隙,恰好可以望见寨门外面的情景。一队人马黑压压的不知多少,打着星星点点的几道火光,借着浓重的夜色摸黑前行。许是马蹄和鞋底上做了手脚,竟然听不到丝毫的响动。只隐约见得火光闪处,照应着刀锋枪刃,发出刺目的寒光。

“都督神算,他们果真会来劫营,”苏飞大喜过望,又不得不死死压低着声音,于是气声里一下一下地飙着高音,“一来二往,这仗打得漂亮!”

“兵不厌诈嘛,”甘宁瞅了瞅苏飞,两只眼睛依旧钉子般地牢牢钉在门外,“不要轻举妄动,按照他们的路线,公绩一路在前,子明随后截击,我们得等着公绩和子明的信号。”

忽然听到几声短促的惨叫,营寨两旁的卫兵脖颈被利箭刺穿,纷纷向后栽倒。遥遥听见曹军前面一声令下,那队人马立即洪水一般朝江东营寨里灌进来。由于夜色太浓,黑压压一片的曹兵,也看不清有多少人,只听见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喊杀声、鹿角摧折声、纷乱马蹄声,混杂一起,难以分辨。

也不知外面冲杀到什么程度,忽然看见一道火光直射云霄,紧接着迎面曹军冲出来一彪人马,混战一起,杀喊声和刀枪碰撞声震耳欲聋。又过了不知多久,正东面接着飞来一道火光,诡秘的夜色里窜出来一队人马,霎时间截断了曹军的退路,从后面向前冲杀。为首一人身姿灵巧,鲜红色的三节棍上下翻飞,纷乱间舞成一条红色的游龙,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

说时迟那时快,甘宁振臂一挥,一扯缰绳,**那匹通体黑亮的高头大马顿时两蹄悬空,破空嘶鸣。月倏忽又出现了,银亮亮的光芒映照着月下那人金黄色的战甲,愈显得威风凛凛、豪气冲天。

……

“孝则。”

“孝则。”

里屋窗前静静阅读的青年才听见门外有人唤着他的字号,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卷,前去开门。

青年的名字叫顾劭,生得面容白净、身材匀称高挑,五官精致如同按照专门设计好的模子雕刻出的一样。江东顾氏是有名的世家大族,在吴郡一带影响极大。只是自从桓灵昏聩以来,顾氏便在东汉官场上隐退了。虽然坐拥良田百亩、十里家舍,人丁兴旺、财源茂盛,但作为顾氏嫡出的少爷,顾劭却只希望能够静心读书,哪怕孤独,哪怕他父亲顾雍已经在孙权手下做得一帆风顺,他也不愿意染指那片混乱的暗潮。

门缝翕开,顾劭眼前一亮。

“冬儿,怎么是你?”他的声音温和清澈,如同初春刚消融冰雪的溪流一般。帅气的脸庞和精致的五官令人迷醉。

在孙晴的印象里,除了几乎没见过面的父亲,还有那个身为吴侯的叔叔以外,唯一喜欢并且自己接受能够称呼自己为“冬儿”的人,就只有顾劭了。

但她也知道,如果真的是出于政治原因,叔叔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顾劭而无动于衷的。倘若真的对官场连一点好奇心也没有,这江东顾氏,对东吴政权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

孙晴不说话,只是娇羞地微垂眼帘,俏皮可爱的模样令人爱怜。

顾劭轻轻掩上房门,宽敞而明亮的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顾劭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娇媚可人的姑娘,从头顶精致的云鬟翠钿,到白皙的脖颈、藏在轻纱里若隐若现的前胸、肩头和一双削葱根般的柔荑,再到盈盈可掬一捧的腰肢。

“冬儿,”他将双唇靠近她耳际,悄声呢喃道,“实话告诉孝则,你曾有哪怕一瞬间,喜欢过我吗?”

孙晴也不躲闪,小羊羔一般乖巧地,就任由他缓缓将自己揽入怀中,任由他身体的温度,一寸一寸暖热她被料峭春风吹凉的脸。

“我一直都喜欢你,一直。”她望着顾劭有些绯红的脸,浅笑道。

“可你知道,我本是……”顾劭刻意避开孙晴灼灼如火的目光,红晕从脸颊一直浸染到耳根。

“我知道,可是既然陆夫人已经不在了,我就有理由喜欢你,不是么?”孙晴仰头凝望着顾劭棱角分明的脸,那水灵灵的眼睛好似深秋的紫葡萄一般空明澄澈。

顾劭略微尴尬地与她双目对望,又伸手替她整理整理鬓角微微卷起的碎发。白皙的皮肤配上秀气颀长的手指,书生气里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温柔。

……

“都督。”

甘宁和程普简单行礼后大步流星地走进中军帐,二人铠甲和战袍也没来得及换,身上还带着斑斑血迹,脸上淌着几行汗水。

此时的夜已经渐渐褪色了。东方泛起一痕鱼肚白,大片大片的云彩被将升未升的朝阳染成红色、橙色和深紫色,铺天盖地地从东面的山峦后席卷而来。不知什么时候,微风又起,比四更天时明显大了一些。偶尔听见几声鸟鸣,从不知名的枝头一阵一阵传来,清脆悦耳。

“曹兵退了,”甘宁嘴快道,但他神色凝重,并不像以往那样喜形于色,“我们谨遵都督命令,没有出寨追击。”

周瑜点点头,嘴角不引人注目地向上一勾:“做得对,没必要追。他们保不住南郡城,这样的酒囊饭袋留着也没用,我乐得做这个人情。”

“可是……”程普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可、可是南郡已经落入刘备之手了,”程普尴尬地望望甘宁,他也在一旁默默地低头站着,眉头紧锁,“我们没想到,赵云已经趁我军与曹仁交战时取下了南郡。”末了他紧攥双拳,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突出来。

“你说什么?”

甘宁被他这一问问得心里凉了半截,却碍于面子只得再对他重复了一遍。

末了便从余光里望见周瑜的表情倏忽僵住了,嘴角若有若无地微微抽搐。

甘宁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有种想要立刻上前安慰他双脚却像是被锁住了一般如坐针毡的感觉。

“以逸待劳——兵不厌诈啊,”却听见周瑜浅浅苦笑一声,神色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那语气又分明带着一丝冷嘲热讽,“刘备拿我当了一回挡箭牌,此人果然不可小觑。”

风停了,空气凝固了似的,气氛令人窒息。

“罢了,就当我对他开恩一回,”周瑜取下一道令牌,“传令,即刻西进,夺取荆州和襄阳。”

程普和甘宁却无动于衷,也都低着头。

“怎么了?动作麻利点。”周瑜觉得奇怪,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不瞒都督,”甘宁忽然半跪在地,行礼的两只手微微颤抖,“刘备军到了南郡,拿下守将后用兵符赚开荆州和襄阳城门,现在荆州东部三郡,已经尽在刘备手中了。”言讫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