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话 行踪暴露

“我知道,怕是这江左阵营中,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周都督了。”

苏飞跟甘宁说这话的时候,赤壁大势已去。两人带着几乎完好无损的兵马,并排走着。他们都穿着金色铠甲,披着黑色战袍;身后几百人的,部众大多是当年甘宁做水贼时结识的要好兄弟。此时的天已经大亮了,东风还没有停下来,呼呼地从侧面吹过,把两人黑色的战袍和大红色的盔缨吹得飘动起来。

甘宁默不作声,神色平静,剑眉星目里透射出一股不常见的豪迈气概,完全不像他出征前那样大大咧咧放浪不羁的样子。苏飞侧头看了他一眼,但甘宁始终凝望着正前方,带着血迹的双手提刀执辔,腰间的铜铃随着马蹄迈动而一路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受伤了吗?”苏飞望了望甘宁的右手——上面的血迹已经被风吹干了,但仍恐怖吓人,斑斑点点,时不时会被手中的缰绳蹭掉一点儿。

“没有,”甘宁把手伸到眼皮底下反正瞧了瞧,旋即露出一抹温和如春风的淡淡笑容,“这都是曹兵的血。”

苏飞回味起方才那平生罕见的一幕。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还真是难以想象,这个平日里招摇显摆令人无奈的水贼头子,在真正领命出征,真正面对曹军的残兵败将时,能有多么英勇多么绝情。那句气概逼人豪气冲天的“我乃东吴甘兴霸也”久久地萦绕在苏飞耳边,挥之不去。

那一瞬间,苏飞几乎愣住了。直到马延的长矛向着他的眉心狠狠刺过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回过神来。若不是甘宁动作快,一刀替他挡下了长矛,恐怕他早就葬身沙场了。而等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马延鲜血淋淋的脑袋,已经如同蔡中的头颅一般,被甘宁拽着头发提在手里;被他蔑视的眼神,刺了个透心凉。

“我没想到,你竟然能拿出你当年贼害临江官员的胆量,去杀那两个北军将领。”苏飞笑道,不知是赞许还是害怕。

“你放心,”甘宁习惯性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我不会成为第二个金龙——永远也不会。”

说这话的时候,甘宁低垂着头,声音似乎忽然变得有些力不从心。鬓角和前额的头发盖住了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

苏飞,你不知道金龙的故事,你也就不知道,那种硬生生地把自己闯**天下的大梦尘封起来的痛楚,能有多么深重。

我曾深深地受到金龙的影响,但我是甘宁。我从前敢做的,我现在也敢做,而且比以前更敢做。哪怕经历了多少艰难坎坷,我都敢做。

所以,杀两个北军将领算得上什么。今后的日子里,我这把长刀,还有我这柄击水宝剑,将要斩杀的人,难以计数。

“话又说回来了——我不是最了解公瑾的人,”甘宁忽然把苏飞拽回现实,在他眼前挥挥手,“有一个人比我更了解他。”

“你说主公?”苏飞打趣地瞅着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

“不,”甘宁似乎早料到苏飞会说“主公”二字似的,“诸葛孔明。”

苏飞皱了皱眉头,凸起的颧骨上面那双因为瘦削而显得稍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目光。他不自觉地收了收缰绳,**那匹浑身漆黑的马儿别扭地摇了摇脖子。

“兴霸,你说,我们能捉住曹操吗?”他故意岔开话题。

“捉不住。”甘宁一抬下巴,底气十足。

“为什么?”苏飞眉毛拧得更紧,“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难不成曹操连逃跑的路线都算好了,还是成了漏网之鱼吗?”

甘宁微笑着略一摇头,表情却比先前更加神秘。

一言一语间二人已经回到了南岸大营。这些天军务繁忙,还没抽出空闲来仔细欣赏一番清晨的江岸之景呢。这是季冬的最后一天,过了子夜便到来年开春了。江面上的东风依旧在吹,但风势已经小了许多,偶尔能听到风掠过江边矗立的芦苇时发出的“嗖嗖”声。今天的云彩很少,只有几片薄薄的半透明白色漂浮在湛蓝的天空中,从天的这边悠悠**到天空那边,路过太阳的时候,被阳光镶上一圈灿灿的金边。

“兴霸,你是最早领命离开的,却是最晚回来的,”周瑜望着急急忙忙差点被战袍绊倒的甘宁,“这一路上,风景可好?”

满帐文武一起笑了。

甘宁只好尴尬地站到一边,又冷不防挨了苏飞一拳头。

“兴霸,我没想到,此番你竟然能与凌将军配合得天衣无缝,”周瑜斜斜瞥了凌统一眼,却见他习惯性地单手叉腰,深棕色的额发盖住半边脸颊,露出来的那只眼睛还眯缝着,眼角下的一点黑痣格外显眼,“我不曾告知你公绩会奉命取彝陵界首,你却能想到绕一个大弯子接应他?”

甘宁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随即转头望了望帐外的长江——风已经完全停息了,长江面上隐隐有闪闪的波光。除了南军水寨中停靠的船舶外,看不到其他船只的影子。

“想什么呢?”一旁的苏飞用胳膊肘碰碰他。

“没什么。”甘宁小幅度摇头,勾起的嘴角渐渐放松下来。

你已经走了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便极好。

我发誓过,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公瑾一意孤行地算计刘备,所以我才会把你放走。

还有,公绩领三千兵马直截彝陵界首的消息,也谢谢你了。

甘宁放松地做了个深呼吸,丝毫没有发现,一旁的周瑜不动声色地环顾帐内文武时,目光在他身上刻意地停留了一会儿。

……

那是大战结束后的第一个夜晚。甘宁习惯性地光着膀子坐在案几前灌酒,一条腿懒洋洋地搭在另一条腿上,两肩膀一高一低地斜着身子凝望帐外的天空。此时大战的浓烟已经散尽了,月明星稀。弦乐虽然狭长,但也明亮。偶尔能听到风的声音,还有夹杂在风声中的阵阵缥缈渔歌。甘宁一只胳膊撑在案几上,另一只手里拿着三脚酒樽,偶尔灌一口,再仄斜着眼睛望望天穹。

很久不曾如此惬意了,甘宁心想。

他拿起身边的长刀——这把青铜大刀是他来到东吴之后才锻造的,刀刃下雕刻有朱雀和白虎的图案,刀刃向外弯曲成新月般的弧度。甘宁被风吹日晒得有些粗糙的手缓缓地抚摸着刀背——早些时候沾上的血迹此刻还没有完全干涸,凝固后的碎屑掉落在手上,斑斑点点。

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甘宁放下长刀,侧耳细听。不多时,一个穿着轻便的黑色铠甲的身影映入眼帘。

“公瑾兄?”甘宁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却被忽然飘进帐中的一阵冷风吹得一哆嗦。

“大冬天这么冷,你还光膀子?不怕冻着?”周瑜好笑地打量着他,似乎面前这个刚立大功的将军,瞬间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轻薄恣肆的锦帆贼似的,“公绩跟我说了,他很感激你。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接应他,事情就要变得麻烦得多。”

周瑜缓缓走进甘宁军帐,就在他对面坐下。白色战袍一角被风吹动,一下一下地扑打地面。

甘宁不自在地摇摇头:”这……应该的。“

“苏将军一直跟着你吗?”周瑜一边随手拿起案几上一卷书翻看,一边不露声色地问道,“诸子百家——想不到你还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甘宁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的拳头在案几下面攥紧,头一寸一寸地往下低垂。

这事我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难不成还是被你发现了?

正思忖间,甘宁不经意一抬头,却与周瑜直射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连忙又把头低下去了,而且垂得更低。

“你去过江边吗?”周瑜把书卷“啪”地一声放在案几上,一字一顿。

甘宁只得点头。

“我瞒不过你,”甘宁断断续续道,声音竟然有几分颤抖,“是我把诸葛亮放走了,我有罪。”说罢起身单膝跪地作揖。

令他没想到的是,周瑜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大动肝火,而是缓缓站起、俯身,一只手拍在甘宁抱紧的拳头上:“无妨,你又没做什么错事,跟着我,别见外。”

“可是……”甘宁猛然抬头,欲言又止。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诸葛亮吗?”周瑜背对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半边被烛光映亮。

甘宁怔了一怔,许久,才缓缓起身,金色额发下的那双英武之气十足的眸子有些黯淡:“你的目的不是诸葛亮,而是刘备,对吧?”

“又被你看破了,”周瑜无奈地叹息道,“我自认为我能瞒得过所有人——包括主公,没想到到头来却瞒不过你。”

“公瑾兄,如果我没记错,你三番五次地邀请刘备到军中赴宴,不就是为了找机会给他一刀吗?”甘宁有些压抑不住地激动,“不过是碍于诸葛亮使臣的身份罢了。”

“诚然是这样,”周瑜依旧背对着他,忽然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冷笑,“但自从我分兵下令的那一刻起,他的使命就结束了。是留是放,难道我还不能自己决断吗。”

忽然有刺骨的风吹进来,甘宁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那么凌统引军向何处去的消息,也是孔明告诉你的吗?”

甘宁点头:“他上船走到江心的时候,托一只信鸽告知我的。”

信鸽?

周瑜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但又说不明确,只是嘴角动了动,却终究不曾想起来。

而那一瞬间,甘宁也觉得似乎有什么图景一瞬间闪过他的脑海——但只是一瞬间,那图景很快就不见了。

“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周瑜皱皱眉,一丝不安忽然涌上心头,“总之,今后东吴的政事,你最好不要再插手了。”

那话说的掷地有声——与其说是建议,倒不如说是命令。

甘宁点点头算是默许。他坐下来,给自己和周瑜的酒樽里添满了酒。烛火烧得更旺了,哧哧有声,明亮的烛光照在锃亮的青铜酒樽上,反射出灼目的光芒。忽然帐外隐约听到鼓声——大约到了四更天,万籁俱寂。

自己似乎与四更天结了缘,甘宁心想,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在四更天里完成的。

“公瑾兄,我们下一步怎么办?”甘宁试探着问,又故作自然地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西进。”

“这么着急?”

周瑜嘴角向上轻轻一勾,把酒樽端到唇前抿了一口:“西蜀那边,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甘宁也乐了,咧嘴笑得露出虎牙和酒窝:“难不成要打回我老家去?”

“不会那么快,”周瑜无意间朝帐外瞟了一眼——此时竟然看不到弦月的影子了,江东军帐里漆黑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甘宁军帐这一个角落,还烛火通明,“要取荆州九郡,就得先取下南郡——那里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况且还有曹操的大将曹仁据守。无论是我还是刘备,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那怎么办?”帐外忽然响起人声。那声音里带着年轻蓬勃的朝气,同时也夹杂着老成练达的沉稳。

是孙权。

周瑜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行礼道:“主公,这都什么时辰了……”

话音未落,却见孙权眉毛向上一挑,嘴角漾起一丝笑意:“你们俩不休息,我就不能不休息了?”

两人一时手足无措。

“南郡是个问题,不是你和刘备一时间能解决的事情,”孙权把手背在身后,在帐内踱步,言语间似乎把什么字眼着力加重了些,“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我明天去见刘备一面,”周瑜思忖道,目光凝聚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们现在在油江口屯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刘备也有进兵南郡的打算。”

“是吗?”孙权背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放松下来,又缓缓环抱在胸前,蓝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周瑜的眼睛,“前些时候你屡次邀请刘备到我军中做客,此番你却要成为他们的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