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话 赤壁鏖兵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念念不忘刘备?”孙权面带愠色,脸颊一半暴露在烛光里,一半被阴影覆盖,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你屡次想杀诸葛亮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刘备的命吗?”

“是,”周瑜面不改色地点头,眼神冰冷,俊朗的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一丝令人泛寒的气息,“我意已决,刘备这个人,我早晚要杀了他。”

孙权忽然回头怒视了他一眼。那眼神利箭一般地,朝周瑜身上直直射过来。周瑜看到了,那眼神里夹杂着的,分明已经不再是主臣之间应该有的神色。

案几上烛火明灭,把两人的剪影拓印在中军帐的帆布上。气氛更加紧张,四周寂寥肃穆,连哪怕一丝微风也没有,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发出的声音。

“你无权这样做,”孙权声音不大,但字字坚决、掷地有声,“你以为我拜你为大将,你就可以在我眼皮底下胡作非为了吗?”

好像忽然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周瑜浑身一颤,眉毛蹙了蹙,嘴角抽搐了几下,右手手指一根一根攥到手心里。

依然没有风的影子。烛火直直向上蹿,带着一缕灰色的烟,烧得正旺。

“我可以等到这场大战结束,”周瑜忽然换上了一种有些别扭的、商量的口气,冷而深邃的目光似乎能看破岁月风尘,“到那时候我就不用碍着诸葛亮的面子了。刘备逃不了,我也不会让他逃出去。”

孙权依然背对着他,许久许久,轻轻叹了口气。他转身望着周瑜,蓝色的眸子里陈杂着千丝万缕不一样的情绪。白底黑色云纹衣裳在烛光中显出了一种独有的肃穆,肃穆得几乎令人窒息。

公瑾,身为臣子,如果你一定要如此悖逆,那我也认了。

每次我仔细凝视你的眼睛的时候,我都会在一瞬间觉得,你很像我大哥,很像那些尘封在我记忆里再也挽不回的可爱的人。

原谅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吴侯。至少现在,你在我面前再任性、再高傲、再越俎代庖,我也无论如何,都生不起气来。

“这事暂且搁着吧,”孙权徐徐道,习惯性地把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抬头在营帐内踱步,忽然又发出一声惨淡的苦笑,“虽然也搁不了多久。”

看他的样子,更像是在自嘲。

“还有一件事,”孙权忽然停下来,脸上却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笑意,“你最近,跟甘宁走得很近,不是吗?”

周瑜心里一紧,几帧与甘宁在一起的画面不合时宜地飞速闪过脑海。

那天反间计大功告成后,悠扬却有些生硬的琴声忽然从平行世界传到他耳边。他能清楚地回忆起甘宁那句“你真的,从来就没有过自立为主的想法吗”——虽然压低了声音,虽然可能只是不经意间的脱口而出,但已经确确实实地,被帐门外的孙权,听了个清清楚楚。

还有他那个模棱两可的“不”字,现在已经让他身陷窘境。这会儿不知道孙权是用哪种方式来理解他这个惊惶之中的“不”字的。

周瑜心里清楚,哪怕他胸腔里的那颗心对江东再忠诚,他现在对孙权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了。但他不想在这个存亡攸关的节骨眼儿上就激怒孙权——哪怕这是命运注定的事情——至少,现在不行。

而孙权,估计早在他带着兵马前来为孙策奔丧的时候,就已经不在用原来的眼光看待他了。

周瑜忽然觉得有些沮丧,很快那种深深埋藏在心里的悲伤感觉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再也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他觉得浑身都在微颤,鼻子发酸,视野正渐渐被泪水模糊。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我本以为,如果我能全心全意为江东做事,尽我所能力挽狂澜,我就能等到毫无顾忌卸甲归田的那天。

但现在,我已经被深深地钳制住了,这一生,再也无法脱身。政事是个无底洞啊,只怪命运弄人,刘备、孙权,这样百年不遇的人物,怎就偏偏让我碰上了呢。

他硬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真的,这一切都像一场梦——做梦的时候,繁华满山;梦醒的时候,春光枯残。周瑜忽然想起了舒城,那个曾经埋葬了他儿时锦绣韶华的、盛绽桃花的江北小城。此时又快到春天了,舒城的桃花,可还如同旧时记忆里那般艳丽妖娆吗?也就是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他结识了孙策,那个注定要把他从衣食无忧的富贵公子,变成一个谋算奇计良策的将军的孙伯符。周瑜回想起他们歃血为盟的那个日午,阳光灿烂,照在艳丽的桃花上,好像一团团的火,在枝头灿烂燃烧。他苦笑——儿时童言无忌啊,动辄就承诺一生不离不弃,结果你猝然离去了,却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年少但老成练达的孙权,终日惶惶。

东吴没有变,是人在变。周瑜苦笑。

人一旦拥有了“权力”二字,眼睛就会变红。而眼睛本是黑的,心是红的;眼睛一红,心就黑了。

“伯符,我那时就曾答应过你,一定会给你一把火,一把能够照亮你的世界的胜利之火!”周瑜低头喃喃,再抬头时,脸上那般气概逼人的英武之气竟与先前的忧伤失落截然不同。末了他转身,风陡然刮起来,越来越猛,把地上的沙土席卷而起,从半空中抛洒下来。营帐的帆布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江水怒涛翻涌,像是下起了瓢泼大雨一般地,惊浪滔天。此时尚是四更天,弦月还亮着,在江面上的倒影却刹那间被狂风撕碎,零星飘落在暗流起伏的江面上。

“东风!”周瑜迎风站着,狂风呼啸,从他的耳边掠过,呼呼有声,“传令众将!”

“原来你一直在等这一刻,”孙权从后面徐徐走上前来,狂风将他没有完全绾起的头发吹得飞扬起来,脸上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笑容,“公瑾,莫非你早就料想到,今晨四更的江面上会有一场东风吗?”

“我以前曾不止一次到这一带来过,”周瑜微微颔首,声音夹杂在风中,已经很难辨明,“每年季冬,赤壁南岸的群山会把西北风逆转成东南风——我让蒋干盗伪降书、黄盖行苦肉计、阚泽诈降、庞统献计,那些伎俩,多半为了拖延时间,让江东占据天时罢了。”

说罢他解下腰间的佩剑——那把名叫“风火”的吴王剑,虽然已经很久不曾亲临战场沾染鲜血,但仍光洁锃亮,反射着明亮的烛火,耀眼刺目。

“主公,我会带着这把剑,完成只属于江东的荣耀。”他行礼道,目光灼灼,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整个夜空。

……

“甘宁,动手吧。”

甘宁望着周瑜,粲然一笑。

“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天才,”周瑜笑道,两人四目相对,登时心意全解,“蔡和留着,我有用处。蔡中交给你,打着北军旗号,直取乌林地面。”

甘宁掰了掰手指头:“然后烧了曹操的粮仓,是也不是?”

周瑜点头。

“可是我不擅长陆战,”甘宁傻呵呵地故意卖关子,全然不顾四座扫向他的无奈的目光,“先前跟着我的那些兄弟,个个都在江面上摸索了许多年,如果不踩在船板上,恐怕……”

“少担心这,”周瑜拍拍甘宁的肩膀,似乎早有准备,“照你这么说,江东众将没有人擅长陆战,”旋即冷冷一笑,“而曹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敢冒犯兵家大忌挥师南下。”

“那蔡和怎么处理?”甘宁不依不饶。

“蔡和?”那冷笑有些令人发怵,“进攻时辰一到,他的血就会被用来祭旗。”

……

“你一定要跟着我吗?”甘宁从头到脚打量着苏飞——先前的刀伤估计还没完全痊愈,那藏在重甲下面的瘦削身子又着实令人担心,“你现在不瘸腿了?”

“笑话,”苏飞丢给他一个白眼,“你让蔡中跟着你去,却不让我跟着你去?你们俩关系真好。”

甘宁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如果让苏飞得知,前些日子里让他受伤的人就是蔡中、蔡和,这事情恐怕不会进展顺利。

“笨蛋,我跟着你那么多年,哪一回失手过?”苏飞打趣地望着甘宁日常犯傻,“再说了,瘸腿也不影响骑马啊。”

“好好好,”甘宁挠挠头皮表示默许,又凑近苏飞的耳朵悄声道,“蔡中这个人,我不是带他去跟我一块儿打仗,我是要拿他作祭品的。”

苏飞一愣神。

“他们兄弟俩,一个在南岸祭旗,一个在北岸祭刀,”甘宁声音忽然低沉下来,狞笑着露出虎牙,又伸舌头舔了舔嘴唇,“各占一样,完美。”

苏飞忽然向后趔趄了一步。

“无妨,”甘宁活动活动筋骨,眨眼间又换上了那副欠揍的灿烂笑脸,“他们俩早在踏上我江东土地的一瞬间,就离死期不远了。”

……

“别张望了,我们是旱路,”甘宁望着身旁一直在盯着江中熊熊烈火的苏飞,一只手倒提长刀,另一只手拎着蔡中鲜血淋淋的头颅,金色铠甲上满是斑斑血迹,“放火吧。”

说罢,他拽着手里那颗脑袋上的头发,在半空中滴溜溜转了几圈儿,猛一松手丢进远处漆黑的丛林中。

“今番给你报仇了。”甘宁笑道。

“你说什么?”苏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江面上风助火势,火趁风威,无数条燃着烈火的轻船狠狠地撞上北军连在一起的楼船,刹那间宛若千万只火凤凰腾跃而起,破空啸鸣,混杂着滚滚浓烟,照亮了半边天穹。东风依旧刮得猛烈,北军水寨的一片火海中,战船燃烧声、战马嘶鸣声、兵卒叫喊声、兵器碰撞声乱作一片。

“还在等啥?”苏飞忽然发现甘宁也在盯着那篇大伙发愣,“你大叔还等着你放火呢。”

甘宁“噗嗤”一声笑了。

他从衣襟中掏出一枝蜡烛,点着后小心翼翼地迎风放在北军旱寨粮仓前面。又是一阵东风猛烈地刮起来,把那蜡烛的火苗扯出很远,最后触碰到粮仓里的干草。顿时那草就燃烧起来,火势越来越大,借着风力,迅速向后延伸。烈火夹杂着干草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浓烈的烟味,冲天而起,不断有星点火花喷溅出来。一时间长江两岸烈火翻滚、杀声漫天。

火光映照着甘宁刚毅俊朗的脸,浓密眉毛下那双眸子里闪射处猛虎一般的威武英霸之气。许久,他转身,被火光照亮的黑色的战袍宛如浓缩了的夜空,在呼啸的东风里翻卷飞扬。

曹孟德,这些年来征战四方,你什么都算透了。只可惜,这一回,你竟然没算透一支小小的蜡烛。

陡然间,甘宁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几点火光——也是从很小很小的火苗开始,渐渐烧成一片耀眼的火海。

“是大叔,”他笑道,笑声被风扯出很远很远,“大叔一到,公绩那小子也会随后赶到。”

“凌统?”

甘宁点头。

“你先领令走了,之后的事怎么知道?”

甘宁神秘一笑,摇摇头,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