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当下午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傍晚,埃拉独自一人待在可以俯瞰铁轨的办公室里。她的指甲里还有泥土。

最后他们还是尽力派出了一辆小型集材绞车,把那棵树移走。现在欧洛夫正在于奥默的大学医院里。他还没有醒来。医生说他的头骨有一处挫伤,还有几处脑出血。他们正准备将他送进手术室。他身上还有其他的伤——肋骨断裂,双肺充血。医护人员也说不准他能不能撑得过来。

现在谋杀案的调查已经出现几条新支线,而人力资源也要因这起纵火案而重新配置。

埃拉几乎一口气工作了十二小时,还没算上她上午早些时候前往犯罪现场的时间。然而总得有人对资料进行总结,发现其中任何矛盾之处,于是乔乔把这活儿留给了她——又或是她主动要求的?反正是其中之一吧。他们的声音环绕在她周围,还有询问过程的文字记录。

一个家庭,三个人。

如同裂缝不停延伸,将岩石碎块剥离。

帕特里克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你们搞错了,你们把他和其他人搞混了。我爸爸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你们他妈的错得离谱!说真的,你们这群人到底做了什么?你们派到这里来的警察该有多无能?我明白了,你们就是那种刨根问底的人,那种连邮件都找不到的家伙。谁他妈是亚当·维德?!”

某样东西被狠狠一掼或打破的声音。

博施那安静而循规蹈矩的声音和帕特里克的爆发形成鲜明对比。他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友善,甚至带点慈父的意味。埃拉从没听过他这样讲话。

“你这次来这里小住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房子里的气氛如何?你是否曾经见过你父亲使用暴力?”

帕特里克的嗓音紧张到难以置信的地步,比埃拉之前听到的话音高了八度。他发誓说所有一切都和以往一样,只是索菲和他母亲之间有点小矛盾,是关于孩子衣着之类的问题。

“老实说,我记不清当时爸爸在干什么。这种事发生时他一般很少露面。不过,过后我们俩还在门廊上喝啤酒。如果你刚刚杀死了你的邻居,你觉得你会做这样的事吗?疯了,你们刚才说的事,简直是疯了!”

更长时间的沉默。此时她的同事让帕特里克看他父亲被判决的罪状。

又是一声“咔嗒”声——他站起来时带翻了椅子。

“现在你们是不是正在把这事告诉我妈?该死!她知道这事后还怎么能活下去?”

听起来这些话像是从他体内挤出的,一字一顿,如同正在绞紧一条近乎干透的抹布。

“做这事的人……就是这里面说的事……应该永远被关起来,不能将他们放归自由,把他们关起来,再把门锁钥匙扔掉……”

又是一阵停顿,或许他意识到如此一来,他就不可能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老天爷!真是浑蛋!想想看,他和妈妈……我真不敢相信,我从没看出来。一个人不可能改变那么多,不可能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想告诉我他就是为了这事杀死了那个老头?”

一阵“嘎吱”响声——帕特里克在厚厚的木地板上来回踱步。

玛姬恩的说辞言犹在耳。她已经原谅他并做出妥协,她发誓说自己的丈夫现在已经改头换面。埃拉发觉自己想起了那个曾受人尊敬的诗人——她的丈夫名声不好,管不住自己,最终被判犯有强奸罪,而这位诗人极力维护他,谴责那十八个做证指控他的女人在撒谎。

她马上把这想法赶走。这是另一回事。每个案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应该分别倾听每个人的话。真相是相互矛盾的。

在对话结束前,帕特里克最后说道:“想想看,我居然把孩子带到这里。我告诉你,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再也不会。”

对特里格夫·奈达伦的讯问记录就摆在埃拉面前的桌子上,她把注意力转向这里。她已经听过此次讯问的全部录音,不过看到讯问内容出现在纸上,可以给她一个不同的角度纵览全局。长长的停顿去掉了。而在讯问过程中,他无休止地解释说四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时情绪崩溃,为自己的家庭遭受这样的事而自责,为自己的儿子以这种方式发现这段过去而自责。埃拉决定跳过这些片段。长久以来,他一直担惊受怕,而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那是在五金店里,一个女人叫出他以前的名字,他跑了。然而,有时他也盼望这种事情发生。这段时间以来,他即使买个螺丝也要驾车二十公里跑到克拉姆福什去。他本来就不该有孩子的,如果那样会好得多。

不过他并没有杀害斯凡·哈格斯特洛姆。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绝不会这么做。我完全理解你们为什么认为那是我干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伤害她。”

然后他又开始讲杰弗里德尔那件事。

特里格夫听起来很诚恳,不过同时他也有点……埃拉不太拿得准,有点过于急切,过于胸有成竹?而玛姬恩宣称丈夫的过去不会让她感到不舒服,那是真的吗?或许她正是那种典型的受虐型女人,在否认,在维护?

还有帕特里克的怒气是因何而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是他们出警去到斯凡家门外的那个上午,当时帕特里克因警察速度慢而恼火。当时他身上就充斥着那种怒气吗?他是不是想陷害欧洛夫?他是不是怀疑自己的父亲?他知道的是不是比他透露的要多?

埃拉站起来,去咖啡机那里灌满杯子。时间太晚了,不应该摄入咖啡因的,不过她知道自己反正是睡不着的。

特里格夫是在午餐时分被拘押的。这给了他们三天时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从现在算起的两天半。

她往脸上泼些冷水,然后再次坐下来。

乔乔给她这项任务不是让她进行心理分析的,她也从没想过这样做。

检察官之所以能让特里格夫继续处于被关押状态,其主要原因是在犯罪现场找到和特里格夫相匹配的指纹。在房子里、厨房里和过道的一个门框上,发现了特里格夫的拇指和食指指纹,是不久前留下的。

埃拉要找到相似的具体证据——那种让人无法靠撒谎糊弄过去的证据。

她注意到特里格夫和妻子的说辞存在一个小矛盾,事关他当天早上在做的事。疏通水管或者加固床腿——当然了,这类杂活人们很容易记不清或搞混。两人都提到他在劈木头——干这种活时的声响即使隔着院子也能听到,不过或许玛姬恩并没有亲眼见到他在室内做什么,只是选择维护他。

如果她在这样一个细节上撒谎,其他细节也靠不住了。

林中道路,她心想。特里格夫说他去找斯凡是为了道路问题。埃拉找到一个处理此类问题的市政工作人员的名字,心想或许应该就这事问问其他邻居。

凶器。他们找到了一把猎刀和两把枪,一起妥妥帖帖地锁在橱柜里。想在这把刀上发现斯凡的DNA简直是妄想,不过狩猎团体成员之间的关系很亲近,或许他们能看到人们的不同面目。那把刀是特里格夫在两年前买的,不过他或许还有一把旧的。人们会丢弃这种东西吗?

“看来你今天过得蛮辛苦啊。”

埃拉在椅子里转过身。奥古斯特站在门口,他的刘海儿稍显凌乱,身上穿着牛仔裤和蓝衬衫。那衬衫像矢车菊一样蓝,颜色真美。

“到克莱姆酒店喝瓶啤酒怎么样?”

她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进森林时的那一套,尘土和松针沾在套头衫上。她意识到自己嘴里有股味道,会形成口臭。

“我得查看讯问记录。”她说着用手抓抓头发,手指碰到一根被头发缠住的细枝。

“要忙通宵?”

“如果真需要那么久的话,是的。”

“好吧,那就改天?”

在斜阳暮色中,她的影子被拉长,延伸到地板的另一头。如果她抬抬手,她的影子就能碰到他的腿。她得回应,得说点风趣但又不会显得太过急切的话。但又不能让人以为她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特别——她当然不会这么想。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她的手机就响了。

未知号码,是个男人,联系埃拉似乎让他松了一口气。

埃拉冲出门,之后又回来抓起钥匙。这时她才把那人的名字和一个邻居的脸联系起来。他住在河边,就在旧海关大楼附近。

“是我妻子发现她的。她正在我们附近的一栋房子周围晃**,那栋有白墙边的蓝色房子。她穿着睡衣……”

她觉得自己已经能辨别出八月的气息了。尽管还有一个月才到八月,可随着每一分钟的流逝,残夏正在逼近。黑暗的降临总是突如其来,令人吃惊。秋天也快来了。

埃拉坐在门廊里,裹着毯子。天气根本不冷,不过她正在想的事情却是令人感到寒冷的——霜冻,冬天的寒冷。如果克里斯汀在冬天穿着拖鞋外出游**,在那种暗淡的天光之中,可不会有友好的邻居发现一件粉红色的丝质睡衣在房屋之间飘**……

当埃拉回到家时,他们正坐在厨房里,喝着茶聊天。邻居告诉她,克里斯汀坚持要这样。她最糊涂的时刻已经过去,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她在外游**了多久,也不知道原因。

“就这样剥夺一个人的权利是艰难的抉择。”那个名叫英奈兹的妇女在离开时说道,她拍拍埃拉的手,“艰难的抉择。”

克里斯汀睡着之后,埃拉实在太累了,根本无法爬上床。她筋疲力尽,她的身体感到疼痛。距离起床的时间越来越近,让她感到紧张。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她早就知道了,可她一直没能下决心做出任何改变。克里斯汀总是拒绝,她哪儿都不去,这里是她的家。她们的讨论往往就此结束。她知道所有东西放在哪儿,住在这里花销也不大。随着送走她的需要变得越来越迫切,这种想法也变得越来越可怕。

她的固执分毫不让。

有时候她会说“我只是负担罢了”,埃拉就得安慰她“根本不是这样”,直到这种讨论再次陷入僵局。

就这样剥夺一个人的自由是艰难的抉择。埃拉看向窗外的夜晚。为自己母亲做出抉择,违反她的意愿,剥夺她的权利?埃拉身上的每一丝每一缕都在尖叫,说这么做是错的,然而任何符合逻辑的思维都在引导她这么想。

如果自己做出了抉择,结果不尽如人意,那怎么办?

埃拉想在毯子里缩成一团,希望有一个拥抱,有人抱着她,给她提建议,或者至少可以就此事发表意见。

埃拉伸手去拿电话,她甚至不用下拉名单翻找他的名字。尽管她很长时间没有给他打电话了,可他的名字还是会出现在联系人名单顶端。时间挺晚了,又是夜里,不过马格纳斯什么时候在意过这种事?

她也是你妈妈,她心想,你不能让我单独承受这一切。

“咔嗒”一声,之后她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