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黑色的卷式遮光帘放下来了,这意味着她不知道现在究竟是早晨还是夜里。自然本身仿佛也犯糊涂了:户外永远都是亮的,而她躺着的地方却沉浸在浓厚的黑暗中。

埃拉摸索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机落在地上。屏幕亮了,出现一个名字。

“抱歉,把你吵醒。”

这个声音。她无法摆脱这声音对她的影响。

“什么事?”

“你相信天谴吗?”奥古斯特问道,“一个报复心强的上帝?”

他听起来挺兴奋,气息有点急促,仿佛他正在跑步。这就是为什么昨天她见不到他的原因:他在上夜班。她对他最后的记忆依然是手脚舒展着躺在克莱姆酒店的一个房间里,一丝不挂。

“你在凌晨三点吵醒我,真的是为了讨论宗教问题?”埃拉踢开被子,太热了。

“昨晚有几处遭到雷击。”他说。

“我知道,我在广播上听到了。”她说,“在盐湖附近,还有玛丽堡某处。你想说什么?”

“可不止这些。”她听到他在吸气,嘈杂的风声灌进电话里,远处传来咆哮声,“我正站在斯凡·哈格斯特洛姆的家外头。”他说,“或者说,他家的遗骸。”

“什么?”

“我们已经控制住火势,我猜你可能想知道。”

埃拉掀开遮光帘,让潮水般的阳光涌进来。她拾起椅子上的衣服,煮了一保温壶的咖啡,这样克里斯汀就无须摆弄电器了。直到她驾车开上桑多桥时,她才想起那个被他的电话打断的梦。

那是她从小时候就开始做的噩梦。在梦里,随着水流漂往下游的浮木变成了尸体,卷着白沫的怒涛将它们抛来抛去。她走进水中,想要抓住衣服,或一只手,可是却一脚踏空,被拖到水底,在死人之间游泳。

或许这梦魇是在莉娜那件事发生后开始出现的,或许更早。在埃拉出生时,木材水运业已经成为过去,不过河里还是有不少沉木,或是陷在淤泥里,或是落在岸边。在春洪肆虐的季节,这些松动的沉木,可以将一个孩子敲晕。这也是为什么不能独自游泳的原因。

当她听说桑多桥坍塌的故事,得知尸体当真会被水流卷走,这个梦魇变得更加恐怖。1939年,人们计划建一座桥横跨大河,取代最后一条渡船,将这个国家的两部分连接起来——从最南端一直到位于遥远北方的哈帕兰达。那将是世上最大最现代化的拱桥,以兰德为起点,爬升到五十米的高空,巨大的桥拱横跨桑多和斯万诺,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海滨。这样的桥简直是前所未见。然而在八月最后一天的下午,桥坍塌了。钢筋水泥落入下方的水中,二十多米的大浪骤然升起,出现在桑多上空。十八人死亡。第二天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把媒体关于这次灾难的报道完全湮没。不过对于住在当地的人来说,尸体如同洋娃娃被抛上空中的印象一直留存,环绕在最终建起的大桥周围,如同摄影中的二次曝光。

远在几英里之外就能看到烟。埃拉在邮箱后头的草地靠边停车,给急救车辆留出车道,然后走完剩下的路。

首先看到的是烧焦的云杉。她扯起套头衫,遮住嘴,以免吸入烟雾。其中几堵墙还立着,不过屋顶已经塌陷。焦黑的烟囱柱体伸入空中,落下的灰烬如同灰色的阵雨。她看到一些物件的遗骸,烧焦变形,已经融化,没人能指着其中的一件说“我记得这玩意儿”。

即使是户外建筑也没能逃过一劫。

那辆庞蒂亚克还停在屋外。

奥古斯特朝她走来。

“他在里面吗?”她问道。

“不知道。等到消防员来的时候,整片地方都烧起来了。消防员在盐湖一带忙不过来,只派出了一辆消防车。他们没法闯进屋。或许他没有及时醒来。”

他们没有看向对方,他们的脸都转向了房子那焦黑的遗骸。某些地方还有火苗,消防员正忙着扑灭余火。一处火焰灭了,另一处火焰又冒出来。

“我不信。”埃拉说。

“不信什么?”

“我不信上帝或报应。我认为雷电不会选择被击中的地方。这栋房子建在高地上,屋顶上还安装了老式的电视天线。”

她想靠在他胸前,不过她还是忍住了。

“只要条件许可,他们就会冲进去。”奥古斯特说,“到时我们就知道了。”

还要过几个小时当地大多数居民才会起床,于是埃拉开车返回兰德换衣服。

克里斯汀醒了。她已经把报纸取回:“噢!你真臭!你跑哪儿去了?”

当埃拉告诉她火灾的事,她的目光立刻开始游移,搜寻一个坚实的落脚点。

“你不应该整个晚上都待在外面。”

“我是一个警察,妈妈,我已经不是十五岁的孩子了。”

“这我明白。”

埃拉把面包放进烤面包机,心里纳闷儿母亲到底是不是真的明白。这时母亲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报纸的讣告栏,她自言自语,轻声嘟囔:“哦,不是她,不是他。哦,真让人难过。”她也把信件拿进来了——看来昨天没有取信。克里斯汀现在还能做这件事,埃拉也由着她,不愿将这种琐事也夺走。一张账单,一封银行来信,一份养老金收益的说明。当她拆开信封,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安全处,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或许一个人不需要手机或电脑,甚至无须知晓“谷歌”是什么意思,也可以做到。

“斯凡·哈格斯特洛姆可以翻看邻居们的信件。”几个小时后她对博施·林恩说。此时他们正驾车返回贡格尔登。

七点的时候,她给乔乔打电话,把自己找到的关于特里格夫·奈达伦的一切告诉他,像是**罪的性侵罪判决,以及他试图抹去自己的身份。

“把他带回来讯问。”乔乔刚到克拉姆福什就跳上一辆警车离开了。

于是对付这一家子的任务就落在了埃拉和博施身上。现在他们正为了这事前往该处。当天早上,一辆警车带走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这导致整个家庭四分五裂。现在他们正要上这一家去,昨夜大火的气味透出一丝灾难的意味,在空中飘**。

埃拉从偏僻小路转入,从这里走一小段上坡路,爬上崎岖的阶丘。其他车道已经被消防车堵住了。

“邮箱排成一排。”她继续道,“他只要从奈达伦家的信箱偷一份账单——就是那种写着全名的正式信件,他就能知道特里格夫也叫亚当。他甚至可能偷拆一封信,查看他的身份证号。”

“可这里至少有二十户人家。”博施说。此时他们找到了那条小路,正往山上走。“你是说这老头去翻看了所有人的信?”

“或许当他在跑马场听到流言时,他已经疑心某个人了。那种年龄的人,原本是从派特河谷一带来的……”埃拉和特里格夫说话时并没有发觉他带有北方口音,或许是因为他尽力遮掩。或许三十年前他刚搬到南边时口音更加明显。显然,现在他的口音还不时地冒出来,例如在五金店的时候。

“如果他跑去和奈达伦对质。”博施接过话茬,“如果他让奈达伦想起以前的事……好吧,想想看,对于一个近四十年来一直试图隐藏自己真实身份的人来说,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他们来到树木葱茏的山顶。那栋宅子显得很安静,看不到任何人。

埃拉注意到几个塑料玩具在戏水池里飘**,看到两辆车中的一辆不见了。

“不知道他老婆是不是知道这事。”她说。

“人们总是知道的。”她的同事答道,“即使是你还不知道自己知道。”

玛姬恩面露倦容,上衣腹部的一颗扣子没有扣上。她涂了睫毛膏,画了眉,可似乎没有注意到那颗扣子。

一个想要维系家庭的女人,埃拉一边想,一边关上厨房的门。隐约还能听到帕特里克那激动不安的声音,他和博施待在起居室里。两个警察分工,这样奈达伦家的人就不能串供、相互影响、暗示另一人保持沉默或者改变说法。一瞥,一声叹息,一次呼吸或许就已经足够了。在应对一家人的时候,切断忠诚的纽带是最大的挑战。这些纽带根深蒂固,即便是对那些卷入其中的人来说也具有不确定性。他们彼此之间既爱又恨,在感受到保护欲的同时又想要背叛。

索菲不在房子里。早上警察出现后不久,她就带着孩子离开了。

“她去哪儿了?”埃拉问道。

“回家,回斯德哥尔摩。”玛姬恩看向别处,仿佛在端详一扇橱柜门,端详那刻在松木上的手工雕花。她们正坐在厨房的餐桌旁,面前放着一保温瓶的咖啡。玛姬恩并没有要为埃拉再倒一杯咖啡的意思。“或许这样也好。”她说,“你们当着孩子的面,把他们的祖父塞进警车,还拒绝说出原因。”

“对于你丈夫的过去,你知道多少?”埃拉问道,“在他搬到这里之前,他在北方的历史?”

“我和特里格夫之间没有秘密。”

“杰弗里德尔这个地名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原来是为这事。”

“什么意思?”

“你们想知道关于那个女孩的那件事。”玛姬恩说,“那几乎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可在你们的数据库里,一个人永远不得自由。你以为看到白纸黑字的记录,就能了解一个人。”

“特里格夫热衷于保守这个秘密吗?”埃拉问道。他妻子知道性侵案这一事实让她愈发好奇。知晓这样的事,还要生活下去、爱下去。

“你那个鹰钩鼻朋友是不是正在把这事告诉帕特里克?”玛姬恩站起来,朝门走几步,然后转回头,仿佛她正考虑要冲出去,“抱歉,不过他看起来有点像黑社会。”

“所以帕特里克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你觉得呢?”

“是我在问你问题。”

玛姬恩继续踱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她走五步就得转身,低头躲过一条横梁。

“帕特里克最爱的是他的孩子,可现在他老婆把孩子带走了。索菲来自一个不同的世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在那个世界里,家庭不是被放在首位的,人们更看重的是自我和舒适。帕特里克之所以决定留下,是因为他不想抛下我一个人。他对我和他父亲忠心耿耿。”

“你知道这事多久了?”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把这件陈年旧事挖出来,特里格夫已经服满刑期了。”

“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问题,我会谢谢你的。”

玛姬恩顿了一下,僵僵的,撇开脸,不再面对埃拉,而是盯着墙上的一幅刺绣画。那画上绣的是本郡的郡花野生三色堇。她那花白的头发看起来很雅致——有些女人就是可以做到这点。

“我们第一次见面后的六个月,他请我去野餐。”她说,“那是在奥斯陆的阿克胡斯城堡旁边,在那里你可以看到海的另一边。我以为他是要求婚。他看上去很紧张,想要好好表现,还带来了酒和所有东西。然后他要和我分手,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份石油钻台上的工作,而他经常不在,我们的关系不会长久。‘肯定不会有事的。’我告诉他,‘没事,我等你。’你不知道他当时有多帅,可是他依然很谨慎。”

玛姬恩转过身,与埃拉对视,毫不退让。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如果真有人了解他,那人肯定是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埃拉心想,尤其是那些一直声称自己没有秘密的人。

“开始时我以为自己才是问题所在。”玛姬恩继续道,“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我会和这么帅的一个人在一起。可是问题不在我,他对我说了一次又一次。我问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愿放手。最后他把整件事都告诉了我。他觉得一旦我知道了这事,我就不愿和他在一起了。就是这么回事,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想逃到北海中央的石油钻台上。”

“可你还是愿意?”

“我怀孕了。”玛姬恩说,“当时我还不敢告诉他,生怕他不想要那孩子。可我别无选择。‘我不能成为父亲。’特里格夫对我说。当时我哭了起来,我可不是那种轻易哭鼻子的人。我说:‘你当然可以,你会是最好的父亲。’然后我提议我俩结婚,这样他就不会有顾虑了。”

“他对你说了什么?”

“看样子你们已经知道了。”

“我已经看过庭审记录了。”

而玛姬恩的说法却有所不同。埃拉不知道那究竟是特里格夫的说辞,还是她为了自己更容易接受而进行的修正。

“有一次他伤害了一个女孩。”她说,“不过特里格夫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她,他以为她喜欢这么做。当然了,他当时喝醉了。”

“他是这么说的吗?”

玛姬恩再次坐下,坐在沙发床的远端,尽可能远离埃拉。

“当时他是个不同的人。”她说,“法庭裁决和在牢里度过的那段时间让他醒悟了——他甚至为了重新做人而改了名字。开始时的一段时间里,我叫他‘亚当’,不过我向来更喜欢叫他‘特里格夫’。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几乎不敢碰我。不过你也不喜欢一个男人笨手笨脚的,对吧?我告诉他我不是玻璃做的,当时他很害怕。”

“怕你吗?”

“怕他自己。”

“这里还有谁知道这事吗?”

她是颤抖了一下吗?她的肌肉是不是过于紧绷了?埃拉也拿不准。这一停顿不到一秒,可埃拉还是把这当成了犹豫的迹象。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觉得特里格夫也不会说的。我们没理由这么做。因为我们正在过自己的日子,好日子。”

她焦急的目光射向门外。帕特里克的嗓音已经听不到了,博施必定是想法让他冷静下来了。

“对特里格夫来说,不让人知道那起性侵案是不是很重要?”

“如果你坚持要那么说的话,是这样的。我肯定你也知道人们有多喜欢议论纷纷,对其他人评头论足。事情发生时特里格夫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他对女人没有经验。如果你想的是那方面的事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没有任何问题。”

庭审记录给出的多个细节仿佛给埃拉的双眼装上了滤网:七个人,**壁撕裂。开诚布公地问问题,她提醒自己,仔细倾听。让那女人说话,这是关键所在。

“假如帕特里克从其他人那儿得知此事,你觉得他会怎样?还有你的儿媳,你的女儿?”

“怎么了,你们也给她打电话了?”

“还没有。”

玛姬恩看向别处,嘟囔了几句。

“你能重复一遍吗?说大声点,这是要录音的。”埃拉说。

玛姬恩站起来,拧开水龙头,喝了一杯水。埃拉试图解读她的举动,紧张、愤怒、震惊——或者三者皆是。她想知道更有经验的询问者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她眼睛酸痛,烟气依然留在她口中,萦绕不去,像是苦味;烟气沾在她的衣服上,笼罩她全身上下。她忘了自己几乎没睡觉。

“斯凡·哈格斯特洛姆。”埃拉最终开口了。

“怎么?”

“特里格夫有没有说过曾经和他聊过?比如说,在五月或六月的时候。”

“或许吧,我不知道,你不是已经问过了吗?”玛姬恩仿佛在思考,想要记起当时说过的话,“他们聊的是道路光纤之类的,就是邻居会聊的话题。”

“我们觉得斯凡可能听说了性侵案的事。”

“所以你们就是为这事来的,把所有一切弄得天翻地覆?”玛姬恩毫无征兆地跳起来。当她抓住桌子时,杯子“咔嗒”作响。“特里格夫为市政府工作,为他们打理财务方面的事。你们当真是疯了!”

“斯凡有没有威胁说要告诉其他人?”

“不知道。”

“你能告诉我当天早上你们在干什么吗?”

“我们不是说过了吗?说了一遍又一遍!”玛姬恩拿起杯子,还未喝过的咖啡洒出杯沿。她将咖啡倒进水槽,说道:“我认为当时特里格夫在干疏通浴室水管、劈柴之类的活儿,为帕特里克和他一家准备好所有的一切,这才是最重要的。索菲有点挑剔,说实在的,可不止一点。虽然她只是来做客,可她总想让所有一切照着某个样子来。”

“你亲眼看到你丈夫做了这些事?”

“整个早上我都在两栋房子之间忙来忙去,在厨房里干点杂务。如果他离开了,我会注意到的。”

响声让两人有所反应。那是门厅里的脚步声、人声。透过窗户,埃拉看到博施走到院子里,帕特里克在他身后狠狠地关上门。玛姬恩瑟缩了一下,仿佛那响声是对肉体的真正一击。她上回是怎么说的,“我们想在这世上建起自己的小巢”?

当埃拉走出来的时候,博施正要钻进车里。他挥挥手,让她快点。

“怎么样?”她问道。

“点燃哈格斯特洛姆房子的不是雷电。”

焦黑的废墟和周围的夏日美景形成鲜明对比。阳光落在河面上,闪烁不定,提醒人们任何事物都不能长久。

火已经被完全扑灭了。幸运的是,大火只波及最靠近宅地的树木,烧焦了干燥的草坪。鉴识技术人员在烧毁的房子里缓慢挪移,在废墟中仔细搜寻生命体的痕迹。

“你们找到他了吗?”埃拉问道。

负责犯罪现场调查的警探走来迎接他们。这人的名字是考斯特,她忘了他姓什么了,不过她记得那个姓是罗马尼亚语“森林”的意思。他来自特兰西瓦尼亚,曾经告诉她这两地的地貌——包括山峰和峡谷,是有关联的。

“屋里没人。”他说。

“你确定?”

“没有比林鼠更大的活物。”

他转向那片废墟,所有人都转过去。坍塌的墙壁变成一堆黑漆漆的废木。头顶的天空一片湛蓝,默然无声。考斯特是参与斯凡被谋杀一案现场鉴识的技术员之一。对了,阿德里恩,这是他的姓,森林的意思。埃拉在报告上见过他的名字。

“如果我知道这里的原貌。”他继续道,“会有所帮助。”

他们还在绘制火势蔓延的示意图,确认起火点在哪儿以及起火的方式,画出大火在整片宅地中肆虐的路线。他说他们在屋内找到了一些碎玻璃,这些碎片落在地板上的方式表明窗户是从外面被砸破的。还有几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起居室中央的破瓶子和一块石头。

博施走到一旁,给地区调度中心打电话,询问诸如火警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以及是谁打来的这类细节。埃拉听到了狗叫声,不过她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几个好奇的旁观者在附近聚集,站在封锁线外。无论在哪儿,狗总是要叫的。不过,之后她意识到那狗叫声如此之近,并发现了那条狗。它被拴在房子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就是之前那条皮毛蓬乱的黑狗。它正在呜咽,打转,啃咬那条绳子。

“看来这狗逃过了一劫。”她说。

“是一个邻居在树林更深处发现的。”考斯特说,“更靠近山下的某个地方。它被绳子套着,拴在树上。有人把它带走了。”

“知道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在哪儿吗?”

“他不接电话,手机关机了。两辆车都在。他父亲有一辆旧的丰田车,停在车库里,不过那车现在不剩什么了。”

埃拉踱了几步,想要思考。她绕着房子走了半圈,走到屋后。门廊上方的塑料屋顶已经塌陷融化,落在焦黑的木头和灰烬上。

有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欧洛夫干了这些事。他把狗带到安全处,然后点燃了自己童年的家。

一片云彩的阴影落在地上,缓慢挪移。

“我们要去找他吗?”埃拉刚加入其他人的行列便马上问道。博施告诉她,他们还要等更多人来。

“有个驯犬师要从索莱夫特奥过来,他们半小时就到。”

“我们真的要等吗?”

森林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埃拉不假思索地低头躲过低垂的树枝,跃过倒地的树木。在她身后,博施自顾自地咒骂着,跌跌撞撞,被树枝挂住——如果一个人在远离大山的城市街道上长大,在那种一马平川、一眼可以看到几英里外的地方长大,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无论如何,她猜博施就是这种人。这个同事从来不提起自己的事。和大部分人不同,他不会花费时间谈论自己从哪儿来以及家乡如何。在经历了乔乔那稍显过分亲密的孩子气的闲聊之后,埃拉觉得这颇让人耳目一新。

啰唆蹿到一棵云杉下,把狗绳绷紧。那不过是一堆麋鹿粪便。这条狗在搜寻方面毫无用处,总是不停地打转。或许它还在寻找那个老人。把它带上可能并非最好的选择。

或许它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

她身后传来电话铃声,博施停下来接电话。看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在同一时间讲电话和进行导航。埃拉在树木之间张望,想要发现任何断裂的树枝、被踩踏的苔藓以及诸如此类的迹象。她希望自己能更好地解读森林。她认得出植物,可是却搞不清它们的名字;她能看出不同树木的树龄,注意到树干上的寄生植物,却忽略了蕴含在精妙的生态系统中的联系。在以前的某个时候,当时她年龄还小,林中小径已经不属于她了,指认可食用的植物和研究昆虫生活被可以在家里进行的活动所取代,例如烘焙和手工。但她父亲却继续带着马格纳斯走进森林,因为他年龄更大,他得学会如何狩猎和使用链锯。

在童话故事里,男孩走进森林,学会做个男子汉。可当女孩做同样的事,她们或是被巨怪绑架,或是被狼吃了。

“等等,他们已经到了。”博施在她身后嘟囔道,“他们带来了正经的狗。我们回警局去,这样更能帮得上忙。”

对你来说或许是的,埃拉心想。她刚发现了几根断枝,以及出现在他们正前方的一处豁口。显然有某个人或动物曾经从这里经过,或许是一头麋鹿,或许是欧洛夫。埃拉往前几步,发现地上有只袜子,半埋在几根枯枝下,还看到一棵倒地的云杉。她把狗绳递给博施,折下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挑起那件织物。那只袜子远大于四十码,脚跟上有个破洞,不过并不是太脏。

“这玩意儿在这里的时间不长。”

“他跑出来时没穿鞋?”

她的同事保管了这一发现,而埃拉继续寻找。她弯着腰,缓缓向前挪移。她回忆欧洛夫的身形,思考他可能会走哪一条路。她不用拽着那条不听话的狗,行动也变得容易多了。她在树木之间曲折前行,不再关心她的同事能否跟得上。她听到远处有狗叫声和人声,那声音在溪谷沟壑之间回响。她小时候把这种地方叫作“巨怪的国度”,这里的岩石被内陆冰川侵蚀雕琢,被古树拥抱。上个春天的暴风雨留下一条“毁灭小径”,她沿着这条小径,绕过倒地的树木,避开敞着大口的坑洞。那些坑洞是树木倒下时留下的,而它们的根系却保持完好。

她听到细枝断裂的声音,听到附近急促的脚步声。

之后是一声狗叫,一声叫喊。

“在这里!”

警犬从另一个方向跑来,埃拉直到快踩到他身上才发现他。他蹲着,在一棵树脚下弯着腰。他的狗耐心地坐在几米之外,喘着气,吐着舌头。

“我打电话让人派直升机来,随便他们能派出什么都行。”

埃拉想弄清她到底看到了什么。一条腿,一只光脚丫伸出地面,被泥土涂得黑漆漆的,也可能是血迹。周围的土地都经过翻动,仿佛有人曾在这里挖掘,之后又重新填好了那个坑。一个她记不清名字的警察正抓着那粗壮的脚踝感受脉搏。整棵树相当于长在那具躯体之上,仿佛有人藏在树根下,又或是被埋葬在此处,蛇一般的树根缠绕着他们的脚,就如同……

“不可能。”埃拉说。

“什么?”

“一棵树被连根拔起,所有人都知道不能躲在那个树坑里。这棵树可能再次立起,封住树坑——这是人们用来吓唬小孩的话,我以为不会真的发生这样的事。”

“他还活着。”她的同事说,“还有脉搏。”

“不可能。”

那人站起来抓住树干,想要移动那棵树。

“如果他还有呼吸,得让点空气透进去,透过树根,穿过泥土……妈的!我也不清楚。我们得将这玩意儿从他身上搬开。”

他们竭尽全力将树干往后拉。那棵树经过部分修剪,最粗壮的枝干已经不见了,然而它还是抗拒着,不愿让步,仿佛它的根再次深深地插入了泥土之中。

“怎么可能呢?这棵树倒地的时间并不长。”

“我猜那是因为形成了某种吸力,某种真空。”

埃拉跪下来,开始挖掘泥土。根据他的脚的角度来判断,她意识到他正头朝下躺在那里。在她身边,她同事的电话响了。此时他正忙着在另一侧挖土。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没办法把装载机派到这里,有什么禁令……有火灾隐患,不能使用任何林业机械,只要有一点点微小的火星,就能……”

“那就让他们把消防队派过来。”

她触碰到某种柔软的东西。一只手,完全瘫软的手。不过埃拉还是抓住它。温暖柔软的大手。他的脉搏急促而微弱,不过还能摸得到。埃拉摸到他手腕上的手表,她尽力挖出更多的泥土。

那只配着嵌入式指南针和气压计的手表。

“是他!”她说,“是他的手表!”

他们继续挖出一把又一把的泥土,直到他们听到远处传来螺旋桨的声音,听到救护直升机从头上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