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就是这里了。大山的阴影在若隐若现中,慢慢逼近。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加油站一闪而过,接着是更多的树。他已经开车行驶了两百多公里,得方便一下。

他开上一条支道,停下车,跌跌撞撞地从车子里钻出来,穿过路边的野花丛,朝森林走去,在那里解手。

这里的气味有点特别。野花沿着沟渠的边缘生长,草叶上悬挂着露珠,雾霭悬浮在夜空之中。毛茛、杂草和欧芹足有一米高。或许那是猫尾草,他也说不准。只是他辨别出了类似的气味。

柏油路面因霜冻而损毁,变得坑坑洼洼的,不久之后就要让位于砾石路面了。他可以沿着这条路再开大约二十公里,然后左转回到高速公路上,这样不会绕太多远路。开阔的景致在他眼前延展,有青山,有低谷,自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特质,如同温软身体的柔和曲线。

他开车经过安静的农庄和废弃的房屋,又经过一个小湖。湖面水波不兴,森林落入湖中的倒影和森林本身别无二致。目之所及的所有树木都一模一样。他曾经爬上一座山,俯瞰阿达伦河谷中的无垠森林,感受它的永无止境。

当他来到岔路口,周围并没有其他车辆。他认出了正前方那栋黄色的木制房屋。现如今,当他透过灰扑扑的橱窗向里张望,只能看到一堆堆建筑垃圾。不过那招牌还挂着。这家店以前是卖吃食的。欧洛夫想起了周六的糖果,以及果冻蛙和盐渍甘草鱼的滋味。他走错路了,他正朝内陆深处驶去。不过无所谓,他还是可以赶在明早之前到达斯德哥尔摩北缘。再说了,那时老板还在睡觉,没有人会查他车子的里程数,也没有人会计较他究竟用掉了多少汽油,再多跑个五公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欧洛夫总能找到借口,把行程耽搁这事归咎于一路上的旅行拖车和道路施工,绝对没问题。所有人都知道夏日里的瑞典路况是如何的令人厌烦。

又到了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六月下旬。

这种气味,这样的光线,让他的嘴巴开始发干,两腿发麻。他浑身上下每一分每一缕的失控都明白,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又到了。在学期结束之后,在沉闷无聊席卷而来之后,正值白昼最长之际,也是他陷入混乱之时。在欧洛夫的记忆中,那段时光半明半暗,他感觉灰蒙蒙的。然而当时的真实情况必定和记忆相反,应是如同现在这个无尽夏夜一样明亮,午夜的几个小时是一段苍白的时光,此时太阳也只是微微没入地平线下。

他开车经过那些早已被他遗忘之物,或许并非遗忘,只是不愿再想起,然而它们一直都在。那是一栋黄色的房子,一到夏天访客便络绎不绝,那家的孩子被禁止在大道上骑自行车;那是一栋老旧的校舍,早在他记事之前就关闭了;那是一片牧场,牧场上的快步马挤在一块儿,瞪大眼睛看着大道;那是用白色塑料封装的干草包堆成的一座小山,你可以爬到顶端,假装自己是这座“山”上的国王;还有左手边那棵白桦树,他在这里放慢车速,拐了个弯。这棵树已经长那么大了,枝柯低垂,鲜绿色的叶子形成团团绿云,遮住了信箱。

他很清楚是哪个信箱:灰色的塑料信箱,正数第三个。有份报纸从里面伸出来。欧洛夫下了车走过去,查看信箱上的名字——哈格斯特洛姆。

他用力拍打着蚊子,抽出了一份本地报纸。报纸底下还有两份东西,这也是它塞不进去的原因。一份是光纤宽带广告,另一份是克拉姆福什市政府的账单。竟然还有人住在这里接收邮件、报纸,以及水费和垃圾清理费之类的账单。当欧洛夫看到信封上的名字,一股震颤掠过他全身。

斯凡·哈格斯特洛姆。

他把所有东西塞回信箱,回到车里坐下。他从地上的一个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饼干,单纯地想嚼点什么东西。他喝了一罐功能饮料,拍死跟着他溜进车里的蚊子。其中一只已经喝饱了血,在皮椅上留下一抹猩红。他吐了点唾沫,用纸巾擦去污渍,之后继续沿着老旧的拖拉机道缓慢行驶。路中央的青草一直刮擦着保险杠,车身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他经过斯特里涅维克家,他家灰色的谷仓在绿树后头隐约可见。开下一座山,再开上一座山,来到山顶,黑松树止步于此,豁然开朗的自然景色随着河流向远处延伸。欧洛夫不敢看。那栋红色的房子从他的视野边缘一掠而过。他在路的尽头掉头,慢慢往回开。

窗户边缘的油漆已经剥落。门口也看不到一辆车,不过车子很可能停在车库里。木棚周围的杂草长得很高了,很快就能长成的灌木幼苗夹杂其中。

这座房子或是废弃衰败了,或是易手了,卖给从那时起就搬进来住的陌生人。欧洛夫幻想过情况有所不同,一切还和多年前一样,但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想。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在垃圾箱后头靠边停车,熄灭引擎。金黄的蒲公英散落在草坪上。他记得要铲除蒲公英得费好大一番功夫。你得在结子前将它们除掉,不然这玩意儿会随风飘散,再用锄头把根挖出来,这样它们就不会死灰复燃了。在他的记忆中,他的手还那么小。而现在,他低头看着那正在拧车钥匙的大手。

太阳跃上云杉树梢,阳光落在后视镜上,让他不能直视。他闭上眼睛,想象她站在他面前,或者存在于他心中——他也说不清她到底在哪儿,但他不停地见到她。这些年来,夜复一夜,如果他没能倒头就睡着,没有喝得烂醉,没有累得半死,他总是会以这种方式见到她,看见她走进树林。她在他体内来去穿梭。那地方不远,很近,就在河边。

她在小道上转身时的模样!她在向他微笑吗?她是不是挥手了?上啊,欧洛夫,快上!

真是向他微笑挥手吗?

他们的声音环绕在他周围,大马力摩托车散发着汽油的臭味,香烟的烟雾让蚊子不敢靠近。

说真的,欧洛夫,你已经得手了。跟上她,莉娜可不是逗你玩的。上啊,小子,看得出她想要。或许他是个懦夫?欧洛夫,你是懦夫吗?除了你老妈,你亲过其他女孩吗?

上啊,欧洛夫!你从来没有试过,对吧?把手伸进上衣里,动作要快,你要做的就这个,在她有时间想太多之前,赶紧的。

当他沿着小径前行,他们的声音还在他脑子里打转。她的裙子在前方飘舞,她那黄色的开襟毛衣出现在树干之间。

莉娜。

光滑的手臂,天鹅绒的质感;笑声,荨麻的气味。灼烧感包裹着他的腿,一团团的蚊子和该死的马蝇。他拍死一只马蝇,“啪”的一声,就这样,在她手臂上留下一抹血渍。她的笑声:谢了,欧洛夫,你真是我的大英雄。她的嘴唇,那么近,他想象过那嘴唇是多么柔软。有的人想聊上一整晚,不过注意了,这样你永远只能是“朋友”。不过对她不能用强,得以她的方式来,明白吗?

欧洛夫突然一头栽倒在荨麻丛中,他感觉她包裹着自己。

车里很闷,没有氧气,只有湿热。他得出去。

薄雾扫过下方的海湾。在河对岸,亘古不变的山峦在远方若隐若现,丝丝缕缕的蒸汽从造纸厂升入空中。如此安静,他能听到白杨树的树叶在轻柔得难以觉察的微风中“沙沙”作响,听到蜜蜂围着羽扇豆和臭甘菊忙碌的“嗡嗡”声。之后他听到哀号声,那叫声是某种受伤痛苦的活物发出的。

那是从房子里传出来的。欧洛夫想在那条狗发现他之前,走完这短短一段路,回到车里,尽量不发出声响。可对他这种大个子来说这是办不到的。细嫩的青草在他的重压下碎裂。他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盖过了昆虫的“嗡嗡”声,那条狗也能听到。它开始像疯了似的狂吠,咆哮,扑在墙上或门上抓挠着。那声音让他想起了猎犬的狂吠,想起了骑车经过时它们跳起来扑在笼子的铁丝网上的样子。警犬,它们被带到河边追踪莉娜的气味,当它们发现她的遗物后,犬吠声便从远处传来。

他知道他应该回到车里,开车离开。要快,要赶在老头儿醒来看到外面有人之前。他会拿起那支猎枪吗?那支欧洛夫可以碰,但永远因“年龄不够不许开火”的枪。颜色和家具在他记忆中乱作一团:漆成绿色的楼梯,墙纸上的印花图案,斜屋顶下他的旧床。

之后,他看到水从房子一侧缓缓流出。水管漏了?那狗为什么被关起来?欧洛夫听得出那狗不在前门旁的大厅里——那是猎狗——或者说是任何狗该待的地方。那叫声从更深远处传来,或许是在走廊远端的厨房里。欧洛夫在想象中勾画出那淡蓝色的镶板,被漆成白色的壁橱,炉上慢悠悠地煮着的东西。

那狗必定是独自待在家里,没人能睡得那么死。

他想起那块石头,屋角那块圆石。他捡起石头,几只木虱仓皇逃窜,钥匙还在那儿。

他的手抖得厉害,把钥匙插进锁眼都困难。欧洛夫无权打开这扇门,要知道,他们已经断绝一切联系了。

房屋特有的气息击中了他,他感觉自己再次变成了孩童。墙上挂着一幅画像,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老头——某个一百年前的达官贵人。以前画中人俯视他,现在却与他平视。放着坐垫的长凳还在,以前他们坐在那儿换鞋。祖母织的碎呢地毯被随意丢弃的杂物压住了,几乎看不见。这里堆着各种工具和器材,以及装满空罐、空瓶的袋子,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连接大厅。他母亲绝不会允许这个地方变成这样。

他听到爪子抓挠木头的声响。欧洛夫想的没错:狗被关在厨房里,门上插着一把扫帚。尽管思绪乱成一团在他脑子里缠绕得紧,他还是明白任何人都不应这样对待一条狗。

他抽出扫帚,以门为掩护,转动门把手。他手里还拿着扫帚,以防狗张嘴扑上来咬人。可那条狗径直从他身边窜过,一团模糊的黑影冲出门外,屎尿味随之外溢,糟透了。这可怜的家伙把屋里弄得一团糟。

这时他才注意到水是从浴室里流出来的。水从门下渗出,浸润着起居室里的碎呢地毯,在铺着褐色油毡的地板上形成“小河”和“池塘”。

门锁上的标识是白色的,不是红色。红色意味着有人在浴室里。欧洛夫学会了这一手:带着连环漫画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如果你有一个讨厌的姐姐叫嚷着要进浴室,你只能这么做。

他打开门,水没过了他的鞋子。

浴室里面漂浮着海绵、尘土、头发和死苍蝇。条纹布浴帘拉上了。当欧洛夫走进浴室,他感觉冷水已经渗入了袜子。如果做不了别的什么,至少他能在离开前关上水龙头,这样房子就不会被完全浸毁了。他拉开浴帘。

有人坐在帘子后头,扭曲的躯体坐在一张陌生的椅子里。欧洛夫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可他的脑子却转不动了。老人弓着腰,完全变成了一团煞白的物体。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中,他的皮肤像鱼鳞般闪亮,一绺绺湿发糊在天灵盖上。欧洛夫试着向前一步,伸手关上水龙头。水终于停了。

除了自己刺耳的喘气声和苍蝇冲撞窗户的“嗡嗡”声,他什么也听不到。最后几滴水落下。**的尸体仿佛牵引着他的目光,把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里。尸体的皮肤似乎有点松弛,几块绿斑横贯他的背部。欧洛夫抓住洗手盆,靠在上面。他看不到尸体的眼睛,但那高鼻梁中央有一个肿块——是年轻时因为一个曲棍球留下的旧伤。

洗手盆松动了,从墙上脱落。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响起,仿佛整栋房子崩塌了。他失去平衡,周围水花四溅,他的脑袋撞到了洗衣机,挣扎着站起来时又滑倒了。

他四肢着地,勉强爬出浴室,勉强站起来,离开这里。

他用力关上身后的门,锁好,把钥匙放回原处,尽量快步朝车子走去,尽量不显现出异样。他发动引擎,倒车,撞上了垃圾箱。

有很多老人会像这样死去。他一边把车开走,心里一边想。他的心还是跳得厉害,他能听到如雷的心跳声在耳朵里回响。老人们或是心脏病发作,或是中风,然后倒下去死了,警察才不会管呢。很多老人独居,有的死了几年才被发现。

可是那条狗为什么被关起来?

欧洛夫猛踩刹车。那狗就在车前,站在路中间。再往前十米他就会把那条笨狗压扁。狗张着嘴,吐着舌头,通体漆黑,皮毛乱蓬蓬的,挺兴奋。这狗看起来是某种狂野的产物,拉布拉多犬的脑袋,身形硕大的?犬的皮毛,全神贯注地竖起的耳朵。

欧洛夫重启引擎,他得把车送到。这是一辆漂亮的庞蒂亚克,是捡漏得来的好宝贝。明早这车得停到老板车库外头,钥匙要放在原来的地方。

可是那狗却不动。

如果他按喇叭,邻居们或许会听到,就能推断出个大概。于是他只得下车把狗轰走。那狗瞪着他。

“滚开,你这笨狗!”他呵斥着扔出一根棍子。狗在半空中接住棍子,雀跃向前。它把棍子放在他脚边,抖动整个身躯的后半部分,仿佛它以为生活就是某种该死的游戏。欧洛夫用尽全力,把棍子扔到树林里。狗冲过去追寻棍子,穿过一片欧洲越橘。他正准备回到车子里,这时他听到身后的碎石上传来脚步声。

“好车啊。”一个声音响起,“想不到在这种乡下地方还能见到这种车。”

欧洛夫看到一个人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他走来。那人穿着长款短裤,马球衫,白色帆布鞋。他拍拍车子那黑色的引擎盖,仿佛那是一匹马。

“火鸟第三代,对吧?”

欧洛夫僵在那里,一只脚在车里,一只脚在车外。

“嗯,88年产的。”他对着车嘟囔道,“要开到斯德哥尔摩的乌普兰区。”他想说他赶时间,想说他要在夏季的道路拥堵形成之前赶路。仲夏前夜,又是周五,这意味着每个方向都排着长长的车龙。再说了,胡迪克斯瓦尔和耶夫勒之间的路段道路施工和封闭的警示牌还挂着呢。可是他说不出口。那条狗也叼着棍子回来了,用鼻头碰碰他。

“这是非卖品?”

“不是我的车,我只是开车的。”

“你的目的地是这里?”那人脸上挂着微笑,可欧洛夫能听出声音和微笑后头的言外之意。总是有言外之意。

“我只是方便一下。”

“所以你选了这条路?抱歉,我不是包打听,不过之前这里有点麻烦事——成群的小贼把木屋翻个底朝天,那家邻居的割草机也被偷了。所以我们得保持警惕,警惕陌生的车,或者诸如此类的。”

那条狗闻到食物的味道,试着从他两腿间钻进车里。厨房里的灰尘掠过他的脑海,还有散落在地上的纸盒。这狗必定曾试着钻进壁橱里找吃的。

欧洛夫拎着它的后颈,它发出咆哮,激烈地扭动身躯。

“你的狗?”

“不是,我……它站在路中间。”

“等等。那不是斯凡·哈格斯特洛姆的狗吗?”那人转过身,看向那栋房屋。房屋在树木之间隐约可见。“他在家吗?”

欧洛夫试图组织语言,说出真相。淋浴喷头不停喷水,苍白的皮肤在他眼前分解。石头下的钥匙。他清清喉咙,抓住车门。

“斯凡死了。”他体内的某样东西一动,说话时喉咙收得紧紧的,就像有人给打了个结。他知道他得说点什么,因为那人开始后退避开他,盯着车牌。欧洛夫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手机。

“钥匙在石头下。”他尽力说出这句话,“我想把狗放出来,我只是开车经过。”

“你是谁?”那人将手机举在身前。欧洛夫听到“咔嚓”一声又一声。那人在给车子拍照吗?在给他拍照吗?

“我要打电话。”那人说,“我马上报警。”

“他是我爸,斯凡·哈格斯特洛姆。”

那人低头看狗,然后抬眼看欧洛夫。他的目光仿佛要刺破欧洛夫身上那层皮囊。

“欧洛夫?你是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

“我正要打电话,不过……”

“我是帕特里克·奈达伦。”那人对他说,并再次后退,“你或许不记得我了,我是特里格夫和玛姬恩的儿子,就住那边。”他顺着道路的方向一指,指向树林更深处的一栋房子。欧洛夫看不到那房子,不过他知道如果沿着雪地摩托车的道走,就能看到一片开阔地,那房子就立在那里。“我不敢说我记得你,当时我才六岁……”

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欧洛夫仿佛能看到记忆的齿轮在那人长满金发的脑袋里转动。记忆复苏了,他的眼中闪烁着火花。他记起了这些年来听到的事。

“或许该由你来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那人继续说道,“我来拨号,然后把电话给你,行吗?”那人尽量伸长手臂,把手机递给他,“这是我的私人电话,不过我身上也带着工作电话,我总带着。”

那狗已经进到车里,把鼻子深深埋入欧洛夫的食品袋中,围着袋子打转。

“或者还是我来打吧。”帕特里克·奈达伦说道,继续后退着。

欧洛夫跌坐在驾驶座上,他记得奈达伦家的两个小孩。他们不是养过兔子吗?兔笼就在房子后头。在某个夏夜,欧洛夫曾经偷偷过去,打开笼子,用蒲公英叶把兔子引出来。或许那兔子最后被狐狸抓住了。

或许它们最终都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