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神情不属

这一席话让林碧珊有点莫名其妙,她盯着蒋进:“你明白什么?说清楚。”

“我……”

蒋进尚未开口,夏英明推开消防门,他看了眼两人,吩咐道:“蒋进,你去车里把我亲笔签名的几本书拿来,我要送给汪老总。”

待蒋进一走开,夏英明立刻点上一支烟,挡在林碧珊与安全门之间,他深深吸了一口,将烟雾喷在她的脸上,见她咳嗽不止,顿时露出恶意满满的笑容。

“怎么?很生气?很难受?”他凑近她,狞笑道:“快去报警,再举报我性骚扰呀,我等着呢!”

“你的真面目,总有一天会……”

话音未落,夏英明一把抓住她,冰冷细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恶毒地说道:“林碧珊!我不会放过你!你敢诬蔑我骚扰你?好,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骚扰,你给我等着瞧……”

林碧珊拼命挣扎,夏英明突然作势放手,她一个踉跄,险些跌下楼梯。夏英明挽住她的腰肢,将她揽在怀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冷冷笑道:“仔细看来,你还真的是挺漂亮!”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深深扎进林碧珊的心里,她奋力挣脱夏英明的怀抱,这一次,夏英明移开了身子,她推开安全门,身后还隐隐传来夏英明的阵阵冷笑。

三个人之间奇异的态度引起同事们的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怀疑他们在学校时有一段不正常的三角恋。林碧珊既啼笑皆非,内心又非常苦涩,被夏英明触碰过的地方像是经烙铁烫伤一样,众人的讨论与关注让她如坐针毡,她实在等不及下班,好不容易等到夏英明师生离开,她立刻向总编请假。

哪怕早走一小时,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本想着早点回家休息,却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新天地创世”百货,站在橱窗外,她看见了那只C家新出的太妃糖色handle包包。这只手提包是如此精致,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包包焕发出尊贵的神彩。仿佛只要拥有这只包,林碧珊就能拥有久违的尊重。

明明知道这只包价格不菲,她还是鬼使神差般走了进去,二话不说便刷卡将之带走。柜员殷勤的招待让她空虚寂寞的内心得到极大满足,她的脸上绽放出少有的纯真微笑,不过当她走到住宅楼楼下时,笑容顿敛,整张脸再次变得无比僵硬。

公寓信箱里塞满了银行寄来的催款信,这时她猛然想起,上个月某张信用卡的账单已经逾期。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将信箱里的催款单一一展开。她一共办了五张信用卡,每张卡的额度从四万到五万不等,毕业以来,她始终处于每月归还最低还款额的境地,基本就是还了又欠、欠了再还,不足万元的工资月月光。

等到一年之前外婆爆发阿兹海默症入院,她发誓要改掉购物狂的坏毛病。但是这段时间压力再现,她用光了四张信用卡的额度,而仅剩的这一张,也在今天购买了C家限量包包之后,再告超额。

她没有兴趣拆开包装,连着购物袋将C家包包扔进客厅一隅,那里是堆积如山的各类名牌手袋、服装和一些价格昂贵又没有什么用处的小玩意。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包装完好,看来林碧珊仅仅是享受购物的过程和占有的乐趣,对这些东西本身并不是那么看重。

她默默计算欠下的金额,然后无力地躺倒在沙发上,她觉得头顶日光灯是如此刺眼,禁不住伸手遮挡住了眼睛。

既然银行发了催款单,她就不仅仅是支付最低还款额和利息那么简单了,但是除了外婆账户上留有的二十万之外,她身无长物。这笔钱是用于外婆住院的护理费用,怎么都不能随意使用。

林碧珊想了想,终于拿起手机,拨打了那个她原本一早拒绝的电话号码。

“喂?林小姐吗?”唐加源精神奕奕的声音从话筒一端传来。

联想到唐加源祖上是云翔镇的财主,林碧珊不由恨恨地想到:这些富二代,还真是不缺钱啊!

“唐先生,我答应你的要求,但是……你说好的酬劳,我先要一半。”

汽车在行驶在郊区的公路上,两边是光秃秃的树干和一望无垠的农田。如果现在是春天,或许远处额农田会盛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和煦的微风带来若有若无的阵阵香气。

今天固然也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但若是打开车窗,刺骨的寒风就有如刀刃般冲了进来,让人心生怯意。

林碧珊扭头看了一眼正在专心开车的唐加源,作为一名艺术工作者,他倒是没有她想象中的充满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文艺气息,反而浑身都是名牌。车厢内暖气很足,他卷起的衣袖里露出一只闪烁的钻石手表,在阳光的映照下,一颗颗小钻组成的表盘闪得林碧珊眼花缭乱。

迫于信用卡重压,林碧珊还是答应了唐加源的要求,前提是唐加源先支付一半、也就是十万元的酬劳。其实她完全不明白,弄懂九十年前的悬案,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在?或许对这种富二代而言,反正不会缺钱,凡事只凭借一时兴起。

“怎么这样看着我?”注意到林碧珊探究般的目光,唐加源笑着问道。

林碧珊悻悻道:“我在想你真的很无聊。”

唐加源笑道:“我若是不无聊,你就要信用破产啦!”

汽车拐入另外一条马路,眼前有一栋废弃的建筑,大约十几层,已经封顶。墙身没有任何美化,完全就是毛坯。没有安装窗户,一个个四方形的空洞就像是怪物贪婪的口。

建筑底下杂乱不堪,脚手架已经坍塌,地上散乱着各种砖头、钢筋、电线、瓦刀、泥水桶、安全帽等。冷风吹起地上的沙土,原本是晴朗好天气,来到这里,忽然就多了一些冬日的肃杀。

“以前有个港商想要在这里建一个度假酒店,可惜建造到一半资金链断裂,港商逃之夭夭。这个酒店就这样一天天荒废了下来,掐指一算,至今有二十年呢。”唐加源看了一眼副驾驶座的林碧珊,只见她好奇地看着那栋酒店,若有所思。

过了这栋废弃的酒店,就来到了云翔镇镇口,T字型的入口标志性得有一棵大槐树,枝干虬张,地上满是落叶。树干周围被用铁栅栏围起,面朝路口的那一边摆放着一张供桌,上面瓜果香烛俱全。

树枝上被系满了红绳,似在祈福。

林碧珊知道在不少地方存在槐树崇拜,这属于民间崇拜的一种,槐树用处众多,与人们的吃穿住行乃至防病治病都脱不了关系。现代社会这类崇拜逐渐式微,但在江南水乡仍有部分保留。

唐宅并不在这条热闹的老街上,而是另外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背面就是被誉为“云翔十景”之一的“芙蕖园”,也就是当年唐家真正的住宅。现在的这栋老宅在当时只是作为商铺以及伙计们的宿舍之用,两上两下,由于长年没有人居住,早就断水断电。

唐加源说,自从他爷爷唐垣将唐家花园捐赠给国家之后,唐垣将有关唐家的文书之类的私人物品都转移到这间老屋二楼。

老宅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门前悬挂幌子的长杆犹在,阔达一丈的大门可见当年唐家商铺的鼎盛。木门上红漆斑驳,露出本来的木质颜色。

唐加源推开栅门,灰尘扑面而来,据他所说,他的祖父长期在市区经商,只偶尔才会回到云翔镇。父亲七八岁的时候,祖父在市内的财产被抄没,于是便带着家人回到云翔镇居住,只是芙蕖园既已捐赠给国家,老宅又年久失修无法住人,祖父只能在附近搭棚居住。

“我只在小时候进来过一次,那时觉得这里昏暗又恐怖。”

旧宅采光不足,前头是店铺,后面是仓库和伙计宿舍。天井里横七竖八地歪着竹竿,似乎是当年晾晒之用。

林碧珊环顾四周:“的确很适合拍恐怖片,什么老宅鬼影。”

唐加源笑了笑,带着她绕过仓库,来到二楼,这里有一间书斋,是当年店铺掌柜存放账本之用,后来祖父唐垣将一些芙蕖园里的文书也存放在此处。

书斋很大,南边的窗户正对芙蕖园。林碧珊站在窗前眺望,心想难怪唐园被称为“芙蕖园”,曲折的池塘里到处都栽种着荷花。只是现在这季节,荷花散尽,独留光溜溜的花梗和枯黄的莲叶,随风摆动,顿显孤寂。

唐园的正宅已经是公园办事处和一些开放景点,亭台楼榭、雕栏玉砌,园林曲径通幽,只不过随便这么一看,便可见昔日唐家之繁荣。

博古架之后是一个藏书柜,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地排列着数十本手册。林碧珊在经过唐加源的首肯之后将这些册子一本本取了出来,大多数都是账本,从己未年也就是1920年一直到丙寅年即1928年唐家人失踪的那一年。

账本的字迹端正、内容依旧清晰可辨,重要处由红笔描出,当年的掌柜行事一定非常小心。账本中金额往来巨大,无不显示当年唐家的地位。

只是账本于寻找唐家人失踪的线索无益,林碧珊在书柜最深处,发现了一本线装手札。

“丁卯日记,杨合宜?”

粗粗翻开手札,原来是一个叫做“杨合宜”的人写的日记,看字迹应当和记账本的乃是同一人。

唐加源接过手札想了想:“祖父很少和我说以前的事,再说1928年他还没有出生,只是听曾祖父说起过全家人失踪这件怪事。所以我不太清楚杨合宜是谁,不过丁卯年应该是事发前一年,或许看看会有帮助?”

林碧珊将手札放进包里,唐加源则好奇地在书斋四处走动。这里的布局一如当年,案头还放着一支毛笔,墨碟中的油墨已干,一张宣纸铺开,边上压着绿瓷镇尺。

就像是主人正准备挥毫落纸,突然有了什么要事离开一般。

见唐加源神色自若,林碧珊不由心中有疑,她已经收了一半的酬劳,足足有十万之多。可是看唐加源的模样,简直就根本不当一回事。即使当年唐家乃是巨富,现在到底也败落已久,唐加源就为了揭开一段不知所谓的谜底,甘愿给她二十万?

再说,他就这么信任她?

为了稳定心神,林碧珊回到桃源旅社之后,开始翻阅那本《丁卯日记》。

民国十六年岁次丁卯月癸卯月丁卯日,阴,微雨,午后止雨,时露日光。

今日妄念迭起,神明易昏,东翻西阅,鲜有始终。立于窗前,悄然凝望唐园,心神不宁,莫可名状。园中芙蕖凋零已久,自镜妹去后,满园不复昔日颜色,渺渺矣,我待寻觅佳人芳踪,又知天南地北,汪洋相隔。

噫!江河倒流,日月迅逝,独行无侣,独倡无和,虽西洋之广不远万里,尚不如眼前之区区数亩。

开篇就是作者的感想,他似乎在想念一个叫做“镜妹”的人,而从行文来看,这位“镜妹”可能去了海外,不然谈何“汪洋相隔”?

随便翻了翻几叠账本,从中可知这个杨合宜应该是唐家管事,同时也是绸缎庄掌柜,每本账本上都有杨合宜的印章。

想到这里,林碧珊不由心中暗忖,这个“镜妹”是谁呢?为啥杨合宜思慕不得?日记中说西洋远隔万里居然不如唐园区区数亩,是否意思是两人之间差距很大,唐园是其中一大阻力,让两人相爱不可相守?

或许这位“镜妹”就是唐家小姐,也只有唐小姐这种身份,尊卑有别,再怎样也不可能下嫁一个管家。

看来早在1927年之前:“镜妹”就去了海外。

掩卷起身,林碧珊揉了揉微微发酸的眼睛,独自下楼,漫步在云翔镇的街道上。此时夕阳西下,四周升腾起一阵淡淡的薄雾,附近一家奶茶铺的LED灯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另外一家打银铺隐藏在晦暗的天色中,只有店员用锤子敲打银器的声音穿过薄雾传来。

林碧珊感叹几乎所有的江南小镇都摆脱不了千篇一律的命运,奶茶、糕团、打银铺,还有售卖各种粗制滥造的工艺品,这仿佛组成了小镇老街的所有特征。淡季游客只有小猫两三只,尤其在这条偏离主干道的小巷里,一望无尽,连一个游人都没有。

不知不觉间,林碧珊缓步来到唐家老宅。

不知道为何会走来这里,或许是杨管家的日记让林碧珊心有所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虽然她目前只看了短短数篇日记,但是其中杨管家饱含深情又不失克制的叙述颇为打动人心。

当日离开的时候,唐加源似乎忘记上锁,她轻轻推开栅门,夕阳斜斜地照进天井,落下满地霞光,她慢慢地走上二楼书斋,屋里光线昏暗,那日两人离开时忘记关窗,微风将案头的宣纸吹得簌簌有声。

她走到窗前,凭栏眺望,芙蕖园的景致尽收眼底。

冬日略显萧瑟,此时大约已经闭园,空****的园林里一个人都没有,唯独孤独的夕阳洒下一片残红。

“立于窗前,悄然凝望,心神不宁,莫可名状。园中芙蕖凋零已久,自镜妹去后,满园不复昔日颜色……”

或许当年这位杨管事在掌管绸缎庄上下事物之余,就是这样站在窗口,呆呆凝视着主人家的私人花园,偶尔得见游园的唐小姐,感叹唐园虽然大不过数亩,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有如天涯海角一般。

林碧珊从未谈过恋爱,依旧能感受到日记中传递而来的刻骨相思,二十三岁的女子忽然间就心有悸动,呆呆地看着窗外许久。

直到最后一缕霞光逐渐隐没在天际,她感到身上寒意渐隆,这才关上了窗户,一转头,她差点撞上身后站着的一个人,那人炽热的气息几乎要喷在她的脸上。

林碧珊大惊,她只顾沉溺在旧时鸳鸯蝴蝶的幻想之中,居然连身后站着一个人都浑然不觉。

那人抓住她的肩膀,冷笑道:“林碧珊同学,我们又见面了呀!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你不是总说我侵犯你吗?那么这次,你猜猜看,我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