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惊魂未定

五年前,上官乔因《屠夫之子》一举成名,但是随后始终写不出好作品。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上官乔又开始自怜自伤,总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正义得不到伸张、坏人却乐得逍遥。

某日他看到一档调解节目中,看到有个女子因为沉溺于某个新兴宗教,贡献了大量财产,最后丈夫和女儿被迫露宿街头。但就算如此,那个女子依旧执迷不悟,还想要动用父母的退休工资。

他的内心突然就爆发出无尽的憎恨之火,根据网络上网友们的人肉消息,得到了女子的真实信息,找到机会将她绑架杀害。

他并非什么宗教教徒,仅仅是在养育院的时候读过圣经,他将“十诫”作为自己的行动准绳、杀人时的依据。

那个女子正是犯下了第一诫。

所以,这个女子的左手上被他用如尼文刻上一个“一”,其余几只手各有序号,并非依照被杀顺序,而是一一对应她们所犯的十诫次序。

不久之前,上官乔用自己杀人的亲身经历写成《谢尔顿综合症》,以热门姿态重新回到读者视野的他意得志满,本以为可以再创辉煌,却在签售会上遇到林碧珊。

林碧珊不知道这个病症是他胡扯,还以为同病相怜,想要向他求助。

思前想后,他生怕林碧珊会洞悉他的秘密,于是一直在悄悄跟踪她。当他发现林、黎二人出现在他绑架高真敏的婚庆会所外时,再也忍耐不住,出手将两人迷晕带走。

“他不是什么炽天使,是一个无法承受压力的胆小鬼。又懦弱又残忍……”林碧珊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说话的声音有点嘶哑。想起被绑在活动病**与女尸面对面的场景,惊魂未定。

“不过,他怎么就编造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病症呢?”

黎璃一时语塞,想了想,她问道:“你认识一位唐先生吗?”

“唐先生?”林碧珊忽然想起在上官乔划破自己脖子之前,的确接过一个电话,他称呼电话那头的人为“唐先生”。

“唐加源先生,是我们业内有名的摄影记者,也是小有名气的独立摄影师。本市有个摄影社团叫‘云间墟’,以拍摄各类废墟、挖掘废墟背后的故事为主,你听说过吗?他就是社团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林碧珊想了想,似乎在网上见过这个社团拍摄的照片,但印象并不深。

正说话间,病房外有人敲门,随后跟在护士身后进来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他约莫三十出头,身穿一件藏青色的长风衣,仔细打理过的发型一丝不乱,浑身透着一股文艺男青年的气息。

他向林碧珊递上一张名片,微笑道:“林小姐,你好,我是唐加源。”

林碧珊觉得面前的男人有点眼熟,可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唐加源带了一束鲜花放在她的床头,与黎璃点头致意后说道:“林小姐,大概你不记得我了。那次上官乔的签售会上,我负责摄影。”

此时林碧珊才恍然,她记得那天她被保安带离休息室的时候,的确有个携带照相机的男人一直目送自己,眼中似有深意。

“谢谢你救了我们。”

唐加源笑了笑:“其实签售会之后,我一直想找你,但又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唐突,因此只能在暗地里关注。没有想到,你真的找到了高真敏,看到上官乔袭击你们,我就能断定,他的小说并不是杜撰。”

林碧珊心想所谓暗地里关注,不就是偷偷跟踪吗?这种行为与变态杀手上官乔又有什么区别呢?毕竟唐加源是救命恩人,因此她强压着不快,问道:“你找我有何贵干?我能答应你什么要求?”

“林小姐,你可知一个虚构的心理病,为何会与你所困扰的相同?”

林碧珊一愣,她假设过很多情况,自认为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作者也患有类似的心理病,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唐加源解释道:“上官乔的助理岳晴方小姐向警方交代,上官乔在两年前经常会浏览各大论坛来寻找灵感。有一天,他在星云大学的学生论坛上看到有人讨论一个奇怪的性骚扰事件……”

他偷偷看了一眼林碧珊,她竭力想要保持镇静,但仍不由自主地变了脸色。

黎璃打断他的说话:“唐先生,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林碧珊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心头沉甸甸的,不久之前的那场梦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久久不散。此时,她突然爆发了想要去百货公司购物的冲动,上次C家新来一个handle包,非常高级的太妃糖色,拥有了这个名牌包包,至少某个瞬间可以化解噩梦的痛苦。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唐加源见她没有阻止,继续说道:“上官乔根据这个事件获得了灵感,杜撰出‘谢尔顿综合症’这个奇异的心理疾病,再结合自己杀人的经历,写了这本书。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签售会那一天,林小姐会来向他求助。”

林碧珊猛然抬头看着他,眼神锐利:“好了,废话少说。你刚才说生怕自己提出的要求唐突,到底是什么要求?”

日头偏西,残阳照进病房,将房内染成了一片血红。唐加源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显得晦暗难明。其实林碧珊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她那张原本失血过多显得苍白的脸此时此刻红得仿佛可以滴出血来,漆黑的眼珠极为幽深,就像是某部恐怖片里的红脸恶魔。

“九十多年前,我们唐家在本市云翔镇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现在云翔十景之一的芙蕖园就是我们曾经的私家花园——唐园。”随着日暮西沉,屋子更见昏暗,唐加源的声音跟着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以下。

“谁知在某天,一夜之间,除了我太爷爷之外,其余数十口全部不知所踪。”

据唐加源介绍,唐家祖籍在陕西,明代中期迁徙到云翔镇,因经商有道,在清代中期,唐家到达鼎盛。唐家家主以镇东某个寺庙遗址为基础,斥重资修建了“唐园”,亭台楼阁、明堂小轩、曲径通幽,并且疏浚成池,弥漫处望若湖泊。池中栽满了各色莲花,隐喻原址乃是佛门清净之地。

整体建筑雕龙砌凤,华贵处见清幽、简洁处又不失隆重。

唐家人一直在园中住到1928年大年初六,当时唐家家主带着一个随从赶赴外地谈一笔生意,当他一切谈妥兴冲冲回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当时唐家上下十余口、包括管家、家丁、女佣,竟然全部失踪不见了。

周围的邻居说,前一天早上还看见负责做饭的女佣外出买菜、唐家经营的绸缎庄也是照常营业,并无半点不妥蹊跷之处。

家主从白天等到天黑,没有一个人回来,整个唐园空空****,不复往日的繁华,反而显得十分渗人。这件事惊动了警察厅,不仅专人负责调查此案,江南河道密集,甚至还派了水上警察在附近的河道打捞,依旧一无所获。

几个月之后,家主心灰意冷,索性搬去了市里居住并且娶妻生子,极少回到唐园。就这样,一代名园逐渐荒废了下来,与此同时,唐家也一蹶不振,从豪门大户变为普通人家。

六十年代,唐加源的爷爷响应国家号召,将唐园正式移交国有,因满园莲花因而改名为“芙蕖园”,成为云翔镇著名景点。

“虽然唐园已经归为国有,但是我们家在云翔镇仍然有一栋两层老屋,我去过几次老宅,书房里留下不少前人的笔记,我想请林小姐通过这些笔记手札,帮我找出九十年前唐家人无故失踪之谜!”

听完这段缘起,夜幕终于降临,黎璃听得入神忘记去开灯,虽然窗外街灯的灯光照进屋来,但也只能照到沿窗半尺,唐加源根本看不清林碧珊的神情。

“说完啦?”林碧珊冷冷地说道:“说完就请回吧,我自身难保,恐怕帮不了你。”

由于还在侦查阶段,警方不希望媒体过多渲染变态杀人案,因此报道略去了许多细节。周一上班时,林碧珊谎称脖子上的伤是洗澡时淋浴房突然爆裂,玻璃划伤所致,同事们也不疑有他。

她摸了摸未拆纱布的脖子,那一刀真是可怕,如果不是警方及时攻破铁门导致上官乔分心,恐怕她早就是一具冷冰的尸体。寻找高真敏是她一时冲动,此时回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

打开电脑,她心情很乱,勉强看了一篇讲述太平天国的学术论文,陈词滥调,一看就知道是某个事业单位里的科员为了混职称投来的。所幸文字还算流畅,前后也通顺,符合发表的要求。

本来嘛,《春秋云间》这种二流期刊的主要稿源就是那些为了评定职称的人员,还有部分是为了应付毕业的废柴大学生。

“碧珊。”

插画师司徒光将一杯热可可放在她的桌子上,关切地说道:“你的脸色很不好,不如休息一下吧?我时常见你冲泡可可,我自作主张给你泡了一杯,你试试口味。”

林碧珊抬头看了他一眼,两年来,两人几乎没有单独相处过,在她的印象里,司徒光空有一张小白脸的面孔,其实却不善交际,不论男女,他都是低声细语,好像多说几句就会腼腆。

可若是细细回想,司徒光又似乎对自己的确是特别关心,工作或是团建,她都能感受到司徒光追逐的目光。曾经以为是自己多心,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谢谢。”林碧珊稍一开口,牵动脖子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这时,总编助理踩着高跟鞋走进编辑部:“各位,今天星云大学中文系教授夏英明老师带着他的研究生来我们杂志社指导调研,总编要求每个人都要去参加调研会,快点!老师已经到了。”

听到“夏英明”三个字,林碧珊顿时变了脸色,她的手震颤了一下,刚刚端起的马克杯倾斜,将热可可泼洒了出来。司徒光急忙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扯了两张纸巾为她擦手。

“碧珊?你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别去了吧?”

她不想去,当然不想去!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往事历历,那犹如噩梦般的经历再次涌上心头。好不容易从学校里的千夫所指中逃脱,她失去了梦寐以求的工作、背负着严重的心理压力,现在连这家二流杂志社也快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吗?

“我……”她正想要顺着司徒光的话头请假,总编助理掠了掠大波浪,冷冷地说道:“总编说,只要今天来上班的员工都必须参加,你想要请假,自己向总编说去吧!”

想必,总编应该已经陪在夏英明身边了吧?林碧珊无奈,随便拿了一本记事本和一支笔,迎着司徒光担忧的目光,与同事们一起走进会议室。

林碧珊不愿意坐在会议桌旁引人注意,拖了一张椅子躲在一个壮实的男同事身后。不过编辑部一共只有二十多人,想要在二十多平米的会议室里完全隐藏自己,恐怕不太可能。

在两个同事脑袋之间,她能看见夏英明春风得意的脸,不到四十就是一所知名大学的正教授,身旁还跟着两名研究生。不仅如此,他出版了多本文艺小说,被称为“美男作家”,颇受大学女生们的欢迎。

作为一本二流期刊,一般学术界的人士根本不会关注,这次“美男作家”带着学生前来指导,总编笑容满面,近乎谄媚。而夏英明看起来也很享受这番前呼后拥,直把自己真的当成了学术权威。

“我想起来了。”总编大约是为了讨好夏英明,环顾四周说道:“我们编辑部有个女编辑也是星云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呢,说不定还接受过夏教授的指导。”

夏英明“哦”了一声,笑道:“是哪一位啊?怎么见到我也不主动上来请安?”

林碧珊心中一沉,可是她被包围在人堆里,想逃都逃不走。

“林碧珊!林碧珊!不要告诉我她没有来上班哇!”

总编咋咋呼呼,林碧珊倒是真的想若是时光可以倒流,她今天一定请假。

众目睽睽之下,林碧珊只能尴尬地起身,夏英明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精光四射,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微笑。

“夏……夏老师好。”

夏英明向她招招手,示意她来到自己身边。

林碧珊不情不愿,但还是走了过去。

夏英明站了起来,右手轻搭在她的肩膀。这让林碧珊很不舒服,当着众人的面,她只能忍耐。但是肩上的手就好像一条扭动的毒蛇,女人般纤细的手指若有若无地轻点她的肩头,让她浑身起栗。

他是故意的。

“碧珊呢,我虽然没有直接教过她,但是她的毕业论文却是由我来指导的。我们相处愉快对不对?碧珊水准不错的,可惜并不是古代文学专业,也不是什么历史专业,理应找一家时尚杂志社比较有前途。”

林碧珊猛然扭头狠狠盯视着他,夏英明笑笑,对总编说道:“汪老总,记得要好好培养碧珊哦,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我的学生嘛!”

总编唯唯诺诺,还有同事笑称林碧珊找到了一棵可以乘凉的大树,她尴尬地笑着,只感到在这个会议室里,她难受地透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等到调研会结束,林碧珊第一个冲出会议室。她独自来到后楼梯大口大口的喘气,无法摆脱的往事有如阴霾密布,她禁不住缓缓落下眼泪来。

有人从她身后递上一张纸巾,他和林碧珊年纪相仿,是陪同夏英明前来调研的两名研究生之一,也是除了夏英明之外,林碧珊最不想见到的人。

“林……碧珊同学,你还好吧?”他怯生生地开口,似怕惊扰了她。

林碧珊一把拍掉他的手,冷笑道:“蒋进?你是来看我出丑的吗?我被你害得还不够吗?不需要你假慈悲!”

蒋进低头嗫嚅道:“我知道,那件事对你很受伤,可是我也只是把自己看到的真相说出来,并没有半点想要伤害你的意思……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我真的意料不到。”

林碧珊冷冷道:“你看到的真相?你有这个本事看清真相吗?你能吗?”

“是啊……”蒋进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奇异,他的眼睛微微泛着红,悲怆地说道:“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很多时候,真相并不仅仅用眼睛去看,还要用心去感受、去聆听。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