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1
大二开学，全家人一起吃饭为我饯行。
我妈开玩笑说：“你看你妹妹这么舍不得你，你干脆把她带学校去好了。”
我：“好啊，那我每天抱着她去食堂吃饭，让她坐我旁边上课，约会就让她当电灯泡……”
我妈说：“吃饭上课还行，她要是当电灯泡肯定得生气！”
我和我妈聊个不停，她在旁边闷头吃饭，很难过的样子。自从前一晚知道我要走时她就这样闷闷不乐的。
在车站里，我挥手告别。
我妈让我快走，她低着头不看我。
几乎每次都落东西在家的我，走了几步，我突然回头说：“妈，你说我这回没忘带什么吧，总感觉会忘带什么……”
我妈还没反应过来，我妹突然抬头，嘴一撇，眼泪就出来了：“哥哥，你忘了带我，刚才吃饭的时候你说要带我去学校的。”
2
在学校忙着创业，好久没回家，我妹打电话问我：“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说：“快了。”
然后一直也没回家。
过了一阵子她又问：“哥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我满口答应快了快了，但实在走不开，就一直拖着。
后来她又问我，我觉得再没个正经理由，就说不过去了，想了半天，最后我跟她约定说：“小区里十二栋楼楼下有棵桂花树，等桂花开了我就回去了。”
她很开心地答应：“好！”
有了这个约定没多久，我妈打电话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啊，你妹妹整天跑桂花树底下傻看。”
我回：“忙完就立刻回去。”
等我忙完回去的时候，非常巧，我进了小区，路过十二栋，刚好看到她仰脸站在桂花树下观察。
我没叫她，只是站在她身后远远地看着她。
她从口袋里掏出我妈的手机，仰脸拍桂花树，然后又把手机放在嘴边发语音。
我手机响了两声，打开微信界面—桂花图后紧跟着一条语音：“哥哥，桂花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回：“我就在你身后。”
她听完语音，一转身朝我飞奔过来。
微风裹挟着淡淡的桂花香，我看着她灿烂的笑脸，想想还有在家备好饭菜的爸妈，真该早点回来啊！
3
高三时，我患了重度抑郁症。
我白天坐在教室里发呆，夜深人静时就坐在马桶上冥想活着的意义，边想边抓头发，有时能抓一整夜，一夜下来，脚边能有一大片头发。
每次抓完我又把地上的头发一根根捡起来放在一个盒子里，想着要是哪天我死了，头发可以留给家人做个念想—它不会腐烂，能放很久。
我决定离开的时候，特意挨个找了自己身边重要的人，向他们隐晦地告别。
老师以为我是因为成绩退步而沮丧，给我讲了一通学习方法，让我多努力。
朋友都以为我中邪了，说我神经兮兮的。
我妈以为我又失恋了。
我其实不在乎他们的反应，我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就可以了。
轮到我妹的时候，是在某个夏日晌午，我顶着烈日半死不活地从学校回家吃饭。
我妈正做饭。
我妹正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就去找她闲聊。
“芊卉。”我叫她。
“嗯？”她抬头望着我。我有一阵子没搭理她了，突然找她说话，她开心得两只大眼睛都亮了起来。
我把她搂进怀里，问道：“如果哥哥突然消失不见了，你会怎么办？”
大概是我语气太沉重了，她愣了一下，撇着嘴抬头问我：“哥哥，你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就是消失了。”
“那我就去找你。”她红着脸说。
“你找不到我的。”
“我能找到！”她急得要哭。
“可是你不知道我在哪儿，我消失了。”我两手一挥。
“那我就去公园找你！”
公园是我曾经离家出走的地方，她跟我妈在那里找到过我。
我说：“我不是去公园，我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变成空气，融化在风里，谁都找不到我！”
她愣住了，想了想，眼泪滚了下来：“我就是要去找你，我就是要去找你……”
然后咧着嘴号啕大哭起来。
我妈端菜出来，问：“怎么了？”
我说我就是开了个玩笑。
吃饭时，她还在不停地掉眼泪。我妈不停地怪我吓唬她,唠叨得我心烦意乱。
我没吃几口饭，勉强打起精神要去学校。推门要走时，我妹突然哭着叫住了我：“哥哥，你去哪儿？”
我回头冷冷地说：“去学校，读书。”
说完我就走了，走到楼下，我深深呼了口气。
没走几步，突然又被她的哭声叫住了：“哥哥，你到底去哪儿？”
我回头，她就站在我身后的楼梯口，咧着嘴哭得满脸眼泪：“哥哥，你去哪儿？”
我刚要说话，我妈就下来了，觉得她在无理取闹，要抱她上楼。
她死活不肯，抱着楼梯扶手歇斯底里地哭喊：“哥哥要消失了，哥哥要消失了，哥哥要消失了……”
我看着她声嘶力竭浑身颤抖的样子，眼泪瞬间就流出来了，转身向学校跑去。
那天下午，我无心上课，一直回想着我妹恐惧的眼神，既心疼又不安。我去跟班主任请假，班主任问我理由。
我说妹妹心情不好，我想陪她。
班主任笑了，说坚决不准，学习第一。
我直接转身就走了。
这世上重要的事情太多了，学习是倒数第一。
4
爷爷在老家去世了。
回老家那晚，我把头靠在大巴车的窗户上，想到再也见不到爷爷了，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我妹问我怎么了。
我怕她难过，就只是说：“爷爷生病了。”
正丧那天，我怕她难过，于是跟爸妈说：“不要让妹妹知道爷爷去世了，她没参加过葬礼，很好骗的，等葬礼结束，我们回了苏州，对她来说爷爷和以前一样，还在老家生活……”
爸妈都点头答应了。
我们都小心翼翼的。
有亲朋好友聊爷爷去世的事，我就带我妹回避。哭丧时，我拜托人把她带走，我甚至骗她说灵堂是道士在作法为爷爷祈福，她在葬礼的那部分程序也省略掉了。
到了晚上，亲友都散去后，我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她依偎在我怀里，我们都不说话。
突然，小叔家三岁的弟弟跑来问我：“哥哥，爷爷去哪儿了？”
我把他也搂进怀里说：“爷爷睡着了。”
他又问：“那爷爷都睡了好几天了，什么时候醒？我要让爷爷带我去超市买包子和鸡腿。”
我说：“爷爷干了一辈子活，太累了，所以想多睡几天。”
片刻沉默后，我妹突然从我怀里跑走了。
我笑了，心想，肯定是因为我抱弟弟，小样儿，还吃醋了。
后来才知道，她是跑去找我妈了。
那天她趴在我妈耳边，悄悄地跟我妈说：“妈妈，你别告诉哥哥爷爷去世了，他会哭的，他一直以为爷爷只是睡着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5
爷爷离开我们，已有五年了。
我妈说，亲人去世，小孩是没感觉的，因为没心没肺。但在我们家，最想爷爷的，就是我妹。
爷爷刚走那段时间，有时她正玩着玩着突然就不高兴了，跑到爸妈或我怀里说：“我想爷爷了。”常常惹得一家子跟着她难过。
每次我带她去给爷爷扫墓，她一到爷爷坟前就会问：“爷爷，你想我了没？”
有一次她指着坟上一株小草，问：“爷爷，你要是想我了就让这棵小草动一下。”说完她趴在小草边上认真地盯着看，小草一动也没动。
她又换了片枯叶说：“爷爷，你要是想我了就让这片小叶子动一下。”她也不管地上多脏，说完就趴在地上，等着，等枯叶动。
她特地等了很久，叶子也没动。
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爷爷可能是睡着了吧。”
后来又带她去扫墓。
一切事宜完毕后，我问：“你怎么不问问爷爷想你了没？”
她看着我，苦着脸，难过地摇了摇头。
我：“我来问吧，爷爷，你要是想芊卉了就让这棵银杏树动一下。”
初秋，金黄茂密的银杏树哗啦啦一下，金黄银杏叶纷纷飘落。
她激动得又蹦又跳。
我也跟着激动起来，接着说：“爷爷，你要是特别特别特别想芊卉就让那棵银杏树也动一下。”
远处那棵银杏树又哗啦啦一下。
她开心地跳了起来，叫出了声，两眼放光，惊奇地看着我。
我：“看吧，爷爷能听见的，也能看见，要不你给爷爷跳个舞吧。”
她一愣，然后就扭动起来。
“过来点，来这棵树下跳。”
初秋，银杏叶黄透了，她在树下跳起舞来，金黄的银杏叶零星飘落。
爷爷没看过她跳舞，那算是第一次。
如果爷爷真能看见的话。
回去后她激动地跟爸妈说：“爷爷想我了！爷爷想我了！银杏叶一直在动……”
我妈悄悄问我：“什么银杏叶一直动，是不是当时风特别大？”
我：“不是，是我让我朋友用银杏当子弹，用弹弓打的。”
后来每次带我妹去给爷爷上坟，我都得带着朋友提前去布置现场。
朋友有时嫌我烦，说：“就上个坟你折腾那些干吗？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总是要面对的……”
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妹也会问我同样的话。
我会说：“我就是见不得你伤心，我要你活在我的童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