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语

当耳朵捕捉到一句让你心跳加速的话时,爱情就会发生

1

耳鸣持续整整一周后,晓宇带我去耳鼻喉科看了专科医生,还让我尝试了网上诸多的民间治疗偏方,但仍未取得任何效果,甚至连病因也未查明。

“好像耳朵里钻进了苍蝇,”我尽量以冷静的语气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不痛不痒。”

“听我说话没问题吗?”

“嗯,只是声音有点小、有点远,好像你和我隔着很远的距离。”

“再等等好了,”他安慰我,“说不定过段时间,耳鸣就自行消失了。”

然而耳鸣不仅没有消失,三天后情况还急转直下。在晓宇生日那天,我去他家为他精心烹饪了晚餐:泰式青柠鱼、牛排、菠萝饭和炸虾,甚至还自制了焦糖布丁。

那晚本应该很美。温馨的烛光,可口的晚餐,身形修长结实如希腊雕像般的男友,都让我感觉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当我吃完一小勺布丁,问晓宇晚餐味道如何时,却只看见他的嘴唇张合了两下。

“好吃吗?”我提心吊胆地再问了一遍。

晓宇张嘴发出几个短促的音节,声音却不知被吸去了哪里。

我故意用力地将不锈钢小勺扔进装虾壳和鱼骨的碟子里,依然未闻声响。我看了一会儿对面的晓宇嚼牛排、吃炸虾、喝红酒,像是看着从哪儿截取而来的无声电影画面。我第一次觉得安静地吃饭是如此可怕。

“晓宇,我好像听不见了。”我迟疑着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晓宇蓦地放下刀叉,继而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我。他开始说出一连串词句,神态焦急,还打着手势。而我只是两眼紧盯插在玻璃瓶里的玫瑰花,不停摇头,惊恐地重复着“听不见”。

晓宇隔着餐桌伸出长长的手臂,两手按住我的肩,眼里满是担忧。

我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绝望地道:“我不会是聋了吧?”

他闭上嘴巴,久久没再说话。

2

“不过是晓宇朝你耳朵里扔了一枚炮弹罢了,不碍事,能重新听见的。”微信对话框里的韩茜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

“朝我耳朵里扔了炮弹?”我立马打字回复她。

“嗯,一定是他对你说的哪句话杀伤力太大,以致把你震聋了。你知道人体有自我保护机制吧?这是你的耳朵做出的应急措施。”

我盯着这条消息,不知说什么好。

“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能让你如此伤心,难不成是劈腿了?”韩茜总是这样,接二连三地抛出直接又尖锐的问题,让人无法招架。

“没有。”我赶紧说。

“最好是那样。”她回复道,“别担心,我这就预约掏耳人为你清洁耳朵。”

“掏耳人?”

“嗯。”韩茜没再多做解释。

一个周日午后,我照韩茜预约的时间与地点来到了掏耳人的店。店藏在主街一个不起眼的巷子里。巷子又长又直,好似利剑辟出的一条裂缝。路的尽头兀自立着一间刷着白漆的商店。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挂在墙脸左侧,上面用隶书写着“耳语”二字。四周鲜有行人,不见花草,不闻鸟鸣。店仿佛是刚长出来的,又像是梦里缺少细节和实感的建筑物。

我扭动球形金属门把手,推门入内。

一个女人坐在屋子里,见我后便立起身,径直走向我。她身穿一件波西米亚长裙,长发用丝巾束着,脸上没有化妆。

我指指耳朵,她轻轻地笑了,拉我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又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银质挖耳勺和一个透明的袋子。她拿着挖耳勺,凑近我的耳边说了什么,又握了握我的手。我立马明白过来,她是在向我传达放心的信号,类似医生给病人做手术前的鼓励和安慰。

在掏耳人替我清理耳朵的时间里,我得以仔细地打量这间屋子。

这里与其说是店铺,不如说是一间展览室。屋内的每面墙边都搁有一个高达天花板的木柜。木柜很长,上面摆放着尺寸相同、间隔有序的玻璃瓶。玻璃瓶有奶粉罐大小,瓶口拿软木盖封住了。让我惊诧的是瓶子里的东西:玻璃碴儿,小石子,铁块,鱼刺,梧桐叶,蝴蝶翅膀,甚至有一块烧红的炭……

“干吗把这些普通的东西装进瓶子里呢?”我太过惊讶与好奇,全然忘了就算她做出回答自己也听不见这一事实。

“里面并不是普通的东西,它们是爱情的语言。”

挖耳勺离开我耳朵的那一刻,我不仅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声音,还辨识出了她沙哑低沉的音色。

“我能听见了!”我惊喜地嚷道,又兴奋地向她道了几次谢。最后,我重新将话题引到玻璃瓶上。我迫切地想知道,掏耳人为何将如此平常的事物视作爱情的语言。

“喜欢的人说的话,人们会特别敏感、在意,不觉得?”她反问我。

我点点头。

“心是最柔软的陆地,喜欢的人的话通过耳朵,抵达心脏,着陆后是会变成各种事物的。这时候的语言,有形状、温度和重量。”她的眼睛扫过墙上的一排架子,解释道,“毕竟爱情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它发生时,需要证据,消失时,需要遗迹。”她扭头看向我,“当然,出问题时,需要提示。”

我沉吟片刻,想起韩茜的话,便问道:“你从我耳朵里掏出了什么?炮弹碎片吗?”

她轻轻摇了一下头,朝我晃了晃手里空空如也的透明袋子。

3

“所以说,是一袋空气?”韩茜皱起眉毛,“晓宇的话在你心里就那么无足轻重?”

我坐在韩茜对面,低头啜着服务员刚端上桌的莫吉托。

“伍瑶,你到底喜欢过他吗?”

“我当然喜欢晓宇。”我蓦地抬头盯向她,有些恼怒。

“可事实证明,的确空无一物啊。”韩茜质疑道,“前阵子我和我老公吵得不可开交,便一个人去了耳语。掏耳人从我耳朵里掏出了三枚又尖又长的刺。我将它们拿给老公看,告诉他说过的几句话伤到了我。铁证如山,他反省得很彻底。人就是这样,只能感受到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是啊,当爱情出现问题的时候,是会有提示物的。”我移开视线,用手指拨弄着杯子边缘的薄荷叶,叹气道,“为什么我的偏偏是一袋空气呢?”

“你左耳进,右耳出呗。”韩茜肯定道。

我懒得辩解。

“当耳朵捕捉到一句让你心跳加速的话时,爱情就会发生。”韩茜盯着我,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回想一下,你有吗?”

我紧张起来。

“爱情发生时,你甚至是能闻到花香的。”韩茜说完,从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瓶。一个样式和耳语店铺里一样,尺寸却缩小到只有两指长的玻璃瓶。

“伍瑶,你有被爱情打动过吗?”韩茜将玻璃瓶轻轻地搁在桌上。

我定睛注视着瓶子里那枚小小的玫瑰花瓣,胸口似挨了一鞭子。

男朋友晓宇是个灰调子的人。印象中,他从未大笑或大喊过,也没做过动作夸张的肢体语言。他沉静内向,却并不孤僻;他不苟言笑,但彬彬有礼。在每次和朋友们聒噪、兴奋的聚会中,他永远表现得冷静从容。他是一抹灰色,能渗透与稀释饱和度过高的色彩。在我眼里,他的这一性格特质充满魅力,让人着迷。

在韩茜的婚礼上见过晓宇后,我便开始向他展开大肆地追求。我打听他的口味和喜好,在每个有他参与的聚会中捕捉他的表情,揣度他的想法。我积极地约他聊天,请他吃饭并赠送礼物。和晓宇成为恋人那天,我整晚躺在**,脑子里不停细数我俩相处时的细节,以致彻夜难眠。

刚和晓宇在一起时,我的生活里充满着甜蜜和幸福。但一个月后,**退去,理智登场,我隐约觉察到我俩关系里的不和谐音。晓宇的灰色性格像一壶达不到沸点的水,始终不够炙热与滚烫。他几乎不说情话,取悦与逗乐我的行为也一概没有。我像一个索要拥抱却只得到握手,期待亲吻却只得到拥抱的人。我俩的亲密步调并不一致,一种微妙的错位感横亘在我与他之间。

韩茜并不知道,她的质问其实是我对晓宇的质问。他有被爱情打动过吗?确切地说,是有被我打动过吗?掏耳人说,爱情发生时,需要证据,可晓宇从没对我说过“喜欢你”“想念你”之类的话。掏出一袋空气,其实不是他的话无足轻重,而是根本就无话可掏吧?

那么,使我耳聋,伤害我的又是什么呢?

4

从耳语回家后,我并没有把恢复听力这件事告诉晓宇。我决定装聋作哑,置身事外,以旁观者的角度倾听并分析晓宇说的话。他那有限的日常话语里,一定有使我耳聋的缘由,也一定隐藏着我俩问题的症结。

自从我“耳聋”后,晓宇变得体贴不少。他禁止我下厨,他烹饪一日三餐,还一人包揽了刷碗、拖地和整理房间等家务。我在他坚决的命令中被排除在所有家务活之外,哪怕只是打开门去楼道扔一袋垃圾。这一切“对话”都通过纸笔和简单易懂的手势传达,晓宇在我面前几乎不再开口说话。

“你可以用嘴说话的,没关系。”六月的一个清晨,我移开餐桌上的鲜榨果汁和牛角面包,在红色封面的笔记簿里写下这句话,然后举给坐在对面的晓宇看。

晓宇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不变成一个聋子,一个哑巴了吗?很奇怪。”半分钟后,我再次举起笔记簿。

晓宇拿起手边蓝色封面的笔记簿,在里面写下一行字后举起来:“明知你听不见我还说话,这才奇怪吧?”

我瞪着他,抱起双臂表示不满。

“语言就像互递信号,双方都接收得到才有意义。如果只是我单方面开口说话,不公平。”晓宇再次举起笔记簿解释道。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虽然在装聋,但未失去说话的能力。我思索片刻,便大胆开口说:“爱情不也像互递信号,让对方接收吗?但我一直接收不到你的信号,你觉得这公平吗?”

晓宇的脸在一瞬间绷紧。

“有人告诉我,恋人的话是有温度、形状和重量的。可你说过一句拨动我心弦,让我感动或温暖的话吗?一直都是我在主动,我的心意你接收不到。或许你接收到了,只是并不想回应?”我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并在心里告诉自己,把晓宇当树洞好了。不管他如何回应,我都必须装作听不到。

晓宇锁着眉,既没有开口,也未伸手去拿笔记簿,他只是沉默。

“根据你的口味研究食谱,出其不意给你寄礼物,等在你家楼下给你惊喜,对你的关心……所有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吗?难道我从来就没打动过你?”

坐在餐桌边的晓宇仍旧没说话,已然沦为了彻头彻尾的漂亮雕塑。

“耳朵对恋人说过的话会很敏感,有些话会在不经意间伤害到对方。讽刺的是,明明你没对我说过能反映你心声的话,那到底又是如何伤害到我的?”哪怕是气恼地说出这些话,我仍没忘紧盯晓宇的表情。我不愿错过任何细节。但他的眼神复杂如迷宫,嘴唇似两块闭合在一起的千年磐石,表情也几乎成了一片拿定主意拒绝他人探索的荒原。

我等了片刻,随即失望地从餐桌边站起身。

“喜欢的人走近你时,你是能听到脚步声的。”转身那一刻,晓宇开口了。我尽可能泰然自若地离开,每一步却都像踩在一个问号上。

5

晓宇的行为从那以后变得古怪起来。很多次他拉过我的手,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好似刚吞下一只癞蛤蟆。接着他会抓起笔记簿和签字笔,下一秒却神经质地扔得老远,仿佛它们易燃易爆。他看我的眼神变得拘束紧张,有时甚至会避开我的目光。

你说呀。数不清多少次,我提着一颗心,盼着那些被绑架在晓宇嘴里的句子挣脱而出。

我又气又急,险些忘了自己的伪装。更严重的是,一个天空浮满彩云的傍晚,我把待洗衣物放进洗衣机后,耳中忽然响起“嗡嗡”的声响。在怔怔地望着机器搅动衣服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耳鸣卷土重来。我几乎没有犹豫一秒便离开了家。

未经预约便匆匆踏进耳语,掏耳人有些吃惊。那时她正坐在沙发上喝茶,身着和上次一样的波西米亚长裙,拿丝巾束起长发。

“冒昧打扰了,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快我就会再次听不见的。”我的声音带着哭腔,语调近乎绝望,“我实在需要你的帮助。”

“首先你需要一杯茶。”掏耳人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又起身替我泡了一杯茉莉花茶。

茶的温热和花香使我镇静下来。我握着茶杯,视线忽然停在木柜里的一个玻璃瓶上。我认出了它。那个奶粉罐大小的玻璃瓶里空无一物。不,准确地说,是装着一罐空气。

掏耳人捕捉到我的目光,手往架子上一指:“看见那个装木炭的玻璃瓶了吗?它来自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爱情发生时给他的感觉太过强烈,恋人说的每句话都能牵动他,以至于他无法思考任何事。他只觉得身体快烧起来了,便到这里来掏出了一块木炭。那块炭红澄澄的,像烧烤架子底下的木炭一样滚烫。你一定吃过烧烤吧?”

我忍不住笑了。

“另外有一个失恋的小伙子,整整一个月,除了雨声他什么都听不到。”她的手指向另一个装有水的玻璃瓶,“我从他耳朵里掏出了很多很多水,多到打湿了地板。他说分手前的那阵子,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一个雨天。”

我喝了一小口茶,默然无语。

“昨天来的一个姑娘,耳朵之所以听不见,只因她问男朋友‘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之后,对方选择了沉默。我从她耳朵里掏出来一堆炸裂后的碎片。”掏耳人沙哑的嗓音温柔而平静,“有时候,伤害可能是无声发生的。”

我猛然想起了晓宇,想起了他如谜语般的沉默。一个想法划过我的脑海,清晰如一道闪电。我终于明白了使我“耳聋”的缘由。

“那里面装的不是空气,是沉默。”我指着架子上的空玻璃瓶,喃喃道,“爱情中,在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该回应的时刻鲜有回应,也是一种伤害。沉默也是一种伤害。”

“或许吧。”她意味深长地笑了,“我想你误会了,那个玻璃瓶不是你的。”

6

接下来的一周,我的耳鸣越来越严重。街上人来人往的喧闹,汽车的鸣笛,小区里的狗吠,甚至是窗外的鸟啼,都被我的耳朵滤掉了一层。我的耳朵里仿佛搁了一台年久失修的破机器。它因零件损坏而发出无休无止的呻吟,一如我尚待修复的爱情。

某天夜晚,我从睡梦中醒来,察觉到房间里有对目光盯着我。我赶紧坐起身,拧亮了床头灯。

是晓宇。他穿着睡衣,光脚坐在地板上,抱着胳膊缩成一团。见我醒来后,他便将目光轻轻地搁在我脸上。

“伍瑶,我害怕。”晓宇忽然开口,眼神像刚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旅行归来,“我一直都害怕。还记得韩茜婚礼那天吗?人海里偏偏是你走向我的那一刻,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能听到你的脚步声。我看见你泰迪狗般毛茸茸的头发,你左边耳垂上的痣,甚至是白裙子袖口上的线头。你变得很大很大,大到细节清晰可见,大到占满了我的世界。一个人怎么能成为另一个人的世界?这难道不让人害怕吗?”

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小很远,但信息确凿无误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或许对很多人来说,爱情是甜蜜,是温暖,是狂喜。对我来说不是的,爱情是恐惧,是混乱,是失控,是不解。每次听到你甜蜜的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会想,我值得吗?我吓坏了。一个被吓坏的人无法选择词句,更别提流利地表达。所以很多时候,我选择不说。但你说得对,不回应的爱情,不公平。说出我的恐惧后,感觉好多了,虽然是在你听不到的情况下说出来,但我想也是一种回应。”

我被晓宇一连串直白的表达震得有些眩晕。不管是在数量还是在程度上,它们都强烈地摇撼着我的心。还没等我回过神,晓宇已经走出了房间。回到卧室后,他的手里多了一个玻璃瓶。一个空空如也的玻璃瓶。我险些惊叫出声。

“有个独特的店老板告诉我,爱情发生时,需要证据。喜欢的人说过的话,通过耳朵抵达心脏,会变成各种事物。”我紧张地盯着晓宇手上的玻璃瓶,仿佛它是一颗定时炸弹,“可她从我耳朵里只掏出来这个。”

晓宇拧开软木盖的一瞬,汹涌的声音泄进了房间,数不清的句子争先恐后地溢出来:

晓宇,你的眼睫毛好长,好可爱呀。

晓宇,你一定是上天派发给我的礼物。

晓宇,你知道吗?你是一颗珍珠,哪怕你有很多缺点,也是一颗带有瑕疵的珍珠。

……

“伍瑶,你一直都在打动我。”晓宇的声音穿过我耳边打雷般隆隆的声响,像一粒种子在我心口轻盈着陆,“爱情发生时,我听见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