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偶像

每个人都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方向,找到北

1

在和第三任女朋友分手后的第一天,我去银行取出了五年的积蓄,数目虽然算不上巨款,但对我而言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接着,我托朋友B打听到一处地址,去那里强行删掉了一道标签。

删掉标签后的一个春日下午,我在公寓楼下遛狗时遇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那会儿她刚走出小区的标签室。

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每三个月就会去一次标签室,将他人对自己的评价的大数据汇总与分析,确认、添加或删除自己的性格标签。这种牢固而规律的行为,几乎如四季轮换一般再自然不过。

女孩看见我后,竟满脸灿烂笑容,步态轻盈地奔向我。她全身充满了活力,仿佛是美好春光分割而出的一块切片。

“之前在酒吧里遇到过你?”她来到我面前,目光从我的脑袋上方移到脸上。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已经习惯在与人交谈时率先看向对方的头顶,而不是眼睛。她从我的目光里得到了确认,“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2

半年前,我在蜗牛酒吧遇见了女孩。女孩的名字记不得了,但因其样貌和声音搭配起来呈现的独特性,我对她印象深刻。那晚我由于同样的原因刚和第二任女朋友分手,正一个人闷在家里时朋友B打来电话,结果被拉来了这里。

酒吧里挤满了年轻人,光线太暗,音乐声太吵。很多人在吧台处花上二十块钱,为头顶上方的全息气泡框涂上荧光粉。黑暗中,那些五颜六色的性格标签格外抢眼,它们是求偶地图中的路标,把男男女女引向各自心仪的对象。

酒保问我要什么颜色,我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粉红色”,接着便坐在吧台边大口地将黑啤灌进肚。朋友不知去了哪里。

“嗨。”第二杯啤酒刚喝到一半,一个女孩滑上了我旁边的高脚凳。

女孩的长相很特别。明明有着一对魅惑众生的狐狸眼,里面却闪现出孩童般赤诚的光,小而尖的鼻子让我想起某类灵动的小动物,丰润的嘴唇却又向性感靠拢。我惊讶于那些矛盾点是如何在她脸上找到了一种舒适的平衡。而等她一开口,那些奇妙的矛盾和平衡又再次叠加了。

“你居然选择了粉红色的荧光粉。”她的声音让我全身产生一阵酥麻感,接着好似整个人掉入一张柔软的大**。柔软的被子、和煦的微风以及墙上浅淡的光影一齐按住我的手脚,软绵绵的我不停地坠入放空思绪的惬意中。

我定定地看着她,无法开口说话。一个人的声音怎么能让人产生如同雨天午后迟迟不愿起床的感觉?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头上的标签是假的?”她认真地盯着我,自带媚态的眼睛一眨不眨,“标签只是露出冰山的一部分,真相隐没在冰山之下。难道大家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得得得,这算哪门子问题?柔软的大床倏忽消失,惬意舒适席卷而逃,我在一瞬间惊醒过来。有着这般慵懒迷人声线的女孩难道要进行严肃思考了?在这里?用这种语调?

“至少我的标签货真价实。”我指了指脑袋上方的粉红色气泡框。

“疑心重?”她笑了,“比不要脸好多了。”

“‘疑心重’当然不比‘渣男’‘变态’‘妈宝男’来得严重,但搁在亲密关系里,它绝对是非常糟糕的一种性格特质。”

她再次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困境。”

“你在开玩笑吗?”我像读着精美食品包装袋上的配料表一样,慢慢地念出她头顶上方浅蓝色气泡框里的标签,“漂亮,性感,妩媚,温柔,自律,魅力十足,异性缘好,有神秘感。”我察觉出异样,猛然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不可能啊。”

她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她的所有标签里没有一个上面有红色爱心。那是象征亲密关系里恋人的核心评价。

“是的,我还没谈过恋爱。”她柔媚的声音飘散开,我俩头顶上方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性感起来。

“不可思议。”我盯视了一会儿她的脸,低头喝了口啤酒。此时朋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开始兴奋地向我讲起在卫生间外遇到的一个有趣的女孩。我听得心不在焉,几次试图打断他,无奈都在他高昂的情绪前败下阵。等他终于讲完,我侧身寻找女孩的身影时,她已像一团烟一般消失不见了。

“刚坐我旁边高脚凳上的女孩,你看见她去哪儿了吗?”我恍惚道。

“没注意。”朋友显得有些意外。

我想起她迷人的眼睛和性感的嘴唇,让人心底酥痒的声线以及完美的标签,再次轻声感叹道:“不可思议。”

3

我的目光偷偷地扫过女孩头顶上方悬浮的全息气泡框,确定了每个标签上仍旧没有红色爱心。

在与女孩聊天的过程中,我得知她刚搬来小区不久,之前一直和几个女性朋友住在市中心的一套出租屋里。

“搬来这里是想试着一个人住。”她一张口,声音便似手指拨动琴弦,听得人心醉,“你一直住这里吗?”

“没有,住了半年而已。”我开心地说,“没想到能在这里再次遇到你,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有哪个男人会选择粉红色的荧光粉嘛。”

那她一定也记得,之前我头顶气泡框里的“疑心重”;她一定也已注意到,如今这个标签消失了。

“我会啊。”我应道,目光粘在一个突兀的标签上。邋遢?我记得很清楚,上次在酒吧里看到的她百分百拥有清一色的褒义标签。

“刚去小区标签室添加的。之前和女朋友们一起住时,我的衣服、鞋子、包包、化妆品总是四处乱扔,她们都说我‘邋遢’。”她察觉到我的目光,语调甚至有点开心,“我说出来你会相信吗?我能一个月不拖地,地板油滑到苍蝇也不会光顾,因为苍蝇站在上面会闪着腿。”

我忍不住笑起来。

“别笑,我真的很邋遢。”她辩解道,眼神认真而执着。

“‘邋遢’虽然和你的其他标签不太搭,但也很可爱。”我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说实话,之前你的标签太无懈可击了,几乎接近完美的女性形象。但我始终觉得,一切看上去完美的东西一定是有问题的。”

“我果然没看错你。”她赞许道。

我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可她已蹲下身抚摸趴在我脚边的狗:“好漂亮的秋田犬,叫什么名字?”

“奶茶。”

“你呢?”她抬起头。

“邬超。”

“我叫7号。”

“7号?”我瞪大眼睛。

“对。”她冲我笑起来,眼睛妖娆如狐,眼神却明媚如光。

我仿佛掉进绚烂春光里,渐渐地成为了春光的一部分,万千道光穿透我的身体,我从未快乐到如此发光发亮。

4

仿佛是开启了连锁反应,自上次遇见7号以后,我便经常在小区里遇到她。AI食堂,自助菜市,无人便利店,干洗店,健身房,一周总有四五次,我能在这些地方瞧见她的身影。或许是我神经过敏,每次和她打招呼或闲聊时,她的活力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了一点儿。语调比上次愉快一点儿,表情比上次丰富一点儿,状态比上次活泼一点儿。简直让我怀疑有人每日在定量向她体内注射活力因子。

一个凉爽的傍晚,我正围着小区跑步时看见了7号。那会儿她正坐在人工喷泉前的长椅上,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反复升起落下的水柱。

我按了下手环上的按钮,摘下轻便型VR眼镜,大片森林便从我眼中撤去。我快步朝7号走去,满脸是汗,运动背心早已湿透。

“邬超。”看见我后,她笑意盈盈地和我打招呼。

“是正要去运动,还是已经运动完了?”在运动衣裤的包裹下,她的身材显得更为纤细柔弱。

“刚换上衣裤,戴上运动装备而已,”她若有所思地说,“湖泊、森林、沙漠、山地、郊野,等等,所有的VR跑步场景我都反复跑过很多次了。”

“腻烦了?”我建议道,“升级下软件,最近上新了新场景。”

“不,我再也不跑了。我根本就不喜欢跑步。”她指了下头上的悬浮框,“但只有坚持才能保持‘自律’这道标签不是吗?”

“是的。”

“你喜欢跑步?”她兴致勃勃地问。

“算不上喜欢,看心情。”

“对呀,想跑就跑,不想跑打死也不跑,这才是正确的态度嘛。”她快活地笑起来,“知道那晚在酒吧里我为什么走向你吗?吸引我的并不是你粉红色的荧光粉,而是你‘疑心重’的标签。谁会把自己的缺点那么堂而皇之地展现出来啊,那好比在自己身上放了一把火。真实需要勇气。”

“真实?哪有人喜欢真实?所有人都只想看到美好的幻象。”我告诉她,那晚不过是因为自己失恋后太过失魂落魄,以至于做决定的时候根本没过脑子。

她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清澈又柔媚的目光落进我的眼睛里:“邬超,真实的缺点永远好过虚假的美好。”

我还未反应过来,嘴唇上便已落下一阵温热和柔软。

“原来吻是咸的。”片刻后,7号移开嘴唇,仿佛发现惊喜的事物一样低声喊出来。

5

社交软件,没问题。虚拟游戏,没问题。聊天互动,没问题。我看着在**熟睡的7号,轻轻地将她的手机放回床边的小几上。

这是我和7号在一起的第二十三天。从第一天起,偷偷地检查她的手机便成了我每日的例行公事。

7号的记录太干净了。干净得让我起疑。

她没有朋友,没有社交圈,工作也因她说想休息一段时间而辞掉了。每天吃过一日三餐,遛完奶茶后,她的消遣活动不是独自一人看书,就是打麻将。哪怕打麻将,她也是和网购的三个机器人一起玩。除了在小区购物时对工作人员做出必要的回应,她的交流对象只限我一个人。刚开始我还担心7号这样生活会感到无聊,但从她每天起床都哼着歌,直到晚上也精神饱满的状态来看,她完全乐在其中。

一天晚上,我换上跑鞋,穿戴好运动装备,邀请7号和我一起跑步。

她穿着一件中国风的睡袍,交叠着双腿,上半身陷进枣红色的沙发里,妩媚的眼睛紧盯着手里的一本书。

“不不不~”她古灵精怪的发音转了几个调,像一串优美的滑步,“看书有趣多了。”

“你的‘自律’标签三个月后会被删除的,不觉得可惜吗?”我劝她道,“当初你可是花了那么多功夫才得到它。”

“是啊,足足坚持了一年呢。”她的视线挪到我的脸上,“你呢,花了多少时间改掉‘疑心重’?”

“记不清楚了,”我急忙转移话题道,“好吧,不去也行。去掉‘自律’标签也没什么大不了,很快你就会被贴上‘爱看书’的标签。”

“疑心重没什么不好,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解读为质疑精神。”她托腮看着我,笑得意味深长,“有质疑精神的人或许会怀疑,我们头顶上的标签可能是假的。”

手环的振动解救了我。我抬起手腕,急迫道:“跑步时间到了。”

“去吧。”7号重新将视线落到书上。

绕着小区跑了半圈后,一只老虎突然从森林一侧蹿出来,猛地将我扑倒在地。我惊恐地盯着它栩栩如生的脑袋和咆哮的大口,赶紧按下了手环上的暂停键。这次跑步的配速、心率和专注度到了历史最低,难怪系统会生成一只虚拟老虎来“惩罚”我。

我从地上爬起来,摘下VR眼镜和手环,在就近的长椅上坐下。我心神不定,再也无心跑下去。7号到底是谁?为什么一直质疑标签的真实性,难道她知道我头上的“疑心重”是强行删掉的?我怀疑7号在怀疑我。

“帮我查一个人。”我掏出手机,拨通了朋友B的电话。

B有一些标签黑市里的门路,只要给到一笔让人咂舌的金额,就能查到一个人增减标签的历程,甚至能知道对方是否有伪造或删除标签。

“谁?”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的声响。

“我女朋友。”

B沉默了两秒,随即大笑起来:“删除标签果然没用,‘疑心重’已经烙进了你的心里。她叫什么名字?”

我说出了7号的名字。

“7号是名字?倒像一个代号。”B建议道,“这样吧,发几张她的照片给我。”

我从手机相册里选了三张7号不同角度的照片,接着发送给了B。

“等我消息。”他挂断电话。

6

男人出现在小区是在五月八日,当然也有可能更早,细想起来的确有在小区里与他擦肩而过的印象。只是五月八日那天,我确定了此人行踪可疑。

那晚我去7号家替她拿书,乘电梯到达十六楼时,我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她家门前。男人头顶上悬浮的气泡框里写着老练、聪明和稳重。他身材瘦削,头发打理得干净利落,身上剪裁得体的西装一看就是量身订制的高级货。他定定地站在门口,察觉到背后的目光后转过身来。

我这才发现此人已经不年轻了。他的额头、眼角和嘴角布满皱纹,但表情坚硬,眼神机警。男人冲我微微一笑,让到一边。我掏出钥匙打开门,正要迈进去时,他在背后叫住了我。

“你住这里?”他的声音虽然苍老,语调却带着威严和盛气。

“是的。”

“一个人住?”

“是。”我隐约察觉到了此人身上的危险气息,面露不快道,“这不关你什么事吧?”

“抱歉。”他朝我略一点头,随后快步走到电梯前,按了下降按钮。

我推门入内,从猫眼里查看男人的动静。果然,电梯抵达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在这层楼四处转了一刻钟左右,最后才乘电梯下楼。为了安全起见,我在7号家又多待了一个小时。

拿着书回到家时,7号正在和机器人打麻将。三个机器人都是清纯可爱的美少女,虽然7号给她们取名为“东”“南”“西”,但她们全都长得一模一样。我从未将她们的脸和名字对上号过。

思量再三,我还是凑到麻将桌前,告诉了7号男人的事。

“他长什么样?”

我简单地描述了一番。

她立马笑道:“猜到了,是一个脸皱得像苹果,眼神机警得像鹰一样的老年人,对吧?”

“你认识他?”我有些惊讶。

“当然。是我前公司的老板。他准是想让我重新回去上班。没门儿。”7号突然把麻将铺开,开心地叫起来,“南,和你牌了!清一色,七对。”

坐在7号对面的机器人面带沮丧,接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她的手气太好了,不玩儿了。”7号左手边的机器人赌气般地说。

“对啊,都她一个人赢了。一点快乐也没有啦。”7号右手边的机器人附和道。

“不好意思啦。”7号快活地从麻将桌边站起来,手提睡袍向机器人们行了一个屈膝礼。虽然她可爱得要命,但也是名副其实的邋遢。不管我如何频繁地收拾,家里仍旧会很快被7号弄得如同打劫现场,唯一整洁的地方恐怕只有眼前的麻将桌了。

“你的前老板,真的不用管?”我拉住她的胳膊,试图让她将思维转移到重要事情上。

她索性靠过来,将柔弱无骨的身子倚在我胸前。她仰起脸,嘴唇凑到我耳边,慵懒的声线似一股电流滑入我的耳朵:“不说那个老男人了,说说我吧。如果拿掉我头上‘漂亮’‘妩媚’‘温柔’这些标签,你还会喜欢我吗?”

“你为什么总喜欢用这么性感的声音问出这么严肃的问题?” 我笑着反问她。

她偏过头,用眼神催促我。

“这可是你的性格特质,怎么能轻易拿掉?”

“如果我告诉你,这些标签都是假的呢?”她的目光像要看进我的灵魂,“如果我告诉你,这些标签都是像便利贴一样贴上去的呢?”

“它们当然不是贴的,它们是大数据严格统计和精准推算出来的。”我察觉到她眼神里某种严肃的真实性,立刻替她否认道。

“大数据算不出人心。”7号面露悲伤。

我沉默良久,而后问她道:“有人说过你很聪明吗?”

她轻轻地笑了,语调却有小女孩带着哭腔的委屈:“没有男人喜欢女人太聪明。”

我将她搂进怀里,胸口涌起一片温热:“如果拿掉你所说的标签,也没关系。因为除了它们,我还知道你邋遢、聪明、爱看书、爱玩麻将。真实的你最最可爱了。”

7

我没料到B会来公司找我。那天是午休时间,身穿黑色长风衣的他俨然是从某部悬疑影片里走出来的黑手党。

“离开7号。”我俩刚走到玻璃墙边,他便脱口而出。

我愣住了。B用命令式的语调说话还是头一遭。整体来说,他是个行事果断却不失友好温和的人。

“我以为调查7号很简单,三张照片足够了,毕竟现代技术已发达到能在人的脑袋上贴标签了,查一个人的身份岂不易如反掌?结果碰壁得相当厉害。”B将手伸进风衣口袋,掏出一盒烟来,“她的照片和名字做不了数据分析,不管我用什么方法都会自动过滤掉。”

“太干净了?”

“是的,”B点燃一支烟,“不如说有人刻意让她这么干净。”

我沉默不语,B也不再说活,只管默默地吸烟。待他吸罢一支,掏出便携式烟灰缸碾灭烟头后,他忽然简短地说:“7号是标签偶像。我托人帮忙才知道的。”

“标签偶像?”我疑惑地看向他。

“标签定义了我们,是吧?”B指着头顶上方的悬浮气泡框,“这些标签来自他人对我们的评价,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会综合评估它们的客观性,虽说不能百分百准确,但也已经相当接近了。话说回来,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东西能达到你心目中的百分百呢,连你最中意的女孩也达不到。”

我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

“但标签偶像不一样,标签塑造了她们。”B再次将手伸进口袋探了探,想必还想吸烟,“我们的性格就像流动的水,标签就是装水的容器,每个人拥有的容器形状不同,外观不同,有的甚至已经开裂或者有了缺口,所以才存在一些性格讨喜,另一些性格讨厌的情况。但标签偶像是先选定容器,再注入水。她们的容器永远美丽漂亮,通过数据统计分析还进行了个性化处理,这让她们的性格更鲜活、更多样。她们能满足所有男性的幻想,成为你心目中那个百分百女孩。”

“标签怎么可能塑造一个人?”我无法相信7号带给我的切身感受是塑造而成的,那无疑是认为她不过是雕刻而出的模型而已。

“当然能。如果我给你贴上‘勤劳’的标签,渐渐地你就会按照这种方式行事,到最后你真的会勤劳起来。不要低估标签的引导作用。”B点燃第二支烟,用力吸了一口,“7号的人设为漂亮、妩媚、性感、自律、有魅力、有神秘感,我有没有说错?实际上,你的女朋友只是标签制造商做出来的一个产品,7号是她的编码。知道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

我第一次想给B的下巴狠狠地来上一拳,但我强忍住了。

“另外,标签偶像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她们绝对禁止谈恋爱。听说7号的经纪人发疯似的在找她。那帮人放在黑市里也是极其危险的角色,谁也惹不得的。他们就靠着标签偶像赚钱,损失她们无疑是割下他们的肉。”B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就是我今天急着来找你的原因。邬超,离开她吧。”

“你说的我根本不信,我不会离开她的。”我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B将香烟放回兜里。他拍了拍风衣,上前几步直视着我的眼睛:“7号知道你在调查她吗?知道你‘疑心重’的标签是强行删掉的吗?你俩就是这样自欺欺人的?”

我几乎忘了B是如何飞身倒地的。等他抹着嘴角的血迹站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揍了他。

8

我坐在自动驾驶汽车上,努力让自己理清思路。B离开后,我便向公司请了假,匆忙赶回家里。

7号之所以质疑标签的真实性不是在怀疑我,而是提醒我她的身份?如此完美的她却没有恋爱经历,也是由于标签偶像禁止谈恋爱?那个在她门前徘徊的男人,是她的经纪人?她的社交圈和社交软件一片空白,是因为她想和过去的一切斩断关系?所有的怀疑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前提是我得承认,如同B所说,7号就是标签偶像。我急切地想回到家,让7号亲口告诉我真相。

打开门后,只见三个机器人排成一字形站在门前迎接我。长相清纯甜美的三胞胎机器人异口同声地冲我道:“你回来了。”

我紧张地望着她们。反常行为往往预示着事态发展不妙。

“7号和她的经纪人一起离开了。”三个中的一个对我道。

“经纪人?”我的心直直地往下坠。

“脸皱得像苹果,眼睛机警得像鹰的那个老年人。”中间的一个机器人回答道。

“7号托我们留言给你。”另一个机器人说。

我举手示意,让她们稍等片刻。接着,我去立柜那儿取出一瓶白兰地,往玻璃杯倒进一指的高度,仰脖一口喝了。我莫名头疼得厉害,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脑袋深处似有锤子在用力敲打。我摇摇头,走进厨房煮了杯咖啡。当我手握马克杯回到客厅时,东、南、西已在麻将桌前落座。

“可以了。”我在7号之前的位置上坐下。

对面的机器人美少女冲我点点头,递过来一副VR眼镜。我戴上眼镜,看见了站在我身边的7号。她仍旧穿着那件中国风的睡袍,既性感迷人,又纯真稚气。

“邬超,你听说过标签偶像吗?想必你也没听过。”她可爱地笑了,“科普一下,标签偶像头顶上所有完美的标签都是像便利贴一样贴上去的。贴标签不是坏事,只要那些标签好看,是吧?我之前也是那么认为来着,所以当标签公司的人找到我,说能为我先贴上好看完美的标签,余下只需要往美好的方向努力就行,我立马便答应了。毕竟,谁不喜欢那些美好的标签词汇啊。我以为自己想成为那样的人。

“我一直认为那些标签是了解自我的窗口,后来我渐渐发现,不是的,它们是引导你成为固定人设的精神针剂。美好固然美好,但它可能并不适合我。我逐渐感觉到一种撕裂感,自我意识和标签人设开始产生强烈的冲突。诚然如此,公司的强行要求,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仍让我一步步地向标签上的那个人靠拢。但如果删除了那些标签,我自己到底是什么呢?真相隐藏在冰山之下。

7号将一只胳膊搭在我肩上,凑到我的耳边继续道:“还记得我告诉你自己从合租公寓里搬出来,来这里一个人住吗?从我拒绝成为标签偶像后,我就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我知道他们会找到我,让我付出代价。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接受一切——一切混乱。

“我从没有如此开心过。我开始了解自己,慢慢知道我是谁了。我不再需要标签来定义我,来塑造我。这就是我。真实而彻底的我。牢固而不可摧毁的我。深深地刻印在我心里的我。我邋遢,死宅,讨厌打扫房间。我喜欢看书,喜欢打麻将,喜欢奶茶,邬超,我还喜欢你。”

我摘下VR眼镜,将脸埋进手掌里。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为之苦恼不已的“疑心重”居然能成为7号走向我的契机。疑心重的人难道就不值得爱吗?她说得对。真实的缺点永远好过虚假的美好。正是那些真实的缺点,决定了我的自我,决定了我是谁。我对她应该更为坦诚相待的。

“我还能见到她吗?”我抬起头,满脸是泪,目光扫过眼前的机器人美少女。

“不能了。”其中的一个回答道。

“你可以试着去找找‘北’。”另一个建议。

“北?”我疑惑地问。

“7号后来给自己取的新名字,叫作‘北’。”另一个机器人美少女说,“她说,每个人都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方向,找到北。”

“真是个冷笑话。”我苦涩地笑道。

“她是有点冷幽默。”不知名为东、南还是西的机器人美少女说。

9

我尽量让家里维持凌乱,以便哪天带着北回家后,她能感受到一切如常的亲切和熟悉。我学会了打麻将,这样便能从与东、南、西的聊天中听到关于北的只言片语。太过想念她时,我就反反复复地观看她离开前给我的留言。她穿着中国风睡袍的慵懒,顾盼生姿的灵动和让人魂牵梦萦的声线,都被我近乎偏执地印进脑子里。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但我仍抱着一丝希望固执地出门寻找。我相信能在一个小区里遇见她,便也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她。

第二年盛夏的一个午后,在人头攒动的大街等红绿灯时,我看见了那个男人。尽管已经是夏天,他仍旧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模样也丝毫未变,仿佛人老到一定程度样貌便锁住了。我和他并排站着,隔着两个人的距离。他很快察觉到我审视的眼神,猛然转过头来,正好对上了我的目光。

“是你。”他笑了。

“她在哪儿?”我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

“发怒是没用的,她不在我这儿。”他面色从容道,“边喝杯咖啡边聊如何?”

我俩就近找了家街角的咖啡馆,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我从你家里带走了她,这没错。”咖啡还未上桌,他便率先开口了,“公司有公司的规则,在庞大的商业机器运转中,个人自由和个人意志为零,这你懂吧?”

我没说话,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一个下一秒就要在咖啡馆投下炸药的恐怖分子。

“公司给了她两个选择,”男人伸出两根手指,“一个是之前的事和她对公司造成的损失一笔勾销,往后卖力干好本职工作即可。从这点来看,公司并不是只顾赚钱的冷血怪物对吧?另一个是赔偿巨额金额,人得对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要不然整个社会绝对会报废,是吧?”

“而那笔金额她根本支付不了,对吧?”我开口道。

他再次笑了。这时候服务员端来咖啡,他道过谢,小啜一口后用纸巾擦了擦嘴角。

“所以就有了第三种选择。”他锐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

“是什么?”

“我们有办法删除一个人的所有标签。”他的声音异常冷酷,“这意味着不管你的性格变成什么样,头顶上方的气泡框里始终都空无一物,永远的空无一物。在一个人人都靠标签认知对方的数字化社会,没有标签无异于扒光一个人的衣服,让他**示人。”

我看着他动作优雅地端起咖啡杯,沉着地呷着咖啡,体内的愤怒几乎快要喷涌而出,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压住了我。坐在我面前的虽是位老人,但其背后耸立着无可撼动的强权和暴力。我深知自己斗不过他,被其从社会上“一笔勾销”也不是没可能。

“7号最后做出了第三种选择。”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我的脸上,“公司放她走了,承诺再也不会干扰她的生活。”

我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悲哀,为何非要做到如此地步不可呢。我兀自摇了摇头,久久地陷进椅子里,全身好似被抽空了力气。

男人叫来服务员,付了咖啡钱和小费。他站起身,像从没注意到我一般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等等,”我猛地站起来,看着他转过脸,“为什么要制造标签偶像,以现在的技术,直接制造出完美的AI美少女,不是更方便吗?”

“因为再逼真的AI也是假的。”他的笑竟透出几分真诚,“想在现代化设备里接近自然美景,想在理性的科技时代抓住毫无理智可言的爱情。试着同时拥有现实和梦幻,这不就是人吗?”男人冲我点下头,快步离开。

不知道我又坐了多久,直到服务员再次上前,问我是否还要续杯咖啡,我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我摇头说不必了,接着站起身。

那个没有标签的人,那个头顶上悬浮着空白气泡框的人,只有我清楚她内心的笃定和勇敢。我一定要找到北。我推开玻璃门,走进炙热凶猛的夏日白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