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一进入六月,这座城市就时不时的下雨。淅淅沥沥的雨点在阴沉的空中漫天飘飞,让人感觉整个城市都浸在了哀愁之中。所谓南方的雨季,真是让人心情抑郁的存在。

今天又有雨。临近黄昏的时候,密密麻麻的雨丝开始随风泼洒,休息日在院中除草的我只能停止手头工作,像耗子般灰溜溜躲进屋子里。

我讨厌雨天,也讨厌在雨天出门。据说也有人喜欢在雨天不带伞出门散步,对此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说起来有些不幸,我发现自己不得不在此刻出门。手中空空的烟盒,预示着烟瘾来时那种坐立难安的烦闷感,为了避免那样的困境,我打起伞冲进水汽蒙蒙的世界。

最近的那家便利店走过去大约二十多分钟。我所居住的街区地处偏僻,脚下的这条小巷平时几乎没有汽车通过。遇上这样的天气,路上只有我一个行人孤独地踏着湿漉漉的地面。

刮的是西风,我逆风而行。风中夹杂的雨点拍打我挡在前方的伞面,握伞把的手上感受到了一阵阵的压力。低头看去,没有遮盖的裤腿部位已经开始颜色变深。要不了多久湿掉的裤腿就会紧贴在我的小腿上,一想到那种冰冷粘腻的感觉,我就浑身不舒服。

这一段路的地势并不平坦,有着小幅的高低差,夹杂着泥沙的雨水自路的前方往我这边流淌下来。踩进水里可是会溅湿鞋袜的,只能小心避让前行,走路的速度也被迫放缓。我越来越讨厌雨天了。

忽然发现,流过来的雨水颜色似乎有些不对头。因为地面是灰白的水泥色,可以鲜明地对照出雨水中的异色,那一缕类似鲜血的红色。

天空不可能真的下起“红雨”,我把伞面移开些望过去。前方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长方形的大型垃圾箱靠墙摆放着,里面已经塞满了垃圾袋,盖子被撑起到了45度的位置。垃圾箱的一侧还有几个因为放不下而丢在外面的垃圾袋,正无遮无盖地接受着雨水的洗礼。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其他可能把雨水染色的东西,看来问题就在那里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从小就喜欢对不明白的事物刨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才甘心。听起来好像是很上进的习惯,其实身边的很多人却不喜欢,其中包括我的家人。大人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和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小孩子什么都问的话会招人厌。这个道理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尽管现在的我已经收敛了许多,但有时候还是会老毛病发作,不顾一切地满足好奇心,比如此时此地。

我绕着垃圾箱走了大半圈,确定红色**是来自箱外的那些垃圾袋。试着拎起靠外侧的一个大号黑色垃圾袋。相当重,袋子底下的地面是湿的,勉强拎起后有红色的**自袋子的一角滴落。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发现问题所在。为了不漏掉什么,我又拎起靠里侧的几个袋子。明显要比刚才那个轻很多,除了边缘部位,袋子底下的地面是干的。

已经能大概预见那个大袋子里的东西,但是我又没勇气打开用细绳紧扎的袋口确认,怕看到的东西会影响我晚上的食欲。最后采取了一种折中的做法。我掏出口袋里的一把水果刀,在袋子上横着拉了一道十多厘米的口子。说起来这是不文明的做法,如果里面塞满了垃圾的话就会掉满地。但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该说是幸运呢还是不幸,从里面掉出来的不是垃圾。一只白色的人手从裂口里突出来,滚落泥水中,溅出来的雨水几乎撒到了我的鞋面。我条件反射的往后跳开半步,回望身后,并没有别人路过,这才深吸了口气蹲下来观察。

这是一只左手,手指纤细修长,皮肤白皙,应该是来自女性。切断的部位在靠近腕关节的地方,切口平整,大概是用斧子一类的器具斩断的。暗红色的肌肉组织后缩,白森森的骨头和筋膜突了出来,断面还有少量的血液渗出。

我正看得入神,身后传来了响动,紧接着是一声惊呼。一个穿着透明雨衣的女子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尖叫一声后往前方窜了出去,快步奔逃。

事情变糟了。她显然把我当成了坏人,如果她去报警或者以后警察找她取证,都会对我很不利。有必要在这时候把误会澄清。

“喂!站住!”我起身高声大喝。

悲剧的是这只起到了反作用,她听到叫声反而加快了步伐。

“跑也没用!我已经记住你的脸了!”我急中生智这么吼了一句。

没想到这句类似恐吓的话真起了作用,女子像触电一般停住了脚步,一条腿前一条腿后的僵在路中间,身体似乎还有些发抖。

“你过来。我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

犹豫了几秒后,她垂着头无力地拖动脚步向我走来。

这是一名二十多岁面容姣好的短发女性,透明雨衣下穿着长袖T恤,下半身是牛仔短裤和凉鞋。不知道是因为淋雨还是身体不适。她的脸色苍白。在我观察她的同时,她也耸起肩,把两手缩在T恤袖口内,用畏惧的目光上下打量我。

“抱歉,我没想吓唬你,只是不希望你误会。我也是刚发现了……这个,估计袋子里没掉出来的也是差不多的东西吧。你突然出现把我吓了一跳。”

“真的……不是你干的?”女子把双臂交抱胸前,抬了抬右手示意地上的残肢。

“真的不是。你想想,我要是来这里丢尸体的话,完事了不赶紧走,还蹲在地上东看西看干嘛?”

“……说的也是。”她缓缓点头,似乎有点相信我的话。随后咬了咬不带血色的嘴唇,盯着我的眼睛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当然是……需要报警了。不过,我没带手机。你有带吗?”

女子摇头表示她也没带,稍待片刻忽然面有难色的补充道:“或者……不报警也没问题吧?其实我要赶去前面的药店买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不如我们各走各的,让后面发现的人去报警好了。”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其实我也没想过要做“五好市民”,如果我们两人达成默契,一走了之也是个省去麻烦的好方法。

雨点“啪嗒啪嗒”地落在头顶的伞面上,仿佛在催促我早作决定。

一个“好”字还未出口,突然有脚步声快速逼近。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有行人自前方道路过来。

走来的男子年纪大概在二十岁上下,人偏瘦,头发染成了黄色。长袖运动服的衣领口引出一根耳机线,两个耳塞正埋在他的耳廓里。因为顺风,他把手中亮黄色的长柄雨伞架在肩上一路过来。感觉到了气氛有异,他很快看到我脚底下的白色物体,睁大了眼睛冲了过来。

“哇!我没看错吧?真会出现这样的东西啊!”大概是没拿掉耳塞的关系,发出的话音大得吓人。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号塑料袋,竟然用它捏起那只手凑近鼻子细瞧。

“喂,是你们发现的吗?”放下手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我们,声音里透着兴奋,好像我们发现的其实是一个钱包。

女子不安地望向我。对于这年轻人我也没什么好感,含糊地答了一句:“我割开袋子,然后……这个就掉出来了。”

“哇塞!那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打算就当没看见马上闪人。这种大实话现在不适合说出来,我只能正了正脸色:“这个……当然是报警了。”

“慢!”青年突然把手掌竖起在我面前,做了个“stop”的手势。然后取下耳中的耳塞,走到垃圾袋前查看那道口子。

“报警的话,应该要把事情说清楚吧。只是看到垃圾袋里掉出一只手什么的,恐怕不是很有说服力啊。”他喃喃自语般说道。

“这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女子皱着眉质问,声音里含有厌恶的情绪。

“不不,我觉得这还不够。要弄明白才行。”

说话间青年直起身来,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大号美工刀,“喀喀喀”几声响,把刀片推了出来。

“喂!你想干吗?”

我出声喝止,但已经来不及。青年把手里的刀片横着一划,将我原先割开的垃圾袋裂缝又拉长了好几十厘米,几乎半个口袋都被他割开了。原本积压在里面的东西有一半掉了出来。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东西,但真的看到还是触目惊心。落地的是一截砍下的上臂、一只足踝以上截断的右脚、另一只无名指上有压痕的手、还有两块分不清来自哪里的肉块。最恐怖的是那颗乌黑长发缠绕的女性头颅,落地后滚了两周,最后颜面朝上,承接着来自生者世界的雨。

“啊——”女子被恐怖景象吓到,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尖叫,蹲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疯了吗?”我大声斥责这个行为近乎疯狂的年轻人。

“呵呵呵,没事、没事的。我只是确认一下里面的东西而已。”他毫不在意地嘿嘿笑着说,“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看报,最近这一地区连续发生了几起碎尸案。被害人被肢解后塞在了垃圾袋里丢弃在这个城市的阴暗角落。凶手至今还未落网呢。”

他说的确有其事,我也在报纸上看到过关于“连环变态杀人狂”的报道。对于这种事一般人都会避之不及,但他说话时一脸的兴奋,好像无比期待自己和这事产生联系。

“你是怀疑这也是那个凶手干的?”

面对我的问题,他露出神秘兮兮的微笑,靠近那颗人头蹲下身来。“有一个办法可以鉴别。那个变态杀手所犯下的案子里,被害人的嘴里都被插入一朵玫瑰。啊,有了!”说话间他已经掰开了头颅紧闭的嘴巴,果然有一朵红玫瑰插在如黑洞般的口腔中。

“看来这也是那个人所为。没想到啊,有一天我也会参于这样的事情,说不定还有机会上电视呢。嘿嘿……哎!这张脸……有点眼熟啊!”

青年一副很意外的样子,我好奇心作祟,也凑上去看。

“我想想,我想想……”他收起美工刀,用手搔起一头沾了雨水的黄发,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我反正对这幅死者的面容毫无印象。

“啊!我想起来了!”回忆似乎有了结果,青年大叫起来。“寻人启事!我在寻人启事上看到过这张脸。一周前有个老妇人在我们公寓楼下的路灯杆上张贴寻人启事。说她女儿和女婿吵架后离家出走了,到处都不见人。这分明就是启事照片上她失踪的女儿!”

“你们两个够了没有?!”远处传来女子声嘶力竭的喊声,她大概是无法忍受继续讨论尸体的事情了。从把青年和我合称为“你们”这一点来看,在她眼里我们都是“变态”了。

“就这样吧。该考虑一下下一步怎么办了。”我直起身叹了口气,算是替女子问个答案。现在事件的主导权不在我了,只希望尽早结束。

“还是先报警吧。”青年摸索了几下,掏出身上的手机。正要拨号时却对着漆黑一片的屏幕惊呼:“啊!怎么偏偏这时候没电了?!”

话音在风雨中很快飘散,四周又恢复寂静。我似乎又听到了某种熟悉的声音。

一个穿着浅色羊毛背心的中年男性拎着一个小号垃圾袋自青年同一方向走来。虽然打着伞,休闲裤的下半部分也已被打湿。脚下的皮鞋发出清脆的踏地声。

为什么偏偏在此时此地冒出来这么多人呢?我真有些哭笑不得。

中年人的目的地显然是我们身边的垃圾箱。由于视线被遮挡,他一开始没看到垃圾箱一侧的尸块,只是对我们站在这里有些讶异,但并没开口询问。直到把手里的垃圾堆上满满的垃圾箱后,他才瞥到了我和青年脚下的东西,惊呼一声,退后了几步。

“你、你们……”

看他的神情分明是在怀疑是我们干的,我都懒得作说明了。

“发现了尸体而已。没什么好奇怪的,大叔。”青年嘴角带着笑意,语气轻佻地做了解释。

“你们、真、真的没有……”

“信不信由你,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哎,我说这位大叔,你也是从前面的公寓过来的吧?你来认认这个人的脸。”青年用手中的美工刀指了指地上的头颅,对中年人说。

“我……是、是住那里。不过……”中年大叔一副想逃开的表情,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样的刺激毕竟太大。

“看看吧,没事的。你有没有见过公寓外路灯杆上的寻人启事?看看是不是就是这个人。”

“寻人启事?”这句话好像引起了中年人的注意,他仗着胆子慢慢往前挪动脚步,伸长脖子。

“啊!这……”只看了一眼,他就动作飞快地把头缩了回去,脸色变得比尸体还要白。

“怎么样?像不像?”

“确实……挺像、挺像那上面的人。”中年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答。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年轻人转头看向我,一副很得意的样子。随后他发现中年人正掏出手机在看着什么,好像有急事的样子,便出声叫道:

“对了,大叔。我们打算报警,但是没手机,把你的手机借我们用一下吧。”

“啊?报警?”中年人有些诧异地看过来,想了想说:“那还是我来报警吧。”大概不放心把手机借给别人,他往边上走了两步,自己按下按键。

“那就拜托咯。”把耳塞再度戴上后,无所事事的青年又听起了耳机。

“喂,110吗?我要报警……”被叫大叔的人边踱步边讲着电话,把现场的大概情况描述了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我过于敏感,总觉得在一旁听着摇滚的青年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头。中年人一挂断电话,他就发问道:“110那边怎么说?”

“说是要我们在这里等警车过来,不要乱动,要保护现场。”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事情终于惊动了警方,后面会有一大堆问话什么麻烦事吧。站在不远处的女子紧抱着双臂,看我的眼光里似乎透着埋怨。

“好吧,那我们只能这里等了。”我这么交代了一句算是做个总结。

垃圾箱的斜对面是一处没有租出去的门面房,卷帘门上方有绿色的遮雨篷向外突出。不知道谁起的头,我们不约而同走到了那个雨篷下。打伞的人把伞收起,贴着卷帘门站立。

四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青年自顾自听着耳机,随着耳塞里隐约飘出的节奏微微晃动身体。中年人则时不时地掏出手机看时间,似乎盼着警察快点到来。

时间虽然不算很晚,但因为是雨天,天色暗得很快。巷子两旁的路灯也提前亮了起来,灯光下的雨丝散发着冰冷的光亮。虽然在这里淋不到雨,但是风还是卷着潮湿的水汽一阵阵扑面而来。

女子已经拨下了头上的雨衣帽子,露出湿漉漉的乌黑短发。大概是有些冷,缩起肩膀身体瑟瑟发抖。她仰起发白的脸,望着雨篷边缘断断续续滴落的雨水,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看着她的样子,我忽然想到了范晓萱的那首《rain》。歌曲里面的女孩子盼望着雨一直下到明天,这样就可以和心爱的人厮守到永远。但是现实中的女子期望的应该是这一切早点结束,然后和不相识的人早点各奔东西吧。其实谁又不是如此呢。

时间差不多过去了五六分钟的样子,并没见警车到来。

“110到底啥时候来啊?大叔。”青年打破了已经许久的沉默。

“呃……也没说几点会到,只是说很快。”

“万一临时发生什么重大的案子,警察先去处理那些事情,那我们一直等着岂不是很傻?”

“应该……不至于这样吧……”

青年轻轻摘下耳塞,脸上忽然现出狡黠的笑容,说出意想不到的话。“不如,我们自己先来找找凶手吧。”

“你说什么?”中年人困惑地问。我和女子也把视线投向提出这个荒唐建议的人。

“侦探小说里常有的那句话——凶手总是一次又一次回到案发现场。会不会……凶手就在我们这四个人里面呢?”

“怎么可能?!”

“开什么玩笑?现实又不是侦探小说!”

大概是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过异想天开,女子和中年人接连表示异议。

怎么会这么巧?我的心头一动。没想到会有人和我有一样的想法。这个看起来小我十来岁,外表不羁的青年,留给我的印象有所改观。

“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的话显然对在场的人造成了冲击,诧异的目光纷纷转投向我。只有青年嘿嘿笑着,为有人支持而得意。

女子冷着脸扫了我一眼,用类似斥责的口气说:“怎么你也相信这种鬼话?”

“当然不是说凶手一定在我们中间,但是有办法可以判断是不是在这里。”我抛下女子转头看向青年说:“既然是你提出来的,还是先说说你的理由吧。”

“呵呵,其实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你有想法的话还是你说吧!我看好你哦!”青年对我竖了竖食指算是精神上的支持。

竟然只是随便说说的,现在的年轻人……我只能苦笑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我只能试着说出自己的判断。

“呃……那就开始吧。我是最先来到这里的人,起因是发现垃圾袋里有血丝流出来。我拎起过装尸体的袋子,底下的地面已经被雨水浸湿,但是边上几个垃圾袋的底部却是干的。这说明装尸块的袋子是在地面被雨水淋湿后再放下的,也就是说……凶手是冒雨前来弃尸的。嗯……在说出我的判断前想先问一下三位,你们刚才有没有来过这里?”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都朝着我连连摇头,否认自己来过。

“好的。那么我接下去说了……”

“哎,请等一下。”青年站到我的面前再一次扬手要我暂停。“虽然你现在等于扮演了一个侦探的角色,但这并不能表明你就是清白的。在这之前,也请你同样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在下雨时来过这里?”

我自己当然清楚这件事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但对于他们来说难免会有担心。为了公平起见,我也当场表态今天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青年像在确认我的话是否属实,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后,挠了几下后颈说:“OK,这就好。你继续吧。”

终于进入正题。

“既然都没来过,那就比较好办了。只要查出我们四个人之中谁说了谎,谁在雨中曾经来过这里,就可以大致确定凶手人选了。”

“这个……不承认的话查不出来吧?”

“不,什么事情发生过都会留下痕迹,就看你是不是观察仔细了。”我语气坚定地回答青年。“现在这样的风雨天气,就算打着伞,雨水也会从伞面下方侵入,把裤子打湿。你们看我,因为我是从东往西迎风走路,裤腿的正面被雨打湿了,但小腿后部背风的区域还是干的。这就说明我只是由东往西走过一次,并没有往返过。如果往返的话,那我裤腿的背面也会被打湿。接下来各位可以检查一下自己的裤子,如果说的是实话,只来过这里一次的话,那应该只有一面裤腿是湿的。”

我话音刚落,青年大声叫了起来:“啊!真是这样!我是从西往东走的,所以我裤腿的背面是湿的,但正面有一块还是干的!”他收回伸出的腿,把检查的目光投向其他人。很快他又大呼小叫起来:“哎?她这个样子……”

他所指的女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原来她没有打伞,而是穿了雨衣。

“你是从哪里过来的?”青年不死心地追问起来。

“我……就是从那个小区走来的。”女子用手指了了指东侧的一栋建筑。

“这个……”青年望着我面露难色。

从那个小区走过来并不远,但是因为没有什么遮挡,女子雨衣的身前身后都是湿的。

“确实……我这个方法对不打伞的人是不适用的……”

青年并没有放弃检查,改变目标去了中年人那里。

“哎?不对!”又是他的声音。

中年人一只手扯着全湿的裤腿,神色尴尬。

“这是怎么回事?你和我一样是从前面公寓过来的,应该也是只会湿掉后面的裤腿,怎么你现在两面全湿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中年人一开始朝我们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他前面的裤腿是湿的,这也是我怀疑他的理由。现场的人都安静地等待着中年人给出解释。

“那是因为……我出门后往反方向的便利店去过,然后才往这边走的。所以……所以两面都湿了。”

“去便利店?拿着垃圾?”青年嘿嘿笑了起来,“一般便利店门口就有垃圾箱吧,你这么一点垃圾为什么不在那里扔掉,还要特意往这边走呢?”

显然中年人是在说谎,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一副放弃抵抗的样子,垂下头说:“好吧,我承认之前经过这里去邮局寄过一次信,回家后看有垃圾才再次出来的。之所以刚才说没来过,是怕被无端怀疑。”

青年扭头看我,似乎想征询我的意见。

中年人最后说的是不是实话,只要到邮局去查一下就能知道。但我们不是警察,也没用特殊的权利,这也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我摊了摊手说:“既然这样,那就等警察来了判断吧。”

青年有些泄气地点了几下头,选择了沉默,把摘下的耳塞又放进了耳朵里。

漫天的雨不见有减弱的趋势,天色也愈来愈暗。从报警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十来分钟,我们四个人还是站在雨篷下避雨,事情依然毫无进展。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垂手站立的中年人赶紧从裤袋里掏出还在响个不停的手机,走开几步接了来电。

“喂!是我。啊?什么?……好的、好的,我马上赶回来。”没讲几句,他的声音就加大起来。结束简短的通话后,他一脸慌张地对着我们说:“不好了!家里年迈的老人中风倒下了,我现在要赶回去把人送到医院急救。你们继续留在这里等警察吧,报警电话应该会留底的,他们要找我也不是问题。”

中年人说话间已经收好了手机,打起雨伞,准备离开。

我又看到了青年的脸上的古怪神色。“等一下!”他摘下耳塞,像之前对我做的那样,对中年人扬起了手。

“怎么了?”中年人已经走入雨中,手中的伞晃了晃,回头看向青年。

“嗯……该从何说起呢……”青年收敛起原先狂放的神态,一脸沉稳地着看向我们几个。“其实刚才我说要找出凶手的时候,并不是信口开河。只不过还没有把握,所以没有说出来。”

他慢慢取下两个耳塞,拿在手里掂了掂继续道:“呵呵,我这个耳机看上去样子不错,其实东西很便宜。因为便宜呢,所以抗干扰的性能不太好。每次我戴着听音乐的时候,要是边上有人接收发送电话短信,耳机里就会传出‘嘟嘟’的电子干扰音。但是呢……这位大叔在报警的时候,我却没受到干扰。这让我产生了怀疑。然后就在刚才,他又接到了电话,我依然没听到任何杂音。这,说明什么呢?”

我已经知道他在怀疑什么,但是并没有去解答这个太过简单的谜题。

他果然洋洋自得地说了下去:“呵呵,答案很简单。那就是——他既没有报警也没有电话进来,只是在假装拨打110的时候设定了一个十分钟后会响的闹铃而已!”

“胡说!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中年人急了,大声喝问起来。

“原因……我还未知。不过,是不是真报警只要查一下你手机里的通讯记录就可以了。可以把手机拿过来让我们查吗?”

“为什么我的手机要给你们检查?岂有此理!我现在必须走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中年人瞪了青年一眼,执意往来时的路走去。当他走过垃圾箱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视线在箱内的某个袋子上有一瞬的停留。

青年应该也发现了这一点,情绪突然亢奋了起来,没打伞跳入了雨中大叫:“你是不是心虚了?那个垃圾箱里有什么你在意的东西吗?让我来验证一下吧!”

他几步就冲到垃圾箱前,掏出美工刀,向之前我做的一样,往箱内一个鼓胀的垃圾袋上横着划了一刀。

随后出现的恐怖景象让我身后的女子又尖叫了起来、青年瞪着眼连退了好几步、中年人转过来的脸上布满惊恐。

被划开的裂口位于黑色的垃圾袋中部,对比之下,裂口下的白色皮肤表面异常显眼。露出的刚好是一张人脸的眼睛部位,那双早已失去生气的灰白双眸,正对朝向中年人站立的位置。

“见鬼!怎么又是这种东西?!”青年冷静了下来,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不过,怎么好像有点眼熟……”他胆子相当大,又走近几步观察起来。

“啊!右眼下的这颗痣!这就是张贴寻人启事的那个老妇!”

呆站着的中年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两腿弯曲,裤子在不停颤动。

青年转头看到他的样子,似乎猜到了什么,用幸灾乐祸的语调喊道:“喂!她正在盯着你看呢!为什么就盯着你一个人?是不是因为你杀了她切碎后丢到这里的?”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中年人的两腿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了水地里,伞也丢在了一边。他歇斯底里地喊道:“不!不能怪我!谁让她天天来、天天来跟我要女儿?我实在受不了,快要被她逼疯了!”

青年的眼珠转了几下,停下后怒视向地上的中年人。“难道你就是那个失踪女人的丈夫?啊,我明白了。你的妻子并没有失踪,而是被你杀死的吧?后来丈母娘起疑,你就把她也杀了,然后将两人碎尸后丢在这里。因为担心有什么纰漏,假装来倒垃圾的样子刺探情况。但不巧的是我们发现了尸体,还叫你辨认。因为你没在第一时间指认地上的死者是你的妻子,当我们要报警的时候,你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最后只能先假装报警,设好闹铃,再以接到紧急电话为由离开。这一走,你恐怕就要开始逃亡了吧!”

“没有、没有那回事!我没杀我的妻子!那天、那天我们是吵得很厉害……是她先有外遇的!还把结婚戒指扔到我脸上,所以我才动手的……但我没杀她呀!是她自己……”

“你还不承认?要不然你为什么要杀了丈母娘灭口?”

“是她逼我的!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啊——”中年人嘶声哭叫着,撑起已经淋湿的身体,爬起来往他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还想跑?你跑不了的!”青年也撒开步子顶着雨直追上去。在他奔出去前,我似乎还听到弹出美工刀片的声响。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前方的那个拐角。

我也追出了雨篷外,跑到垃圾箱旁的位置时,看到地上的碎尸,还是停下了脚步。我又不是警察,好像没必要“见义勇为”到这种地步吧。

没有雨篷的遮盖,雨点撒落到我的脸上身上。感觉雨丝变稀疏了些。这场雨快停了吧,就像这次的事件一样。

我再度退回到雨篷下。女子怯生生地看着我,咬了咬嘴唇问:“我们……怎么办?”

我想了想,这样告诉她:“事情闹成这样,恐怕只有报警了。”

“报警?”

“是啊。那个人应该真的没报警,要不然怎么警察到现在都没来。”

“啊,还真是。但是……我们都没有电话……”

“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公用电话亭,我想去那里打电话。你也一起来吗?”

“我……”她往前方的路面望了望,脸上浮现不情愿的神色。“我想先去药店……”

“报警的话最好你也在场。”

她望了望路灯光下空无一人的阴暗路面,最后无力地点头。经过连番的惊吓,她的精力似乎也已被耗尽。

就这样,她像个被操纵的吊线木偶般无声地跟在我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往我来的路上走去。

天色已经入夜,路上依旧不见一人。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雨点落在伞面的声音是离我耳朵最近的声响。

身后的脚步突然停住,不安的声音响起:“我忽然想到……你觉得逃掉的那个人会被追到吗?也许那个追他的青年会先报警吧,我们就……”

“不论会不会被追到,都不会有人报警的。”我冷静地告诉她我的判断。

“啊?”

“你不觉得那个青年样子有点奇怪吗?他好像已经看惯了尸体,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随身还带那么大一把可以作凶器的美工刀。最可疑的一点,我怀疑他的手机并不是真的没电,只是他找的借口不想报警而已。”

“你有什么根据么?”

“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我们只是看到了他的手机屏幕漆黑,但要是没打开键盘锁的话屏幕本来就是黑的。他身上除了手机没见手表之类的东西,但他后来却准确说出了中年人设下了十分钟的闹铃。这说明他对时间有很精确的概念,但是手机真坏了的话又是从何知道时间的呢?”

“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有点奇怪……”

“还记得他说的那个制造连环碎尸案的“变态杀手”吗?据我所知,那个杀手选的目标人群有一个共同特征——他们全都是有罪的人。比如毒杀亲夫的女人,虐待老人的不孝子之类的。如果那个年轻人就是‘变态杀人狂’的话,对于他来说,杀过人的中年人就是猎物。不管狩猎是否成功,他都不会自找麻烦去报警的。”

女子的脸色愈发惨白,快速回头确认后方没人后,走上几步和我拉近距离。虽然不是我的本意,这番话还是吓到她了。

“走吧。”在我的催促下,两个人不知不觉间都加快了脚步。

这一段不长的路程很快走完。路灯光的惨淡光线中,我家紧闭的院门近在眼前。我走上前掏出钥匙准备开锁。

“哎?到了吗?我没看到电话亭啊。”女子察觉出异常,四处张望着问道。

“没有电话亭。”我下了锁,推开院门。“这是我家,要不要进去坐坐。”

“不、不用了。你打算去家里报警?”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不会有人报警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没事的话那我走了……”女子露出防备的神色,连连后退,一副随时要转身跑开的样子。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你为什么急着走呢?是不是垃圾箱那边有东西让你很在意?”

这话和青年对想逃走的中年大叔说的那句很相似。女子像被咒语定在当场,缓缓抬头,用惊疑的目光注视我。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已经不用回去了。因为,你要找的东西在我这里。”

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用塑料袋包裹的冰冷物体。这是最初从垃圾袋里掉出的那只手,我跑出雨篷后偷偷用青年丢下的塑料袋包裹起来带在身上。

我把东西递向她。“这,是你的手吧?”

吊线木偶身上的绳索突然被剪断。女子全身一软,摇摇欲坠。

我走上前扶住她,把塑料袋递到她面前。可以感受到她身体在抗拒我接近,但还是伸右手接过了塑料袋。

我朝她缩在长袖T恤里那条左胳膊努力努嘴示意。“早点去医院的话应该还可以接上的,很可惜。不去的理由……是因为你在同时段杀了那个离家的女人吧。”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很明显,尸块的伤口很新,女人并不是一周前死于她丈夫的手下,而是最近。一般人在惯性思维下都会认为同一个袋子里掉出的两只手是属于同一个人的。但我看得很仔细,那明明也是一只左手。要不然,无名指上怎么会有戒指的压痕呢?一个人当然不会有两只左手。如果带过婚戒的那只手是来自失踪的女人,那另一支手,可能是来自另一具尸体,也可能是来自凶手。青年说要查凶手的时候,我当时怀疑的人除了中年大叔,还有你。因为你的手一直都缩在袖口里,就算变换姿势也始终不让被人看见。”

“因为没看到我的手,你就产生了这样的联想?……未免有些异想天开。”虽然事实就摆在眼前,但她还是不甘心地顶了我一句。

“不止这些。还有一个原因是……你没有打伞。”

“什么意思?”

“药店距离你住的小区不远,一般要去的话打伞就可以了,穿雨衣的话到店里还要脱下,反而不便。家里没有雨衣的人可能不少,但是没有伞的……应该几乎没有吧。”

“但是你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因为你穿的是短裤和凉鞋。”

女子一下被哽住,低头往自己的下半身看去。但她似乎还是不服输,隔了片刻又开口:“就算是这样又怎么样?穿雨衣就能证明我是凶手?”

“呵呵。穿雨衣不能证明你就是凶手,但能说明你只有一只手。只有一只手的话,就很可能是凶手。”

“穿雨衣就能证明我只有一只手吗?哼哼,你倒是说说理由。”

“首先,让我们看一下雨衣出门和打伞出门的区别。同样能挡雨,但是打伞的话需要用一只手撑伞,只能空出一只手,而穿雨衣的话两只手都可以空出来。之前已经知道凶手曾经在雨中来弃尸,至少需要空出一只手拖动装尸体的容器,比如行李箱。这对于一般人来说,这动作不管打伞还是穿雨衣都能够办到。但是,如果那个人只有一只手的话,打了伞就无法去拖行李,所以只能选择穿雨衣。那个人,就是你。”

她终于没再说话。其实多说也是无益,从她接过那一只断手起,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就是凶手。

我放开她的胳膊,推开已经下了锁的院门说:“到我家里去坐坐吧。你不像个肆意践踏他人生命的人,可能的话,我想听听你杀人的理由。”

“为什么我要进去?为什么要和你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揭穿而耿耿于怀,她的话音里充满敌意。

我叹了口气,指了指她的左臂说:“你的那条断臂,伤口还没好好包扎过吧,应该流了不少血,所以你的脸色这么白。进去吧,我是医生。”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抵抗,把那只塑料袋捧在雨衣胸口,朝我挪动了脚步。

穿过被雨淋成深绿色的连接院门和走廊的青石板路,我带她来到楼下的客厅。

不出所料,她的伤口只是用绳子扎住了腕部的血管,没有做过缝合。断肢的截面看得人心惊。很难相信她竟然坚持到了现在,或许是想脱罪的强力意志支撑着她完成了分尸弃尸这样的体力活吧。我上楼取来了麻醉药品和缝合器具,给她局麻后缝合创口,完成包扎。

经过这一番努力,她终于对我消除了戒心,谈起了她和那个女人之间的事情。

原来她的男友就是那个女人的外遇对象。女人一周前和丈夫(也就是那个中年人)闹翻后,竟然搬到了她和男友同一个小区,还找上门来。她知道了男友的背叛,但却放不下手。今天早上她去了女人租的地方谈判,希望对方结束这场畸恋。结果女人的执着让谈判破裂。正要摔门而去时她感到一阵眩晕,就此人事不省。原来是女人在茶里给她下了安眠药,还借着酒劲用菜刀砍断了她的左手,给她留个教训。剧痛中醒来的她抢下刀子,盛怒下把对方砍死。清醒后她才发觉犯了杀人罪,为了逃避法律制裁,她就地分尸,还买了玫瑰塞进尸体口中伪装成“变态杀手”所为。傍晚时分,回家取来雨衣和行李箱冒雨弃尸。虽然之前一切顺利,回来后她却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竟然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的手也装进了垃圾袋!为了弥补过失,她再度冒雨出发,想捡回那只手。但没想到竟然被我捷足先登,想逃走时被我吓住,便扮作无辜路人,伺机行事。

或许有人倾诉确实能让人放轻松,说完后她长吁一口气,捧着饮料走到客厅窗边看起外面雨景,还夸我把院子里的花草打理得很好。我谦虚几句,说只是粗糙的活计而已。

“啊!雨停了呢。”她忽然叫了起来,语气轻快。

我也走到窗前。外面的路灯光下已经不见银丝飞舞,雨终于停了。

“雨停了,我要走了。好想回家好好躺一下。”说着她拿起挂在衣架上的雨衣,那口袋里面还放着她的左手。快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用询问的口气说:“我……真的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放心,我说过不会有人报警的。”

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虽然很淡,却平添了几分妩媚。“谢谢你的帮忙。有机会的话,我会再来谢你。”

“不用客气。欢迎再来。”我也微笑面对她,走到门口替她把门打开。

女子两手都拿着东西,走过来的步态有些不稳。将跨出门口时,她扭头好像要跟我道别。就在此刻,温婉的表情突然扭曲,女子的身躯倒在了我脚边。手中的空罐头落地后发出清脆的声响,绕着圈滚个不停。

我蹲下身把罐头在地上立起。“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是相同的错误却会一犯再犯。

终于有机会细看这个女子。

雨后的月亮渐渐显出。浅黄色的月光里掺杂着路灯光的白色,穿过半开的门扉,撒在她双眼紧闭的脸庞上,有种不可思议的美感。人是恶念催生的花朵,只有犯了罪,这朵恶之花才真正盛开。每次有机会接近这种美,我都会奢望时间在此刻停止。但是,只有躯体并不算真正的完美,还欠缺一点来自大自然的点缀。

我走出门,来到庭院中的花坛边。月光虽然暗淡,但难掩花坛中各色花朵的美丽。凤仙、蔷薇、千日红……雨后叶片和花瓣上的水珠让它们看上去都娇艳无比。

观察比对良久,我摘下一支开得正艳的红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