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林念禹

郑星家住的这栋楼有18层,周围的楼层盖得比较早,都比这里矮了一大截,所以从这儿楼顶上望出去有一大片开阔的空间。风呼啸着在这片无障碍的空间里穿行,把我的头发吹得直往眼睛里扫。闭上眼还是会往眼皮上撞,也许是该去理个发了,那样就不会出现这种烦人的状况了。

雷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趴在楼顶围栏上发呆,大概刚才跟她说的那些话还无法接受吧。这种事迟早是要面对的,即使现在她心里还不承认我说的是‘现实’,但我很快能证明给她看。

最近这几天市内的报纸上都在炒一宗离奇的杀人案。本来我对‘社会新闻’这一栏是没什么兴趣的,上面净是些邻里纠纷对簿公堂,感情受创跳楼自尽之类的杂事,但这一次例外,因为我很不幸地成为了案件的嫌疑人之一。在上周五郑星的那次生日聚餐会上,我亲眼目睹了他继父在众目睽睽下中毒而亡。

如果只是一般毒杀案的话,媒体也不会这么兴趣持久的,这件案子的离奇之处在于——被害人在饭桌上喝下毒酒后突然暴毙,但包括他在内的7个人在场者经调查谁都没有下毒的可能,就好像是一个看不见的凶手实施了犯罪。这一点困扰了警方许久,案子侦破也因此陷入了困境。

作为推理研究社的会员兼本案的关系人,我当然义不容辞地想找出这个凶手是谁,还死者一个公道。但令人沮丧的是,我很快同警方一样走入了死胡同。不过就在昨天偶然听到雷茜说起的一件事让我的思路豁然开朗,一直没解开的迷团也迎刃而解了。今天一下课我就和她来到了这里,并叫她拨通了郑星的电话,约他到楼顶上来谈一谈。

在郑星上来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先在脑海里把当天的细节再过一遍。对案发当时的情况,要像拉面师傅拉好的面条一样,做到繁而不乱,条理清晰,这是我多年看推理小说养成的习惯。

接到雷茜转达的邀请的时候是上周四,当时我也很讶异,为什么会邀请我这么个只见过一面又没什么交情的人去吃饭?雷茜说是郑星对我印象不错,希望能成为朋友。看到她一副殷切期盼的样子,我也只好答应了下来。

周五我上完课和她赶到郑星家里的时候是晚上7点,那时候除了我俩以外的客人都已经到齐了。郑星在客厅陪着雷伯父——也就是雷茜的爸爸在聊天,郑星的妈妈姓高,我称呼她高阿姨,正和雷伯母在厨房里为晚饭做准备。我也在客厅坐了下来,雷茜很快去了厨房帮忙,她是这里的常客,好像半个主人的样子。郑星的继父柯益荣却一直都呆在书房里没出来招呼客人,期间只在他去上卫生间的时候和我打过照面,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但他见了雷伯父却并没什么表示,雷伯父也同样无视他,个中的原因我是事后才知道的。

大概7点三刻的时候,高阿姨说可以开饭了,叫大家都落座。雷伯母把洗好的7个杯子先拿了上来,高阿姨边帮忙接杯子边说前几天刚买的一套塑料杯找不到了,只好用以前的玻璃杯待客,但杯子比较小,叫我们凑和着用。我们都说没事。就这样7个一模一样的玻璃杯就被摆在了桌子中央,菜也陆陆续续地摆上了圆桌。

都坐好后却发现男主人不在,高阿姨就吩咐儿子去书房叫继父一起来吃饭。郑星一脸不情愿地去了,不久又回来了,说人不在。

“你进屋去叫吗?”高阿姨好像不太相信儿子的话。

“进了。我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声,就推门进去叫他。结果……里面没人。”郑星没好气地回答,似乎对于母亲所表现出的不信任有些抵触。

就在这时柯益荣开门进来了,原来他是下楼买了包烟,只是出去的时候我们都没注意到。这时候高阿姨和雷茜都拉住他要他坐下来,起先他推托着不坐,后来碍着众人的面子还是入了席。客人们的意思是拉主人一家三口坐在一起,但‘父子俩’显然都不情愿,最后两人中间隔了一个我坐下了。当时的位子的排列顺序,从我开始顺时针来数的话,就是:我、郑星、雷伯父、雷伯母、雷茜、高阿姨、柯益荣。我的右手边就是柯益荣,左手边是郑星,这名义上的父子无论何时都保持着距离。

或许是为了缓解桌上的尴尬,这时候雷茜冲了上来,说要给大家倒酒倒饮料,雷伯母还开玩笑说她喧宾夺主。当时大概是8点不到。

大家喝的东西并不一样,我和郑星喝的是啤酒,雷伯父喝白酒,柯益荣喝黄酒,雷茜高阿姨雷伯母喝橙汁。雷茜一会儿换酒,一会儿换果汁,倒得不亦乐乎。

“你就不能把杯子摆在各人面前再倒吗?真是傻孩子。”雷伯母笑着斥责女儿。

雷茜吐了吐舌头,“都开始倒了,就这样吧。倒完了再分。”

杯子与杯子的碰撞声,瓶口与杯口的触碰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倒了几杯后,雷茜开始往一个杯子里黄酒。

“哎!够了够了。我黄酒只能喝半杯的,不要倒了。”柯益荣突然站起身来,用手盖住了那杯口,阻止雷茜的动作。

“再来一点,再来一点嘛。我知道柯叔叔酒量很好的。”雷茜还是不依不饶地从杯口与手掌的缝隙里又倒了一些进去。男主人也拿她没办法,只能苦笑着摇头。

很快7个杯子里都有了内容。

“都好了!我来分杯子!”

雷茜“咚”的一声把半瓶啤酒放在桌面上,正要行动时,郑星忽然说话了:

“妈,我肚子饿了,想现在就吃蛋糕。”

高阿姨愣了一愣,随即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好啊。今天你是寿星,你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雷茜帮忙准备蜡烛吧。”大概是不想让母亲一个人忙活,郑星对雷茜提了个小小的要求。

雷茜答应了一声就跟上了高阿姨,临走丢给郑星一句:“谗鬼!”

很快一个12寸的鲜奶大蛋糕被摆在了郑星面前的桌上,雷茜手脚勤快地在上面插了两排生日蜡烛。蜡烛虽然粗大了些,但插在大蛋糕上还算协调。左侧插了1根右侧9根,点上后关了灯。熄了灯后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蜡烛火焰却显得分外晃眼。当时大概是晚上8点05分。

由雷茜带头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大家也跟着一起哼,只有柯益荣例外,我注意到他把视线移到了别处。郑星在歌声中开始吹蜡烛,但只轻吹了一口气,灭了两支。他歉意地一笑,抬头说:“雷茜,我怕吹不灭会出丑,还是你替我吹吧。”

“好,我来。”雷茜二话没说就来到了寿星的座位旁。郑星把位子往边上挪了挪,让开些地方。

“你要是能一口气把全部蜡烛吹灭我们就替你鼓掌庆祝。”郑星笑着说。

“好咧!你们准备吧。”雷茜深吸了口气,附下身去吹了起来。果然被她一口气把剩下的蜡烛全吹灭了,众人笑着鼓起掌来。

高阿姨很快打开了灯,灯亮的时候掌声还没有断。

“来,让我们为阿星19岁的生日干一杯吧!”雷伯父率先举起了桌上唯一的一杯白酒,站起身呼吁道。

于是众人都站了起来,纷纷举起圆桌中央自己喝的那种酒或饮料,一起碰杯。柯益荣最后也站了起来,象征性的举了举那半杯黄酒,一起啜了一口。

大家又落座了。雷茜从厨房拿来了刀叉,要分蛋糕。就在这时听到高阿姨惊叫了一声:“啊!你怎么了?”

我们这才注意到坐在她旁边的柯益荣不对劲了。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张大着嘴,双手抓向脖子,好像喘不过气来的样子,然后突然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席上顿时乱作一团,有尖叫的,有扑上去的,有打电话叫救护车的,乱作一团。

我就在柯益荣边上,见他躺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很快手脚无力地下垂,呼吸也越来越微弱了。我意识到该做点什么,就在他胸口按压了几下,但是没有用,他的胸腔已经不再有任何动静了。我看了下时间,8点15分。

看到他皮肤上微微泛起的鲜红色,根据以往学到的知识,我知道这是氰化物中毒。我叫大家不要再动桌上的东西,尤其是死者的。雷伯父和雷伯母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高阿姨坐倒在地,人都失了神。这是她第二次失去丈夫了。幸好有雷茜在一旁扶住她,才不至于倒下。只有郑星最冷静,他站在母亲身旁,并没有凑过来,脸上的神色很平静,至少看不出哀伤。

他只说了一句话:“死了吗?”

我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是的。”

120很快就到了,医生检查了倒地的柯益荣,确认已经死亡。又向家属打听了他以往的健康状况,还问了我们些他倒下前后的情况,最后报了警,他们也认为这是非正常死亡。

在警察赶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我还去死者的房间转了一圈,是我的推理迷毛病又发作了,想自己找找线索。

最后警察把我们和尸体一起带去了公安局刑侦总队,一番询问直到大半夜才放我们回家。知道确切的死因是第二天,从报纸上看到的,说是氰化钾中毒,那些小报记者真够厉害的。

整个经过就是这样了。正当我在最后核对一些线索的时候,楼顶电梯间的安全门传来被拉动的声响,是郑星来了。我向雷茜打了个手势,她点了点头掂着脚尖走远了些,躲到下风口的一个阴暗角落里。

郑星迈开步子往平台中央走来,像穿过自家客厅一般。雷茜说他平时很喜欢上这屋顶平台来吹风,果不其然。

“是我,阿星。”我招呼了一声。

他站住扭头转向我,显然我的出现在他意料之外。

“念禹?是……雷茜叫你来的?”惊讶表情很快转为微笑,他向我站的方向走来,边问着。虽然只是第三次见面,但我们的关系不知为何很容易拉近,大概是所谓的相性比较合吧。

“不,其实没雷茜什么事,是我想找你,让她帮忙打电话约你来这里的。”

“哦,那你也是打电话通知她的?你……有她的电话?”他显然没有察觉雷茜也在楼顶,走了几步,停在离我五六步远的地方。尽管努力掩饰着,但还是看得出他脸上显出些许的不自然。

“对,我有她电话。事实上……有些事情她要我先瞒着你的。其实……我是她的男朋友。”

听到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明显地一僵,带动身体也微微晃了晃。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笑了笑说:“哦,这我还真不知道。她怎么连我这个‘青梅竹马’都要瞒呢。……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实际上……还是上周五那件事……”没想到被他主动提问了,我之前想好的一套说词要略做改动了,我边在心里编排着,边起了个头。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手轻碰了一下脑袋,“哦,那件事啊。实在是抱歉,本来是想请你过去开心一下的,但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打乱了大家的生活。哎,那天以后警察又去找你问话了吗?”他偏着头,脸带关切地问。

“那倒没有,只是他们后来去我所在的学校调查过一次。”

“啊?还去学校?有必要这样吗?唉,都是我的错。”

我退了两步靠到身后的围栏上,“还不至于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毕竟我是清白的嘛。你也不用太在意。其实警察找上我最主要是因为我学的是化学,他们认为我比较有机会搞到化学药品,所以来查了。其实像氰化钾这样的剧毒药品一般的学生哪有机会接触啊。警方还真是捕风捉影。哎,你和高阿姨怎样?又被询问了吗?”

郑星先点了点头表示放心,但对我的提问他似乎心有不平。“哼,那个人经常打骂我妈,这点我们家邻里朋友都知道,所以我妈被不止一次地被盘问,怀疑她报复杀人。不过这几天没再找他,大概是因为证据不足吧。至于我,可以毫不隐瞒地告诉你,我恨那个人。我恨他欺负我妈,警方也调查过我两次,但第二次以后我就被排除了嫌疑,至于原因……”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我抬眼看了看他,确实,警方有这种判断我可以理解。

“那雷茜呢,和你同一所学校的她呢?没有再被打扰吧?”他忽然想起似的追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没有点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嗯,她倒没事,警方没有再找过她。还有,她的父亲曾经跟你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在很多年前就死了。请你不要这么称呼那个人,我觉得恶心。”郑星突然大声打断我的话,那一瞬间他紧皱双眉的脸上写满了嫌恶。看来他任何时候都毫不掩饰对继父的怨恨。

我咳嗽了一声继续说:“对,是你的继父柯益荣。既然你对他这么反感我就直呼其名好了,这样更直接一些。雷伯父和他以前吵过架,好像还闹得很凶,这事你应该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雷伯父是个性情直爽的人,看到什么不平的时候就会坐不住。那次他们一家人来我家做客,刚巧见到那个人在打我妈,就上来阻拦,后来竟发展到他和那个人打了起来。雷伯父一时冲动还去厨房抄了菜刀出来,说要杀了那个人,为民除害。最后是邻居们一起拉住了他。其实我知道那只是一时的气话,雷伯父是好人,杀人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是啊。但因为之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警方还是把他列为重点嫌疑人之一,连他的妻子雷伯母也连带惹上了嫌疑。”

“唉,都是我不好,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子,早知道就不叫你们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郑星一脸的悔意,但我注意的并不是他的神色,而是他的话语里不经意流露的讯息。

“你怎么可能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半开玩笑地说。

“啊?”他被问得一愣,很快意识到我不是认真的,跟着我一起笑了起来,边挠头说着:“是啊,我怎么可能事先知道呢?呵呵呵。”

“不过我倒是已经知道了谁是凶手。”我笑着看他。

笑声渐停下来,他一幅兴致盎然的样子,抬头问我:“哦?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忘了,我可是学校推理研究社的……”

“哦,原来是这个原因。那就给我讲讲你认为凶手是谁,还有你推理的过程,让我见识一下你‘大侦探’的风采。”他边开玩笑地这么说着,边走上前几步,和我并排在围栏上靠着。

“呵,凶手是谁,还是最后说吧,可能的话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先说说我推理的过程吧。”

“好啊。好故事要从头说。”他把头低下一些,准备聆听的样子。

我把头脑中的思绪先压一压,咳嗽一声,算是为接下去的长篇大论作个引子。

“要找出凶手的话,可以从好几个方面考虑。首先,从‘动机’上来分析的话,你和高阿姨是第一序列的嫌疑人,雷伯父是第二嫌疑人,雷茜和雷伯母的嫌疑就小得多了。而我是第一次去你家,之前也只跟你见过一面,从没见过柯益荣,几乎算是局外人,所以我不存在动机。当然,也不能就这样把我排除了,因为动机有时候是看不见的,要作深入调查才行,表面上没有并不等于不存在。显然用查‘动机’还不能很明确地找出谁是凶手,那么剩下的,我就只好从‘作案手法’与‘作案时机’上来考虑了。柯益荣死于氰化钾中毒,经过化验正是来源于他喝的那半杯黄酒。氰化钾是巨毒,无色无味,只要口服100毫克左右就能使人猝死。由于在饭桌上下手时间比较仓促,所以我估计凶手会把原来颗粒状的药物先溶于水另装瓶,这样就不用担心溶解的时候被发现了。浓度够高的话……用半瓶眼药水的量加入那半杯黄酒就足够让人喝一两口就毙命了。凶手只要站起来伸手把少量药水倒进桌子上半杯黄酒就可以了。从‘手法’上来分析的话,一般人都有作案的条件。谁有‘时机’这么做,谁就有可能是凶手。不过虽然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但在饭桌上实施也是有一定困难的,毕竟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是啊,真是件难办的事啊,看来当凶手也不轻松呢。”郑星抬起头似笑非笑地说。

“为了有条理一些,还是按时间段来分析吧。以雷茜倒酒为参考时间段,我把凶手有机会下毒的时间分为‘倒酒前’‘倒酒时’和‘倒酒后’三段。先说‘倒酒前’。因为7个杯子拿上桌前曾经被雷伯母洗过,所以洗杯前下毒的可能性就不计了,杯子摆上桌后又一直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所以可疑时段就在杯子洗完后上桌前了。这样看的话雷伯母有充分的时机一个人在厨房洗完杯子后往里面下毒,微量的毒液混在洗过后杯子里的水渍中,几乎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这很明显不合逻辑。因为7个杯子都是一样的,谁用哪个杯子都是随机的,她无法对一个指定的目标下毒。如果冒险下毒的话那她就要负责把那个下过毒的杯子发给被害人,但事实上她没有。除非她想实施所谓的‘无差别杀人’,在随便哪个杯子里下毒,毒死谁都无所谓,也就是随机杀人。但在座的除了她自己还有他的丈夫和女儿,她的精神状态一向没什么异常,很难想象雷伯母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会实施这样的犯罪。所以‘倒酒前’下毒的可能性被排除。”

“也就是说……这毒不是预先下好的,对吗?”郑星在我稍作停顿的时间里插了一句。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呵呵,搞推理的可够辛苦的,说了这么多话就这么一个意思。”

我不确定他的话是调侃还是单纯的玩笑,只好含糊着过去,又继续说道:“那接下去再来分析‘倒酒时’这一时间段。这个时间段的嫌疑人只有雷茜一个人,因为别人都坐在自己座位上不动,没有作案的可能。哦,还有柯益荣曾经站起来阻止雷茜倒酒,但他是死者,无法想象他有必要在饭桌上往自己的酒里下毒自杀,所以排除。至于雷茜,在座的人都看着她倒酒,她根本没有机会拿出一个药瓶来下毒。那瓶黄酒也是在桌上开的,没有预先在瓶子里下毒的可能。‘倒酒时’也被排除。”

“啊,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会把雷茜“推”成凶手呢。”郑星长吁了口气后微笑着对我说。

我扯动了一下嘴角,没太理会他的玩笑。“接下去要讲的就是最后的一个时段了——‘倒酒后’。我们可是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倒酒后’就是指雷茜倒完酒到柯益荣喝下酒中毒这一时段,期间还发生过关灯吹蜡烛这样的事件,这都与案子关系密切,所以我又把它分‘关灯前’‘关灯后’和‘开灯后’三段来分析,你没意见吧。”说到这里我停下来看向郑星,征求他的意见。

这次他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摊了下手,对着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好,那就先说‘关灯前’,雷茜倒完了酒正打算把杯子分发到各人面前的时候,你提出要吃蛋糕,然后高阿姨立即把蛋糕取来,雷茜插上蜡烛点燃,然后高阿姨关灯。这一时段除了她们两人以外别人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并没有人站起身来做出什么怪异的举动,所以这一时段又被排除了。”

“哦,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两段了是吗,好像有些紧张起来了。”郑星还是这样一副不在乎的神情插进来打岔。

我看了看他,没有马上说下去。双臂用力一撑,离开了围栏,慢慢踱起步。不知道水泥楼面上哪来的沙砾,踩在上面沙沙地响,一说话,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下面是‘关灯后’。这个时段里发生的事情比较多。等高阿姨关了灯走回座位后,你就尝试着吹蜡烛,但只吹了一口就换了雷茜来吹,雷茜吹完后大家一起鼓掌,这时候高阿姨又走过去把灯打开。这一时段比较特殊,首先灯关了以后房间的亮度陡然降低了,但因为有蛋糕上面点燃的蜡烛,所以还是可以看清各人举动的。蜡烛点燃的期间没有人站起来碰桌子中央的酒杯,这点我可以肯定。接下来在蜡烛被全部吹灭到高阿姨开灯之间有5到6秒的无光照时间,不在现场的人一定会以为这是凶手作案的好时机,因为什么都笼罩在了黑暗里。但其实当时是晚上8点多钟,还有依稀的光亮从窗外照进来,虽然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暗影,但眼前是不是有人站起身来还是可以看到的。可事实上,在坐的人都没有见到有这种异常状况,除了见到高阿姨的影子走出几步去开灯以外,我们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拍手。只有雷茜吹完蜡烛后是站着的,因为她的座位不在你边上,但也没见她伸手,直到灯打开的时候我们都在拍手。在最后的‘开灯后’时间段内,大家听了雷伯父的建议,站起身拿起桌子中央自己喝的酒或饮料,柯益荣只喝了一口就中毒倒地了。这期间就更没人有机会去下毒了。”

“哎?你刚才把‘开灯后’的情况也一起说了?那就……就这么结束了?我还没听到你说谁是凶手呢。”

郑星满脸不知所谓,但语气含着几分期待。

当然,我的推理不可能就此结束。毕竟,连个结论都还没有。

“我刚才说的只是这件事的表面现象,我想警方应该也是根据大家一致的证言说‘没见到人下毒’这一点来排除我们嫌疑的吧。但……这种表象只是我们根据一般的生活经验所得出的,‘好像当时那杯酒谁都没有去碰过它,好像一切都在我们的注视之下’,但是,事实真的是我们所认为的这样吗,现场真的每时每刻都在我们眼睛的关注下吗?”

说到这里,我停下脚步,盯着郑星的脸看去。

他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静静地等我说下去。

“答案不言而喻,事实并非如此。”我又继续下去,“凶手确实是在不被我们所有人看到的时间里下手的,就在‘关灯后’那一个时间段,他站起身来伸手把毒药倒进了柯益荣的酒杯。具体的时间点就是——雷茜吹灭所有蜡烛后到我们能够依稀看到屋内情形前的一瞬间。就是这一瞬间,却是我们所有人心理上的盲点!”

楼顶上的风在这个初夏的傍晚在我们两个看似友好的人之间不断掠过,一层层地卷走了仿佛存在热情。郑星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最终是我先开了口。

“下毒的人是你吧?”风又刮起头发抽打在我的脸上,辣辣地痛。

有两三秒钟的时间他一动不动地愣在了那里,随后笑容忽然绽开在脸上。

“什么?”他笑着问。

虽然知道他是明知故问,我还是把刚才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不是问句。

“在生日饭桌上,用氰化钾毒死你继父柯益荣的人,是你吧。”

“呵,你为什么会想到要开这种玩笑……呵呵……”他低着头背靠着围栏连声笑着,如果我还靠在上面的话应该能感受到围栏的震动吧。

已经无心再看他的表演,我转过身去对着前方一片昏沉沉的空间说话。

“当人从明亮的环境进入黑暗,眼睛会有一段完全不能见物的时间,需要经过一会儿才会慢慢地适应,逐渐看清暗处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暗适应’。这段时间的长短会因两种状态下光线明暗反差的大小而不同,明暗反差越大,适应所须的时间越长,反之则越短。长的话可能需要好几分钟,短的话只要几秒钟。当然因个人体质不同也会出现差异。你蛋糕上插的生日蜡烛都比较粗大,这也是你为了使光照强些,好尽量延长我们的适应时间所以特意叮嘱别人买的吧。就在雷茜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在我们的眼睛还没有适应突然来临的黑暗的时候,你站起身来把事先准备好的**氰化钾倒入了柯益荣的酒杯。当然,因为蜡烛的光亮有限,眼睛适应也会很快,可能只需要一两秒就好,但对于准备万全的你来说,这一两秒已经足够。就因为适应的时间很短,我们很自然地忽略了这一两秒的时间,把它和灯没开但还能见物的那段时间混在了一起,自以为始终都没看漏掉什么东西。吹蜡烛的时候你之所以只吹了一口气就换上了雷茜,就是为了腾出手来做准备吧,而我们给她的掌声就是你行动的讯号!鼓掌也是出自你的提议,我们在场的所有人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你的帮凶!”

我说完这段话的几秒钟内他都静静地没有什么表示,我以为他打算要承认了,但看到他抬起头后脸上的笑意,我知道我错了。他是想反驳我。

“哼,既然你一定要这么认为,那我也没办法。但是很明显,你的推理有漏洞。最重要的一点,既然你说在蜡烛被吹熄的那一两秒间谁都看不见,杯子又都被紧挨着摆在桌子中央,只要偏那么一点就会把毒错投到别的杯子里,我又怎么可能在目不见物的状态下准确下毒呢?”

“换作别人的话确实没办法在黑暗中准确定位,但你可以!也只有你可以。我就是凭这一点来断定你是凶手的!被怀疑的6个人里只有你有犯罪的条件,或者说,只有你有犯罪的能力!”

“呵,我还是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什么犯罪的能力?我有什么能力?是不是有能力这种东西,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这种事只有我自己知道吧。你想用只有我才知道的事作为证据来证明我犯过罪,这本身就不合逻辑,其实就算我公开承认有你所说的能力,但这也只能说明我有犯罪的可能,并不能确定就是我杀了那个人吧,毕竟谁也没看见不是吗?”

他果然揪住了我的弱点。是的,推理毕竟是推理,没有实际证据的话和空想只有字面上的差别。事到如今就只有亮出我最后的底牌了,但……我真的不愿意这么做,因为这么做的话对他实在太残酷了。可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我吸了一口迎面而来的风,胸口也有些发凉。“不知道你的记性是不是很好,在柯益荣死后,警察来之前,我曾经提出要去死者的房间看看,当时高阿姨坐在凳子上抹眼泪,你在劝她。”

“对,是有这事。”他不露声色地回答。

“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的习惯,这些习惯有的好有的不好。我不知道写日记算不算是个好习惯,但……柯益荣有这个习惯。而那天我刚一进他的房间就发现了他桌上赫然放着一本黑封皮的日记,翻开摊在那里,上面还搁着一支钢笔。原来柯益荣下楼买烟之前就在房里写日记。”

似乎是预感到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要发生,郑星的眉头逐渐紧蹙起来。

“见到死者的日记,我自然不能放过,立即走上前翻看起来。此时已经顾不上是不是侵犯‘隐私权’了,我只想获得破案的线索。当前的几页都没什么特别,但我在案发3天前的一页上,发现记叙了一些内容。我觉得这些内容很重要,就偷偷把日记藏在身上带回了家。虽然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警方破案带来麻烦,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做了。后来还自己复印了那一页,现在就带在身上。要不要听我念一念上面的内容?”说着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张复印纸,‘哗啦’一声迎风展开。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到了此时他已无话可说了,因为他知道,这张纸上一定有着决定性的证据,才使得我如此从容。

“那我开始了,不重要的我就直接跳过去了。”我咳嗽了一声,压了压有些紧张的情绪,用尽量平缓的语气叙述。“……这几天越来越觉得我的继子郑星有些不对头,之前的几年共同生活里,他总是与我针锋相对,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但最近几天他好像沉稳了许多,很多时候都尽量回避跟我的冲突。而我自问对待他的态度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突然这样子反而让我觉得不安。我觉得他可能在策划着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情。……今天因为忘了带备课资料,所以中午我又回了趟家,在楼层脚下的大型垃圾箱附近我竟然看到了他的身影,这使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平时他是极少为了丢垃圾特意下楼的,而且丢的垃圾只有那么一小包。我等他回身上楼后挑出了他扔的那个白色塑料袋。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个螺纹口的玻璃小圆瓶,约有10厘米的高度,盖子拧得很紧,虽然里面是空的,但可以看到残留的微量白色颗粒。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把瓶子包好收了起来。刚好下午上完课后一个到本市出差的老同学来看我,他现在一个医药研究所工作。我把瓶子交给了他,让他帮忙鉴定一下里面的颗粒是什么成分。他接下了东西,但说最近比较忙,明天开完会就要回外省,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帮我化验,但最晚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其实不化验我也能猜出里面是什么东西,毒药!没错的。是郑星开始想对付我了,看来最近不能掉以轻心了,吃饭的话尽可能还是在学校吧,只等化验结果出来,我就有证据了……”

“怎么样?还要再念下去吗?”我放下那张纸,看向郑星。或许我已经可以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了吧,但是……心里却只觉得空****的。

他低下了头没作任何表示。‘螺纹口的玻璃小圆瓶,约有10厘米的高度’,这些信息明确的告诉他,那瓶子确实被发现了。日记里的描述加上瓶子里的残留物,在这决定性的证据面前,他已经没有任何反驳的必要了。

“还记得之前你曾经去过他房间叫他吃饭吗?那时候这本日记就已经摊在那里了。任何一个凶手在实施谋杀前看到谋杀目标的日记时,都会忍不住看一眼吧,如果里面有对自己不利的描述就理所当然地毁掉它。如果毁掉了日记,就算毒药的化验报告落到了警方手中也未必对你有多大的影响吧。因为柯益荣未必会告诉那个老同学瓶子的来源,这样会牵扯到自己的家事。氰化钾是剧毒,你把药品倒出来的时候一定戴上手套了吧,这样瓶子上也不会留下你的指纹。毁掉了日记你还是有机会全身而退的,但遗憾的是,你没有。原因……你我都知道。”

听我这样说,他的头更低了。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却给他开了一扇窗,他通过这扇窗杀了人,完成了近乎完美的犯罪。但可惜那扇门他终究是进不去的,于是我有了这一丝机会。

我弹了两下在风中摇曳的那张纸,清脆的声响把他的注意力又集中过来。“我把这复印件给你吧,你可以找人……”

“不用了。”他无力地摇着头,之前努力维护的那道城墙已经在顷刻间被一张纸片击得轰然倒塌,说话也没有了生气。“既然证据都捏在了你的手上,为什么不报警?你就直说到底想拿我怎么办吧。”

“自首吧,趁那份报告还没有到警方手里之前。”

“你……就是因为这个叫我来的吗?”他一下子从围栏上挺起身来,动作有些缓慢。

“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对于一个朋友,我能做到的只有这样了。”

他突然向我走了两步,伸出手来,看样子是想搭住我的肩膀,但半途又收回去,转身背对着我。

“我……我本来没想到会干扰到你们的生活,我本以为……本以为只会带你们去问一问话就结束的,因为我知道他们找不到证据的。我只想扩大嫌疑的范围,不让警方注意到我。”他的话音有些颤抖,深吸了口气后再继续时又变得平静下来。“但杀了那个人,我一点都不后悔,就算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后悔。因为这……这是我唯一能为我妈做的事,是我一生该做的事。”

“‘一生该做的事’?是我说起的吧?原来你一直都记在心上……”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句话竟然对他影响这么深,甚至成了他犯罪的诱因。

这样子的话本案的发生是不是也有我的责任呢?可我刚才还对他做了那样的事……这样想着更让我深深地陷入了自责,明明应该劝慰他的时刻,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天色更暗了,风还在两个沉默的人之间继续吹着。

“不,你错了。”还是我先稳定下了情绪,抬起了头,主动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生该做的事,不是这个吧。如果你为此付出了一生的话,高阿姨谁来照顾呢?”这么说的时候,我感觉到眼睛有些湿润。

“对,我还要照顾我妈的。我这就去自首。”像突然被点醒一般,他重重点了点头,转身就向来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犹豫着问我:“我这样的情况……会被宽大处理吗?”

“嗯。法律上应该会从宽处理吧……对于你这样的……”

他又对我点了下头,转身下楼,一路上都没什么停顿。在楼顶电梯间的安全门合上前,他的一句话飘了过来:“对她好点……”

这时原本站在下风口的雷茜冲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握紧拳头锤上了我的胸口。我没有抵抗,之前在和郑星对话的时候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过她,看到她好几次都差点哭出声来。就让他好好发泄一下吧,我心里确实也有愧疚。

是的,我当然知道郑星是盲人,他小学的时候因为事故双目失明。但正因为如此,他的听觉和嗅觉能力远高于普通人。他就是凭听觉和嗅觉来判断那半杯黄酒的位置,高阿姨买的那套塑料杯子是他藏起来的,为的就是当天能用上玻璃杯。因为玻璃杯口与酒瓶口、玻璃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的声音比塑料杯更清晰。而柯益荣只喝半杯黄酒的习惯他也早就知道,装满的杯子和装半杯的杯子因为碰撞所发出的声音不一样,这对于普通人几乎无法分辨,但他却可以。还有黄酒浓烈的气味也是他判断的依据,巧的是那天只有柯益荣一个人喝黄酒,所以就更为他作案提供了便利。所以他看不见也能知道那半杯黄酒在哪里。

原来的计划应该是杯子在各人面前的时候下毒吧,因为一般都是在分配好杯子后才倒酒的。但当天雷芳的自作主张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在还没有分杯子前就下毒,于是提出马上吃蛋糕,临时终止了分杯子的程序。理由是如果分好杯子再下毒的话被怀疑的人就是我和他、高阿姨和雷茜四个坐得离柯益荣近的人,坐在他对面的高伯父夫妇因为够不到柯益荣的杯子会被排除,选择杯子在桌子中央就下手的话可以让围坐在桌旁的每个人都沾上嫌疑。

因为看不见,所以不会受“暗适应”的影响,在我们都看不见的那几秒时间里,他行动自如地下了毒。也是因为他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我骗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日记,看见他扔那个氰化钾药瓶的是雷茜,但她并没把东西留下,而是又扔回了垃圾箱,昨天她告诉了我这个小发现,构成了我推理出真相的契机。

我不敢直面雷茜像要喷出火来的双眼,侧过头去看她手扬过的方向。那些被撕碎的纸片随风飞舞着急速飘远,就好像都市丛林中的一群菜粉蝶,如此虚妄的存在。

但我也有我的苦衷。

“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的。不这么骗他的话,我怎么让他承认这近乎完美的犯罪?”

“我还是无法原谅,无法原谅你!”她这么说的时候眼泪已经开始往下掉落,一串串地不停。尽管努力咬着下唇想止住泪流,但没用。

我伸手把她搂了过来,让她的脸埋在我的胸口,或许这样能快点止住吧。轻声在她耳边说:“我现在知道一生最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了,就是不再让你流泪。”

“你骗人!骗人!”她轻微地挣扎了几下表示抗议。

“不,是真的,真的。”我轻拍着她的后背重复着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