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真相

从青莆回来,已是下午。天已经放晴,夕阳无力地悬在天际,空气里弥漫着阵阵城市建筑物特有的混凝土气息。我和唐朝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回家的路上都沉默无语。

到了小区门口,他停了下来,脸上有明显的倦怠:“小影,我就不进去了。”

我没有说话,把脸扭到一边。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我不想跟他道别,知道一旦说出口,可能此生都再难见到他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挽留。

“小影,你回来了啊?”是楼下的刘阿婆,我对她笑着点了点头。

“咦,你奶奶呢?没有一起回来啊?”

“我奶奶?”奶奶不在家?

“哟,你奶奶不是说在家太闷,要跟你出去散散心吗?就是你让我陪她说话的第二天中午,她打电话跟我说要跟你出去散心,要过几天才回来呢。怎么,她没和你在一起?”

回想起我走的那天,奶奶倚在门口,默默地望着我走出家门,眼神里除了不舍,仿佛还充满了后悔,还有……绝望?只是当时我一副心思全在爷爷下葬的事上。我猛然一惊,身子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不敢再往下想……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嘶喊:不要,奶奶不要!跑上楼,双脚已疲软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我在口袋里摸索钥匙,但是把全身搜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钥匙,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疯狂地拍打着门:“奶奶,奶奶!你开门,开门啊!”

空旷的楼道里除了我的喊声,寂静得让人害怕。房门冷漠地紧闭着,丝毫不理睬我的呼喊。我靠着墙瘫软在地上,脑子里一片茫然,浑身都被从没有过的无法描述的恐惧包裹。

“小影。”唐朝紧跟着奔上楼来,望了望紧闭的房门,神情凝重,放慢脚步走到我跟前。

“唐朝,唐朝……”看到唐朝,我回过神来,急急地抓住他,“我奶奶没事吧?唐朝,你跟我说,我奶奶一定没事!”说到后面我已经泣不成声。

“小影,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你的钥匙呢?我们先开门。”唐朝从我手里拿过包,翻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他扶我站起来走进屋子,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清新爽花蕾”的味道。我皱了皱鼻子,门窗都关得死紧,沙发边上放着四五个“清新爽花蕾”的盒子,为什么有这么多清香剂?

唐朝从茶几上拾起一封信和一部录音机:“小影,你看这是什么?”我心底蹿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接过信,信封上是奶奶生涩的字迹:小影启。

我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内容很简单:

小影:原谅奶奶。

我呆呆地站着,脑子里一片混沌,奶奶去了哪里?

“嗒”的一声,唐朝已按下播放按钮,录音机里传出奶奶苍老疲惫的声音。我被施了咒一般,站在那里,静静地听她喑哑的述说——

我望着手里的这件旗袍,真是美啊!当年,父亲对我讲起有关它的传说时,我就向往着有一天能够得到它,我才不怕那个什么离奇诡异的传说。此刻,它正躺在我的怀里,抱着它,我的心情却无法平静。它是我买下来的,花了我所有的积蓄。

拨弄着领口的珍珠,我已想好了计谋。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所以在包装的时候手抖个不停。我希望它的传说是真的,又希望是假的,很矛盾。可是,我受不了那个女人一脸得意的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恨她。

小店里响着他踩缝纫机的声音,他背对着我,弓着背,专心地做着旗袍。

一双粉嫩的小手扯着我的衣角,嘴里嘟囔着:“妈,妈。”这是我跟他的儿子,跟他长得很像,特别是那双桃花眼,不知以后哪家的姑娘又要受累。我拿起那个盒子,向店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终于抬起头来:“你去哪儿?”

“呃……”我把盒子藏到身后,“去串串门,一会儿就回来。”

“哦。”他又重新低下头做他的旗袍。从去年开始,他就不正眼看我,每一句话都是例行公事般问问就算。我狠狠地咬了咬牙,心里想,这忘恩负义的家伙,你要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我到了那幢豪宅的门口,拿了一块钱给一个小孩,让他把盒子交给那个女人,还教他,一定要说是个男人送的。没一会儿,她就来了,挺着个大肚子,可是,大肚子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到她的妖媚。那个小孩也挺守信用,走时,也没有向我藏身的地方望上一眼。

她一拿到盒子,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笑得眉眼都挤成了一堆。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悄悄翻过她家的院墙,到她的窗下偷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心急火燎,难道那件旗袍竟然不灵?

我那时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又偷偷地做了一件款式一样的旗袍,还花钱买通服侍她的佣人,让她把关于那件旗袍的故事婉转地说给她听。我想,她身体虚弱,应该受不得惊吓。

每天夜里快12点时,我就穿着自己做的那件旗袍站在她窗下背对着窗户低声哭泣,每次她听到声音来到窗口查看时,我就故意摇摇晃晃地走开。我还在高跟鞋的鞋跟上绑了布条,这样我在走路的时候就没有声音了。

这样过了几天,我感觉她被吓得差不多了,我在脸上化了妆,化得很恐怖,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这次我站在窗下没有离开,等她到窗前查看时,我猛地回过头盯着她!只见她尖叫一声就倒了下去。

那晚我特别开心,充满报复后的满足。回到家里,我发现他坐在灯下,竟然是在等我。我有些慌张,担心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他不高兴地说:“你这些天都干什么去了?天天这么晚回来,孩子天天晚上哭着找你。”

“你自己不知道哄他吗?你是他爹呀。你还关心我去哪了?我散心去了,你不去陪你的情人,管我干吗?”

“她快要生了。”他垂下了头。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心里恨得要死,咬着牙冷笑:“那可得恭喜你了。”

晚上睡下没多久,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起身去接电话,我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净,净,你怎么了……肚子痛?会不会是要生了……什么?不知道……那你快去找老爷,快点送你去医院……好好!我马上就过来。”

“这么晚了什么事?”我假装被他吵醒的样子。

“秦净可能要生了,我现在得去医院。”

“我陪你去。”我从**爬起来,穿上衣服跟他一同出了门。

到了医院,秦净已经在急诊室里进行抢救。医生让家属签字的时候,他准备上前,却被何老爷拦住了。过了半小时,护士出来说产妇不行了,让何老爷进去一下。他也想跟进去的,护士说产妇不想见他,他就这样蹲在地上哭起来。我当时也被吓蒙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她死,我只是想弄掉那个孩子,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不管大人也好孩子也好,都是一条命。

过了一会儿,何老爷流着泪从里面出来,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她走了,大出血,没办法。孩子现在还很危险。还有,她希望孩子姓何。”

“不!不!”他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拉住他,心里又慌又怕。

“你走吧,你如果真的在乎她,就给她留个好名声。现在人都快没了,你总不希望别人在她死后对她指指点点的吧?还有,为孩子想想,私生子这名声,不是谁都背负得起的。你有家有室的,你也不能对不起他们。”何老爷说。

那晚,何老爷没有让他去见她。接下来的几天,他天天都往医院跑,丢了魂似的。我知道,只要孩子活着一天,他就无法收心。

秦净下葬的那天,我偷偷跑去了医院,在单独育婴室外,我看到了那个孩子,他嘴上还罩着氧气罩子,他可真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啊。我趁看门的小护士跟同事聊天的时候,悄悄溜进那个孩子的病房,把氧气罩拉开。他的脸马上就开始变色了,四肢不停地抽搐,没一会儿就不再动弹了。

我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那么坏,做这些的时候,我心里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感到很痛快。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我觉得我的运气真好,医院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我。

秦净下葬的那天,他去了何家,我想他肯定是看到了那件旗袍,要不他怎么会在回来后天天都做那件旗袍?可能他开始相信,是那件旗袍要了她的命。只是,他那时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件旗袍是我送给她的,而且是以他的名义送给她的。

他收心了,哪里都不去,天天都待在店里,却失了魂似的,除了旗袍,他眼里再没有别的东西。

秦净死后,我常常会被噩梦吓醒,每次在梦里都看到她惨白的脸和不停抽搐的孩子。我提出要搬家,可他不肯,说什么也不肯。我担心再这么下去,终有一天,他会知道真相。

那时,何家好像也开始不太平起来,据说开始闹鬼了,后来,听说何家请了道士把那件旗袍封起来了。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她和她的小孩,但是,我的心里却再也平静不起来,我很害怕,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太恶毒了。

在惶惶不安中过去了几十年,我以为一切都太平了。

那天,我们吵架时无意中说漏了嘴,他猜到了一切。他很伤心、愤怒,说要送我去坐牢。不管我怎样苦苦哀求,他都铁了心要这么做。其实都过了几十年了,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做的一切,可我还是很害怕,因为儿子的事我已经背上骂名,我不能再让别人说我是个妒妇。

又想到几十年来他对我的冷漠,我心底冒出一个声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你就不会坐牢。”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我拿起菜刀向他砍了过去!砍第一下时我很害怕,可看到血从他身上流下来时,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头了,我朝他连着砍了好多刀,没有一点点犹豫,我疯了。

我终于杀了他。在他背叛我时,我没有杀他,却在几十年后当所有人都不在了的时候,我把他杀了。我那时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恨他,但更多的是恨自己,为了这么一个负心之人,搭上一生,给自己的良心负上了永远无法消除的沉重枷琐。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可现在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一切都晚了。

我把他煮了……吃一些,吃不掉的做花肥。趁你上学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在家吃……他的肉真老,咬不动,我煮了好久。开始,我边吃边哭,又怕又悔,到后来,我哭不出来了,又恨又痛。我想,常听人说起恨一个人时,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却做了这样的事。我原以为如此,心中的恨就会减少,可为什么我吃一口,恨反倒像更多了呢?

我将他的尸骨埋在丁香花的花盆里,用他骨肉养的花,开得真好。这样,我天天都和他在一起了。我搬了家,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天天烧香拜佛,以为就安宁了。我罪恶的心灵,会得到原谅的。这么多年,我一次都没有梦见他,其实我好想梦一次,好问问他,是不是因为觉得愧疚,或者害怕,所以不敢入我梦来。

可是,我没有想到,她会再次出现,还找上我的孙女。

早几天前,我似乎被附体了,居然鬼使神差地伤害了小影,差点弄瞎了她的眼睛。我知道,我是不能善终的了。我也活够了,小影也大了,我还怕什么?我犯了那么多的错,老天是长着眼睛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我觉得一切都是报应,我是个罪人,我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小影,唐朝是个好男人,奶奶希望你们能够在一起,所以,在你去深圳时,我往你包里放了那件假的“秦淮灯影清旗袍”,就是希望唐朝以为是他误会了你,可是,唉……

小影,奶奶该走了,奶奶累啊!这几十年,我都过了什么样的日子?小影啊,奶奶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像奶奶一样,你要做个好人,好好活着。唉……

录音机“咔嚓”一下停了,奶奶最后的叹息似乎还在空中飘**,她始终没有提我报复青琳那一节,我知道,在她心里,孙女永远都是最善良最优秀的,她愿意自己背负所有的苦楚。唐朝一句话都没有说,自始至终都握着我的手,可我已感觉不到温暖,只觉得浑身发冷。

我转头望向卫生间那扇紧闭的门,怎么也不敢上前一步。沙发上摆放着一堆旗袍,那都是我店里的样品,每一件都叠得好好的,姹紫嫣红,可漂亮了。可现在,它们在我眼里是那么恐怖!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这些风情万种的东西而起的。

我咽了咽口水,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走到卫生间门口,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恶臭扑鼻而来!卫生间的窗棂上悬着奶奶的遗体,身上穿着一件与她的年龄不符的粉色旗袍,袖口绣着我熟悉的“李”字——是那件我从何家偷来的旗袍,现在,它裹着我的奶奶。她露在袖口外的手和曾经慈祥的面孔已变色腐烂,发黑发紫,七窍里流出污浊的**。

这件旗袍太小了,奶奶穿上一点儿都不合适,我心里这么想着,一点儿都不想哭——她解脱了啊!

看着看着,我的脑子嗡嗡作响,粉色的旗袍在我眼前慢慢地转起来,越转越快,目及之处全是温暖的粉色,妈妈、奶奶、爷爷,还有蔚彬,相继出现,他们都向我张开双臂,微笑着,我想,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我朝着他们扑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他们都消失了,连同温暖的粉色,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