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丁香

必须找到爷爷才能化解一切。可是,我们去哪里找他?

这个问题,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揭开纱布,视力已大致恢复,医生开了些消毒药水就让我出院了。

走出医院大门时,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场景:光滑的花盆沿,迎风绽放的丁香,空气里那股熟悉的膏药味,还有,还有那半张永远都没有转过来的脸……我打了个冷战,咬了咬嘴唇以掩饰心里的慌乱。

唐朝握住我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小影,怎么了?”

“没……没怎么。”我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唐朝,除了找到我爷爷,真的没有别的法子?”

“嗯。”唐朝无比坚定。

“唐朝,还记得在你师伯家,我们在梦里看到的情景不?”

“记得啊,不过好遗憾,我们始终都没有看到那个老妇人的脸。小影,我们再去找师伯,这次你别怕……”

“不,唐朝,我们不要再去你师伯家好吗?就像他说的那样,我是真的怕看到真相,怕回过头来的人是……我受不了。”我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仰起头,太阳在墨镜后面灰蒙暗淡。双眼还微微有些刺痛,不知道是受到阳光的刺激,还是因为别的……我眼角酸涩无比,不受控制地又滴下泪来。

“小影?你家真有那么一盆丁香?我第一次去你家时,难怪看她那么眼熟,梦里出现的老妇人真的是她?”唐朝蹲在我身前,抬手为我拭去眼角的泪水,“这儿太阳光线太强,你的眼睛还没全好,小心晒伤了。我们找一家茶楼去坐坐吧?”

“嗯。”

在茶楼里,唐朝提议直接问奶奶或者将丁香挖出来,可联想到我上次有所动作时她的样子……上次还只是动了一点点,这次却要完全将事情摊开来,她能撑得住吗?再说,我又能撑得住吗?

我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茶水已由滚烫转为冰凉。

终于,唐朝夺下我手里的茶杯:“小影,别转了,我们都得面对现实。”

“你让我怎么面对?你说,你让我去揭我们家人自己的伤疤,我又该怎么面对?我们家人所有的丑陋都一一暴露在你面前,我无地自容。你让我怎么去承认,是我奶奶杀了我爷爷?!我……”我激动起来,双手死命抓着木桌边沿歇斯底里地大叫,身体因为激动而如筛糠一般颤抖。

“轻点儿声好吗?”唐朝探身过来,双手越过桌面抓住我,把我按坐在藤椅里。

听了他的提醒,我猛地收住嘴,双眼仓皇地四下张望,所幸我们要的是包房,并没有人在意我们的谈话。我把整个身子都陷在藤椅里,伤感莫名:“唐朝,我忽然觉得,我们一家子都好丑陋。我,我奶奶,我爸,我爷爷……哦,不,不是一家子,我妈妈还是最美的,就她最纯洁了。”

“小影,别这样好吗?不要过于自责,这些恩恩怨怨里,谁都很无辜。”唐朝轻握了一下我的手。

他对我说,我们都很无辜,可是,我很清醒,事实并非如此,我们都很丑陋、卑鄙、龌龊……我在心里把所有的贬义词都套在了我们身上,心底涌起深深的罪恶感:“唐朝,我们真的无辜吗?不,不是的。”

“小影,现在你自责有什么用?不管是你的家人还是你,也不管你有多恨多怨,你还是得面对现实。小影,人无完人,没有绝对的错,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么善良,那么美丽,那么脆弱,那么——”

我打断唐朝:“唐朝,答应我,我们现在去做的事,都要保密好吗?我想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完这一生,岁月已经给了她诸多惩罚,她已经过得够苦了。”我站起身来,反握住唐朝的手求他。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伤害减到最低程度。

唐朝望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在唐朝的家里住了一夜,一整晚我都靠在床头,格外清醒,直到天色发亮。

我们草草吃了点儿点心,便一同前往我和我奶奶的家。

每近一步,我心里便增加一分忐忑。进了屋,奶奶正在厨房煮面,见我回来,她愣在那里,嘴唇哆嗦着:“小影,回来了啊?我就知道你今天会回来……看,我在做寿面,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她刻意语气轻松地说,但刚叫了我的名字,泪就流了下来。

我走过去,搂了搂她,哽咽着说:“奶奶,我这不好好的吗?你哭什么?我都快忘了,今天是妈妈的生日,都没有准备什么。”

“人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快带唐朝去坐,厨房里有我一人就够了。”她把我推出厨房。

我和唐朝坐在沙发上,看她一人忙里忙外。她蹒跚着,阳光从窗户溜进来,打在她瘦小的身子上,那一头银发,在阳光下更显苍老。

趁她忙活的时候,我悄悄给楼下的刘阿婆打了个电话:“喂,刘阿婆是吧?我是小影。”

“是小影啊!好久都没看到你了,阿婆可想你了,找阿婆有什么事?下楼来就是了啊,这么近还打电话,你们年轻人就是懒。”

“阿婆,我奶奶最近心情不太好,她自己又不愿意出去玩,天天闷在家里。我想请您一会儿打个电话过来,约她到您家坐坐。你们都是老人家,说得来,多帮我开导开导她,还有,我奶奶这人性子犟,好强,您可千万别说我跟您说过她心情不好,这样她又该生我气了。”

“放心,包在我身上,包管一个下午啊,就还你一个乐呵呵的奶奶。”

“那我先谢谢阿婆了。”

果然,刚吃完面,刘阿婆的电话就来了。开始奶奶怎么也不愿意去,最后也不知道刘阿婆说了什么,她终于肯去了。

我把她送到楼下就回到家里,为了防止奶奶突然回来让我们措手不及,我把门上的插销也插上了。

我们拿了铲子来到阳台。眼前这盆丁香馨香依旧。我问唐朝:“跟梦里的那盆一样吧?”

“嗯。”唐朝点了点头。

我还是希望由我自己来揭开秘密,让唐朝把丁香小心地撑住,自己拿了小铲开始铲土。双手止不住地发颤,费了好长时间,才只露出丁香的根茎。恐惧让我很快就没有了力气,我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对唐朝说:“唐朝,我受不了了,不敢再挖下去了,我——怕!”

“那让我来。”唐朝蹲下身来,从我手里拿过铲子。他刚铲了一下,我又立刻尖叫起来:“不!我自己来,还是我自己来。”

我边铲土边止不住地流泪,其实心里并不那么悲伤,可泪就是无法止住。唐朝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忽然,铲子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受到了阻碍。我停下手上所有的动作,木然地望着那黝黑的泥土里露出的灰黄色。唐朝松开丁香,那棵茂盛非常的丁香失去支撑,倒在地上,长长的。

我们呆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那一小截灰黄色,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唐朝扭过头来,望着我,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把手探向那截灰白的物体,唐朝比我略快,已经将它从土里拔了出来——那是一截骨头。望着它,我胃里泛着酸水,胸口窒息般沉闷,泪水早已汹涌而至。我从唐朝手里接过那截灰黄的骨头,冰凉而潮湿,把它抱在怀里,十年黄土埋,冰凉沁骨啊。

我跑回屋里,想找个盒子把它包起来,但没有找到合适的。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那件旗袍,重新回到阳台,把旗袍平铺在地上,墨绿色的绸缎在阳光下泛着亮光。我把那截白骨轻轻放在旗袍的正中间,轻声呢喃:“这样,就算在一起了。”

在我做这些的时候,唐朝已独自刨开了泥土,地上摆满了长长短短的遗骨,除了骷髅头,其他的全都散了架。

奇怪,在看到这些后,我反而没有了眼泪,异常平静。我把那些零散的骨头全部堆在旗袍上,把旗袍的四角裹起来,打了个结,然后把它拎到我的卧室,藏好。

我重新回到阳台时,唐朝一脸迷惑地望着我。我笑了一下,至少,我感觉自己在笑,但估计比哭还难看:“怎么?快点,把这里收拾好,我奶奶一会儿就要回来了。”说完我开始将泥土捧回花盆里,担心被奶奶看出端倪,又拿了几个空盒子垫在盆底。

“小影,小影,你哭啊!你哭!”唐朝把丁香从我手里夺下甩在一旁,双手钳住我双肩,不停地摇我。

“哭?我怎么哭?哭不出来,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伤害降到最低……我希望所有的苦痛都由我来背负。她错了,也许远不止这一步,我不但要帮她背负、隐瞒,还要负责她的快乐。快乐,她的快乐,唐朝你懂吗?所以,我不能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李影,你不能哭。还有,我一哭,所有的信念决心,全都会被泪水冲垮,我会忍不住将她的罪行公之于众的。唐朝,你说,我能哭吗?”我轻轻挣开唐朝的双手。

“小影……”唐朝还想说些什么。我摆了摆手,怕他再说一句,我就真的会受不了哭出来:“唐朝,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说,好吗?你帮我……帮我把这里复原,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我们刚刚把阳台收拾好,敲门声就响了起来。我把头发揉乱,外套脱掉,只穿一件性感的吊带衫,又把唐朝的领口解开。唐朝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问:“这样够暧昧了吧?”

开门时,我假装打了个呵欠,边伸懒腰边给奶奶开门:“奶奶,怎么不多坐一会儿?”

她却没有理我们,径自回房,到门口时,转过身对我说:“奶奶困了。你刘阿婆真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噢,说话颠三倒四的,把我都讲烦了。”

门“砰”的一声合上,留下我和唐朝面面相觑,我们伪装的暧昧倒多此一举了。

第二天,我骗奶奶说,要出去旅游,散散心。奶奶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只说:“好好好,出去散散心也好,这家里太闷,难受。”走的时候,奶奶把我送到门口,恋恋不舍,眼里泛着泪光。

我和唐朝一起去了青莆的九天墓园,秦净就葬在这里。我和唐朝选了一块墓地,离秦净最近的一块,用来安葬爷爷的骨骸。

下葬那天,六月天竟然飘着春季才有的毛毛细雨。我机械地跪在墓前,唐朝撑了伞为我遮雨,雨飘在伞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像是天空隐忍的哭泣。

那件墨绿色旗袍,垫在棺底,陪同爷爷的遗骸一同下葬。

唐朝的师伯一脸肃然,立在墓前念念有词……

我没有流一滴泪,只是浑身乏力,精神恍惚涣散。从家里出来开始,所有的事情都是唐朝在帮我打理。

我们又在青莆逗留了七天,算是守过“头七”。离开青莆的那天早上,唐朝陪我最后一次去爷爷的墓地。我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看着墓碑上的字,终于淌下了热泪。

爷爷的墓跟秦净的墓地相距不过几米,近距离相守着。我问唐朝:“真的都过去了吗?”唐朝点点头,没有说话。雨水接连几天都没有停过,像是在洗刷世间的丑陋。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不顾地上的积水,跪在爷爷的墓前,脑子里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青琳的模样盘桓在脑海里,久久无法隐去……也许,此生,我永远都无法摆脱了。

离开的时候,我心念一动,在墓碑旁的泥土里画出两字:怨冢。

所有的怨怼,都埋葬了,可是,心里的隐痛,是埋不掉的。不禁想起奶奶,多年来她都无法心安,她又是怎样面对这一切的?旗袍被封的年月里,世事太平,唯有心不平。如今,我也陷入和奶奶当年一样的情形,这一世,我都无法摆脱内心对青琳的歉疚,只要我合上眼,她就不断地在我眼前出现……

“小影,雨越来越大了,我们先回去吧。”唐朝揽过我的肩。我点点头,依偎在他怀里下山。

大雨滂沱,来时的路已是白茫茫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