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匮之盟

全面了解太祖猝死的真相,应该从皇位继承说起。皇位继承问题,是封建王朝头等重大的政治问题。统治集团内部尤其是皇室内部围绕这个问题往往要展开你死我活、惊心动魄的明争暗斗,宫廷喋血甚至父子兄弟相互残杀的事也屡见不鲜。

宋太祖有一个极富远见的母亲,即昭宪杜太后,她极富远见,经历了五代乱世,深知皇位更迭之理。太祖代周后,她以“为君难”的古训教诲儿子,并帮助儿子参决大政。对太祖的重要辅臣赵普,她经常予以抚慰,希望他尽心竭力辅佐自己“不懂事”的儿子。961年农历六月,杜太后病情加重,一向孝顺的太祖亲自煎汤熬药,不离左右。临终之际,杜太后召来赵普进宫听受遗命。杜太后问太祖:“你自己知道你为什么能得天下吗?"太祖泣不成声,没能回答。太后接着说:“我是自己老死,哭也没用,我刚才跟你谈的是国家大事,你怎么只知道哭呢?”太后又问刚才那个问题,太祖回答说:“我之所以能得天下,全靠父母积善积德。”太后说:“不对。你能得天下是由于周世宗使幼儿继位当皇帝,人心不附造成的。假若周朝有一个年长的君主,你还能得天下当皇帝吗?你和光义都是我生的,你死后应当把皇位传给你的弟弟。四海至广,万机至众,能立年长的人当君主,实乃社稷国家的福分。”太祖叩头拜谢,哭着说:“我一定遵从母亲的教诲。”太后回头示意赵普,让赵普将太后的遗命记录下来,作为将来皇位继承的依据,不可违背。赵普随即在杜太后床前按太后授意写好誓书,并在誓书的末尾署上“臣普书”三个字。太祖将此誓书藏于金匮之中,命令谨慎可靠的宫人掌管。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金匮之盟”的大致内容,或称“昭宪遗命”“昭宪顾命”。

由于各种史籍对“金匮之盟”记载的出入颇大,关于这件事也引起后人的争论和猜测。特别是关于太宗昭宪顾命时在不在场的问题,据现有的记载,盟约在太平兴国六年(981)以前,包括太祖在世时都未曾正式公布。但这并不等于说朝廷内外无人知道盟约之事。至少赵宋集团内部的最高层,包括太祖、赵光义、赵普等人都是知道它的内容的。据记载,昭宪顾命时,太祖和赵普在场,太祖同意杜太后关于皇位传递顺序的安排后,由赵普记录下来交给太祖藏于金匮。许多史籍等都说太宗不在场,事后太宗也不知有此盟约之事。就当时情况而言,这似乎不大可能。太宗是杜太后十分宠爱的儿子,“(杜太后)尤爱皇弟光义,然未尝假以颜色。光义每出,辄戒之曰:‘必与赵书记(赵普)借行乃可。’仍刻景以待其归。光义不敢违。”由此可知,赵光义平时对杜太后是十分孝顺的。从这个角度而言,杜太后病重病危期间,赵光义如果说杜太后口述盟约时太宗被命令暂时离开现场,那么,凭赵光义与赵普早期的紧密关系,太宗也能千方百计地打听到盟约的内容。事实上,官方正史系统的材料,都称太宗也曾入受顾命。其实,太宗在场不在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顾命一事并不是完全不知,而且应是在太祖死前或太平兴国六年以前就知道的。王继恩是个宦官,史籍没有说昭宪顾命时他在场,但当他被宋皇后派遣召德芳,他却“以太祖传国晋王之志素定”而径直去开封府召晋王。像皇位继承人这样重大的问题,要说王继恩知道而经常参与军国大事的赵光义不知道是不大可能的。在太祖死前的十几年中,金匮之盟没有走漏一点儿风声同样是不可能的。至少太祖传国晋王赵光义已有相当多的文武大臣知道。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昭宪顾命”并不完全是假的,也不可能完全是后来伪造的。金匮之盟历宋元明清,很少有史家怀疑它的真实性。近代以来,不少史家从各个角度提出了对金匮之盟的怀疑,纷纷指出它的破绽。多数人认为,金匮之盟是宋太宗即位后与赵普共同伪造的。通过上面对官私记述的分析可知,金匮之盟本身在各种官私记载中互相矛盾之处颇多,从而为后人的怀疑提供了线索。不过,如果说金匮之盟有许多破绽的话,那么否定金匮之盟,说金匮之盟是事后编造的也同样存在破绽。

金匮之盟的内容本身是客观存在的,在杜太后死后及太宗即位之初的皇族人事安排之中都得到了体现。这一点充分说明了金匮之盟不可能全是假的,更不可能是事后编造的。因为太祖在位的后期对皇位继承人的人选想法有所改变,即不一定按金匮之盟的既定顺序传递,所以引起赵光义的不满和怀疑,他一不做二不休,采取断然措施篡夺了帝位。这时是否公布金匮之盟,以此作为即位的合法依据同样没有实际意义。

由于太宗和赵普都知道原始的金匮之盟是“三传约”,即太祖之后传位于太宗,太宗之后传于廷美,廷美之后再回传给太祖之后。这个神秘的盟约,太祖时没有公布,或者说没有来得及公布已经引起了很大的麻烦。太宗即位后,如果仍然长期不公布同样会引起人们的议论或不可避免的意外。而要公布金匮之盟,又必须等待时机,并且以太宗和赵普两位当事人的共同需要为前提。这个时机出现在太平兴国六年(981),太宗、赵普把金匮之盟公布为“独传约”即杜太后遗诏,太祖之后将帝位传于太宗,这是双方的需要,对双方都有利。他俩合作隐瞒了太宗应传国廷美的问题。

在宋太宗即位之初的几年里,“德昭既不得其死,德芳相继夭绝,廷美始不自安,浸有邪谋”。说廷美“浸有邪谋”完全是别有用心的。正好此时有人状告廷美骄恣,“将有阴谋窃发”。怎样处置廷美,太宗想到了远在外地、冷落多年的赵普,他把赵普召了回来。赵普回答说:“臣愿备枢轴以察奸变”,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赵普伸手向太宗要官。赵普随即趁密奏之机,言及昭宪顾命及太祖朝上书自诉之事,这是他的政治砝码。太宗在宫中访得赵普于太祖朝的上章,打开金匮,证实赵普所言无误后,他终于明白了一切。他对赵普说:“人谁无过,朕不待五十,已尽知四十九年之非矣。”这话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太宗对赵普的态度是既往不咎。不久,赵普恢复相位。赵普恢复相位之日,正是廷美得罪之时,这显然不是历史的巧合。

太宗自己做过亏心事,所以他对廷美的防范和控制远远超过了太祖对他的防范和控制。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害怕廷美也来上演“烛光斧影”那一幕。他再次采取了先发制人的措施。不过,他自己并不亲自出马,而是利用他人。他首先试探昭宪顾命的当事人之一赵普,看他愿不愿意帮忙。如果赵普意在这个问题上帮助自己,那么太宗的想法就非常容易实现。有一天,“上(太宗)尝以传国意访之赵普,普曰:‘太祖已误,陛下岂容再误邪!’”太宗对赵普的回答相当满意。“太祖已误”是说太祖不该将赵光义定为皇位继承人,这一点与前面指出的赵普在太祖朝对赵光义势力的发展不满并且建议太祖改选皇位继承人是一致的。因为这件事,从前如影相随、关系密切的太宗和赵普因此结下了嫌隙。而当赵普忠告太宗“岂容再误”,即不应再误传国于廷美之后,二人的嫌隙由此得以冰释。“帝(太宗)疑既释”,于是怂恿了一直以此事倾轧赵普的卢多逊,然后对赵普说了句心里话:“朕几欲诛卿”。太宗的这句话是话中有话,一方面反映了太宗从前对赵普的嫉恨;另一方面又隐藏着他现在原谅赵普的意思,暗示二人合好。赵普为相后,经过密谋策划,再三指使人诬告廷美,廷美几年之后死于住所。廷美死后,那个“金匮之盟”就等于一张废纸,太宗可以为所欲为了。

金匮之盟与太祖之死、太宗即位有什么关系呢?首先应该指出,金匮之盟不是太宗为寻求即位的合法依据而伪造的文书,这样做无异于作茧自缚。很长一段时间,太宗总是设法使自己与太祖之死脱掉干系,例如,说昭宪顾命不在场,事后也不知道,太祖死时在晋王府,等等。又对历史记载严加控制,并且从中做手脚,篡改不利于自己的内容。尽管太宗自己认为做得天衣无缝,但仍露出些许蛛丝马迹。官方正史,如《太祖新录》《太祖旧录》《太宗实录》等对金匮之盟事件记载的不一致,本身就说明太祖之死、太宗即位过程中出现过一系列不正常的现象。这些异常现象在当时人们就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即人们所说的“众口攸攸”。私人撰述,如《涑水记闻》《玉壶清话》等将这些日耳相传的内容加以录入,虽不尽真实,但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官方记载的不足,成为人们了解事实真相的宝贵材料。

从这些各不相同的官私记载中人们不难发现,贯穿号称千古之谜的“烛影斧声”和“金匮之盟”事件始终的是皇位继承问题。赵光义在太祖朝虽然是皇位继承人,但为了早图帝位,他不惜刀斧相加,谋害了自己的亲哥哥太祖。篡得帝位后,经过短暂的稳定,他又对他的皇位继承人开了杀戒,弟侄先后冤死,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放过。在这个过程中,他玩弄权术,拉帮结派,篡改历史,制造假象,混淆视听,把本不复杂的历史弄得迷雾缭绕。拨开迷雾,我们明白了太祖之死的千古之谜乃太宗一手造成,同时看到了一个贪图皇位、凶残毒辣的真实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