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恨”

努尔哈赤在举行称汗大典以后,因扩展太快,内部的管理问题便很突出。在此后的二年多时间进里,努尔哈赤主要是在整顿内部,增加国力。当一切都稳定下来以后,努尔哈赤又把目光转向明朝,军事战略重点也移向南方。

发布“七大恨”告天,是后金汗努尔哈赤把战略重点由北方转移到南方的标志,也是他的兵锋由统一女真诸部转移到公然指向明朝的标志。发布“七大恨”告天的背景主要有三个:其一,是努尔哈赤深知明万历帝晚年政治更加腐败,辽东军备更加废弛;其二,是努尔哈赤已基本完成女真的统一(除明支持的叶赫部外),并建立了后金政权;其三,是辽东女真地区灾荒严重,景象悲惨。

水灾严重,农作失稔,不仅限于朝鲜,而且殃及建州地区。朝鲜平安兵使李时言,据后金女真人罗可多等所报驰启:

上年水灾,胡地尤甚,饥寒已极,老弱填壑,奴酋夺去觅食云云。许多群胡,逐日出来,则供给之物,想必浩大。而年条所纳,亦未毕捧,其间需用,势似难继,是用为虚。其赤身乞食,其情虽似可矜,而桀骜之心有同饥鹰,在我防备之道,不可小缓,而赠给杂物,亦不可不预为算定,请令庙堂斯速指挥。

上面驰启除奏报后金地区灾荒惨重外,还谏言加强防备。这远比明朝辽东的庸劣官将有见识。

女真人遭遇多年不遇的凶年,饿殍塞路,四处乞食,老弱填壑。后金汗努尔哈赤怎样解决这一严重的社会危机?翻开中国封建社会史册,在中原地区,农民起义往往在大灾之年爆发,因为灾荒使本来尖锐的阶级矛盾更加激化;在边疆地区,严重灾荒也使本来尖锐的民族矛盾更加激化。努尔哈赤正是选择这个有利时机,发布“七大恨”告天,把女真人的不满、怨恨引向明朝,并借对明战争胜利和掠夺汉人财富,以缓和后金的社会危机。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天命三年)四月十三日,后金汗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

四月十三日,壬寅,巳时,帝将步骑二万征明朝,临行书七大恨告天曰:吾父、祖于明朝禁边,寸土不扰,一草不摘,秋毫无犯,彼无故生事于边外,杀吾父、祖,此其一也。虽有祖父之仇,尚欲修和好,曾立石碑誓曰:明朝与满洲,皆勿越禁边,敢有越者,见之即杀,若见而不杀,殃及于不杀之人,如此盟言,明朝背之,反出边卫叶赫,此其二也。自清河之南,江岸之北,明朝人每年窃出边入吾地侵夺,我以盟言,杀其出边之八,彼负前盟,责以擅杀,拘我往谒巡抚使者纲古里、方吉纳二人,挟令吾献十人于边上杀之,此其三也。遣兵出边,为叶赫防御,致使我已聘之女转嫁蒙古,此其四也。将吾世守禁边之叙哈(柴河)、山齐拉(三岔)、法纳哈(抚安)三堡耕种田谷不容收获,遣兵逐之,此其五也。边外叶赫,是获罪于天之国,乃偏听其言,遣人责备,书种种不善之语以辱我,此其六也。哈达助叶赫侵吾二次,吾返兵征之,哈达遂为我有,此无与之也,明朝又助哈达,必令反国,后叶赫将吾所释之哈达,掳掠数次,先因呼伦部(前九部)会兵侵我,我始兴兵,因合天意,天遂厌呼伦而佑我也,明朝助天罪之叶赫,如逆天然,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妄为判断,此其七也。期凌至极,实难容忍,故以此七恨兴兵。祝毕,拜天焚表。

努尔哈赤所说第一恨,杀其父祖,这既是事实,但又必须加以补充说明。觉昌安、塔克世确实是死于明兵之手,可是需要加上其他一些事实,一系觉昌安父子是为明军当向导,助其袭杀亲家阿台。二是他俩是在明军

攻打阿台城寨的混乱情形下,被明兵误杀,明兵不是故意杀人。三是明军系因惩治掠边“夷酋”阿台,因而出边,并非“无故生衅于边外”。四则事后明臣即承认是误杀,送还遗尸,给予敕书三十道,使努尔哈赤承袭祖职,当上了都指挥使,后又以其父祖有“殉国忠”,晋其为都督佥事,“长东夷”,蒙受“殊恩”,这也可算是了结了此事,弥补其过了。

第二恨为明朝违誓出边,护卫北关(叶赫),这一恨有些强词夺理,难以成立,根据有三个:

其一,明军不是违誓派兵出边。所谓违誓之“誓”,乃是努尔哈赤与辽阳将将吴希汉为杜绝越边而立的盟誓,仅仅是指建州人不得私自越边,进入明境,明朝汉人不得进入建州地区采参伐木,以免因此引起争端。是禁止明朝辽东汉人,并不是规定明兵不能逾越边境一步,不能出边,不能进入女真地区,须知,努尔哈赤也罢,海西女真叶赫也罢,哈达也罢,其地区皆是明朝“天皇帝”的辖地。建州、海西女真各卫都是明帝钦封的,是明朝辽东都指挥使司辖治的卫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女真各卫都督、都指挥皆是明帝臣仆,明朝当然可以派兵出边,进入女真地区,调解纠纷,惩治掠边违法之人,这与努尔哈赤所说之誓,风马牛不相及。

其二,明朝并不是一直袒护叶赫。努尔哈赤在万历十九年(1591),即言“七大恨”之前的二十七年,讽刺叶赫纳林布禄贝勒遭受明帝欺凌不敢申诉杀父之事时说道:“昔我父被大明误杀,与我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送还尸首,坐受友都督敕书,续封龙虎将军大敕一道,每年给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汝父亦被大明斩杀,其尸骸得收取否?”努尔哈赤列举纳林布禄之父仰加奴(扬吉努)、伯父卿加努被明总兵李成梁斩杀之事,对比自己父、祖被“误杀”后的优待,来羞辱叶赫贝勒,这固然是事实,但由此不是更清楚地表明,明朝政府并不是存心偏袒叶赫亏待建州。其三,明朝为什么要派兵出边,“以护叶赫’?答案很简单,但也会令努尔哈赤难堪。因为正是由于努尔哈赤,并哈达,亡辉发,吞乌拉后,图谋叶赫,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统军四万,进攻叶赫,夺取了兀苏等大小十九城寨,叶赫奏报明帝,明派游击马时楠率兵千人,携带火器,帮助叶赫守卫东城西城。可见罪魁祸首乃是英明汗努尔哈赤,不是明朝君臣违誓派兵出边。

第三恨,伐木之争,此事曲在明朝,确系欺人太甚,实为一恨。

第四恨,助叶赫,致已聘之女改嫁西虏。这就是当时轰动于世的“老女之争”事件。万历二十一年(1593)建州大败九部联军,之后,第五年叶赫、乌拉、哈达、辉发共同遣使,请求“更守前好,互相结亲”,愿以布寨之女布扬古之妹许与努尔哈赤,以纳林布禄之弟金台石之女许与代善,努尔哈赤备办鞍马盔甲等物为聘礼,又杀牛设宴,宰白马,盛酒、血,与四国“歃血会誓”,定下了这门亲事。纳林布禄是努尔哈赤爱妻叶赫纳拉氏(皇太极之生母)之兄,努尔哈赤是其妹夫。

不久,纳林布禄与侄布扬古贝勒违背誓言,将布扬古之妹改许哈达国主孟格布禄贝勒,盖格布禄死后,又改许辉发国主拜音达礼贝勒,万历三十五年(1607)辉发亡国后,此女又许与乌拉国主布占泰贝勒。乌拉亡国后,布扬古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将妹许与蒙古喀尔喀部巴哈达尔汉贝勒之子莽古尔岱台吉。布扬古之妹,艳丽多姿,是当时名传满蒙的美女,然而佳人命薄,由于政治角逐,年方十五即许聘于比她大二十四岁的努尔哈赤,中经多次改聘,直到三十三岁仍未婚娶,成为“老女”,最后嫁与蒙古台吉,一年而亡,实为可悲。

第五恨为明朝不容收割柴河、三岔儿、抚安三路庄稼,此恨与事实出入很大。所谓柴河、三岔儿、抚安等地,原来都是哈达部万汗及其子孟格布禄辖区,努尔哈赤并吞哈达后,遣派人丁,大量耕种哈达旧地,但是明朝政府不承认建州攻灭哈达的行动,认为这是叛逆不法行为,而且因为这些地方邻近叶赫,易起争端,威胁叶赫安全,威胁明境安全,故一直不允许建州人员住种。

万历四十二年(1614)四月,辽东巡按翟凤种的奏疏,对此讲得十分清楚。他的奏疏,先援引开原道薛国用的呈文。薛国用呈称:“奴儿哈赤差部夷五百名来本边汛河口刘家孤山地名住种,又地名仙人洞,有种田达子四十四名,去年宣谕数次,令彼撤回。三见题疏,两经部覆,奉有明旨,奴投有不收种之甘结,种意倏忽变幻时来,以善言谕之,不肯去,以逐杀胃之,各夷云,我只怕我都督,就死在这里,也不回去。”

翟凤种的奏疏,接着就讲这些地上是哈达旧地,不应允许建州霸种:

备查南关地界,至台存日,自威远堡起,至三岔儿止。后王台故后,猛骨孛罗在时,至抚安堡龙潭冲止,三岔儿一处,已为侵占矣。迨猛骨学罗故后,俱属之建州,旧种之田,味斯语吴,又侵占抚安堡矣。分遣人牛,临边住种,万万当亟行驱除,不可一日容者。……今不论新垦旧垦,但系南关之地,则不当容建州住种,有五利焉:一不得逼近内地,侦我虚实;二不得附近北关,肆其侵扰。

万历四十三年(1615)正月,辽东巡抚郭光复亦对此上奏:

至如柴河、靖安、三岔、抚安四堡边外地,原系南关旧地,奴酋立寨开种有年,而上年驱令退柴河、靖安二堡地者,谓其逼近北关,以杜窥伺耳,但未曾立界,所以令春复来耕种。今奴酋遵我约束其文,愿照界镌碑,惟讨秋收将熟之禾,以后再不敢越种。随行两道,待镌碑后许之,即今将柴河、靖安、三岔界碑上镌番字书,自四十三年春起,不许来种。

两道奏疏讲得十分明白,柴河等堡边外之地,是哈达旧地,明朝不许建州侵垦,因为明朝政府从来不承认建州侵占哈达,把这件事看作是建州叛逆不忠的一件大罪。建州也一再具结,立碑于石,保证不来耕种,但说归说,做归做,不管具的甘结,还是立碑为誓,都不管用,仍然年年派人侵垦收获。就此而言,这个不许收谷的第五恨,又是强辞夺理,缺乏根据,难以成立。

第六恨为偏听叶赫之言,遣人侮辱建州。此事乃指万历四十二年(1614)二月明使进入建州而言。《满文老档》太祖朝卷三载,(甲寅年)“四月,明万历帝遣其肖备御伪称大臣,乘八抬轿赍书至,乃命叩接帝旨,故做丑态相威胁。并以种种恶言奢谈古今成败之例。聪睿恭敬汗说:对尔恫吓之书,我为何叩拜耶!遂以恶言对恶言,善言对善言,未览其书即遣回之”。《武皇帝实录》卷二亦载,万历帝遣守备肖伯芝来,“诈称大臣,乘八抬轿,作威福,强令拜旨,述书中古今兴废之故种种不善之言”。但究竟作何不善之言,宣谕何事,建州接受与否,二书未写明,不得而知。

观看第二年正月兵部回复辽东巡抚郭光复的妻疏,才对此事有些了解。兵部复议说:“今日筹辽,必以救北关为主。惟是奴酋反复靡常,顷抚臣提兵出赛,遗羁酋佟养性为间谍,遣备御肖伯芝为宣谕,谕之退地则退地,谕之罢兵则罢兵,而察其情形,实怀叵测。”这下清楚了。

原来,老档和实录所谓的“不善之言”,是备御肖伯芝奉了巡抚之命,责令建州退出侵占、耕垦柴河等堡的边外哈达旧地,谕令建州不得以索要“老女”为借口攻打叶赫,命其尽快撤军。照此看来,肖伯芝没有什么大错,他是巡抚之使者,当然有其使者的威风,他宣谕的命令,是巡抚的命令,明朝政府从来就认为建州吞并哈达是非法的叛逆行为,根本不该耕垦其地,也不该以“老女”为托辞,一再进攻叶赫。努尔哈赤把肖伯芝的宣谕说成是对他欺凌侮辱的切齿大恨,理由并不充分。

第七恨为明朝责令建州退还哈达旧地,恢复其国,保护叶赫不被消灭,此恨也不能成立,建州、叶赫、哈达都是“大明”的卫所,首领皆系明帝之都督臣仆,哪能让建州吞并叶赫、哈达。

后金汗努尔哈赤发布“七大恨”,是利用女真人的民族情绪,把女真人的不满引向明朝,并借对明战争的掠获,以缓和其因灾荒而加剧的社会矛盾。“七大恨”誓师后,努尔哈赤即率师攻明,计袭抚顺。